24 辭嗎

葉汝真在宮門口遇見了袁子明。

“喏,”葉汝真遞過去一只錦匣,“我們店裏最好的貨色都在這裏了。”

袁子明連忙道謝,只是等宮門開放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不對,我從今日起便不再去禦書房當差了,齊公公說你的手已經好了,我還回秘書省校書。”

錦匣就這麽又回到了葉汝真手中。

葉汝真便托一位小內侍給趙晚晴送去,遞過去一點銀子當辛苦費。

結果小內侍怎麽都不肯收:“能為葉大人效勞是小人三生求來的福分,葉大人可莫要折煞小人。”

緊接着各省大臣魚貫而入,每一個都對葉汝真含笑拱手,熱情招呼。

“阿成,你紅了。”分道之前,袁子明小聲道,“我聽人說,抗旨不遵還能這麽快官複原位的,你是頭一個,說句鴻福齊天也不為過。”

說着還悄悄比了個大拇指。

葉汝真:“……”

這福氣誰要誰拿去吧。

螭首之側就剩她一人,她翻開起居注,胡亂當起差來。

下朝之後,到了禦書房,風承熙把手一伸。

葉汝真從袖掖裏掏出書本遞過去。

風承熙翻開來,忽然把書湊到鼻前,眼望着葉汝真:“今日這脂粉香氣分外濃郁,葉卿不會是從青雲閣過來的吧?”

“實不相瞞,臣這輩子都不敢再踏進青雲閣了。”葉汝真道,“這是給朋友帶了盒胭脂水粉,所以沾染上了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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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承熙:“哪個朋友?”

他這問得看似十分随意,但葉汝真注意到他握書的手緊了緊。

葉汝真猛然想起趙晚晴雖有官位,但說起來也是後宮的女眷,若是入了皇帝青目,是可以承寵的。

外臣與內眷私相授受,罪名可不輕。

葉汝真立即指了一個莫須有的朋友,說他就住朱雀大街上,她上朝路上順路帶的。

風承熙這才閑閑地坐下,翻起書來。

葉汝真瞧他看得甚是投入,也不好打擾。

她在來時路上就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準備好好進言一番,此時卻找不到機會,只能對着窗外發呆。

窗外花香陣陣,鳥鳴幽幽,禦花園中春光明媚,景色宜人。

風承熙從書頁中擡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吩咐康福:“擺駕禦花園。”

禦花園的滴水亭中布設好了書案、茵席與茶水,禦前侍奉的人皆有巧思,還現折了一枝海棠供在一只青瓷瓶中。

風承熙摘了朝冠,換了常服,寬袍緩袖,發上只簪了一支玉簪,微風吹動他的發絲與袍角,整個人神清骨秀,望之不似凡人,有天人之姿。

葉汝真趁着他再展開書之前,搶先一步跪在席上:“陛下,臣有事啓奏。”

風承熙以手支頤,笑道:“好啊,奏折呢?”

“……”葉汝真,“就幾句話,臣便沒有寫奏折。”

“大臣言事,豈能沒有奏折?”風承熙道,“來人,給葉大人備筆墨,讓他現寫一個。”

他的眼角帶着一絲笑意,如此時的春風般和煦,顯然是逗她玩的。

葉汝真直挺挺道:“陛下,臣想辭官。”

風承熙的笑意一下子頓住了:“辭官?”

聲音裏蘊着低低的不悅,他起身走到葉汝真身前,盯着她的眼睛,“葉汝成,人要知道好歹,朕如此待你,你竟然還想辭官?”

“陛下待臣極好,臣感激涕零,但臣實在當不了這個官兒,宮裏的事臣樣樣都看不明白,且性子又固執,不肯為陛下分憂,臣自知才學淺薄,就算留在陛下身邊也沒什麽用,說不定還會給陛下惹麻煩,不如——”

“誰說你沒什麽用?”風承熙打斷她,語氣堅定,“你自有大用。”

葉汝真愕然半晌,堅毅道:“陛下,臣無論如何也不會娶郡主的。”

風承熙:“……”

“不止郡主,臣也不會娶任何達官貴人之女。”

葉汝真道,“世上的女子不管是什麽出身,心裏都盼望着能與喜歡的人白頭偕老,你們……我們男人争權奪勢,為何要把女子牽扯進來?”

風熙熙覺得這話天真。

女子生于世家,自小所受的嬌養與供奉,哪一樣不是男人争權奪勢而來的?既然身在局中,早就逃不出去了,還用旁人牽扯?

但四下裏花團錦簇,葉汝真一身青綠官袍,官帽落在飽滿的額頭上,雙眉飛揚,眼睛圓潤,目光皎潔明亮,一臉大義凜然,小嘴叭叭不停。

那唇色是一種非常柔和的淡紅色,與之相比,海棠過于濃麗,桃花過于俗豔,杏花過于寡淡,世間竟尋不出哪一種花色與之相似。

牙齒也生得甚是齊整,一顆一顆白而小巧,說話之間甚至還隐約可見柔潤的一截軟紅舌尖……

葉汝真越說聲音越低,因為發覺風承熙起先臉上還有一絲嘲諷的冷意,但漸漸便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看,臉上像是放空了一般沒什麽表情,看上去非常不對勁。

近來總是怠工的敬畏之心驟然上身,葉汝真覺得不妙。

就見風承熙猛地抓起了手邊的茶盞。

葉汝真一把抱住腦袋,縮在一旁。

茶盞并沒有砸向她,風承熙一口氣灌完了一盞茶,擱回去案上。

風承熙雖說偶有昏君之舉,但舉手投足,皆是處處優雅至極,葉汝真還從沒見過他這般牛飲的時刻,仿佛要用這茶水去澆熄胸中的怒火。

風承熙看着她,慢慢地問她:“說完了?”

葉汝真舌頭有點打結:“完……完了。”

……真完了。

這脾氣發作起來那還了得?

“知道了,不娶便不娶。”

“……”葉汝真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答應你,不逼你娶妻。可以了嗎?”

風承熙的怒氣看上去已經平息,一副有商有量的樣子,讓葉汝真有幾分懵,“臣……才疏學淺,胸無大志,恐不足于輔佐君王成就大事……”

風承熙:“本就沒指望你。”

……嗯?

葉汝真擡頭。

“咳,朕的意思是……朕本就沒想過讓你一人擔大事,大事朕自會去做,你乖乖當你的起居郎就行。”

葉汝真:“可臣……臣那明經也是勉強考來的,字也寫得一般,陛下之前見到的,都是臣花了大功夫慢慢寫的,起居郎一職卻容不得臣慢慢來……”

“你愛怎麽寫怎麽寫。”風承熙手一揮,“反正朕又不看。”

葉汝真:“……萬一臣給陛下惹麻煩……”

風承熙:“朕擔着。”

葉汝真:“……是不是臣不論做什麽都行?”

“差不多吧。”風承熙道。

“陛下待臣如此恩寵——”

“廢話少說。”風承熙直接道,“就問你,還辭嗎?”

葉汝真:“…………”

葉汝真:“敢問陛下,臣這般一無是處,陛下留下臣,能有什麽用?”

風承熙笑出了聲:“葉卿,你的用處可大了,比滿朝文武加起來都有用。”

葉汝真實不知自己竟有這份能耐。

風裏吹來清脆的談笑聲。

涼亭不遠處有一片薔薇架,滿架密密重重的枝葉與花苞,擋住了這邊的視線,那邊也不知帝駕在此,大約是幾個宮女正聊得開心。

風裏飄來幾句,落進葉汝真耳朵裏——

“白記胭脂鋪?倒是沒有聽過。”

“是新開的吧?”

“這可是葉大人送來的,葉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太後又極疼陛下,用這個準沒錯。”

“但這粉怎麽是這樣的?和宮裏常用的不一樣……”

“這胭脂也很奇怪呢,竟不是一張一張的……”

“這能用嗎?”

葉汝真可聽不得這話,要不是風承熙在這裏,她當場就要過去分說個明白。

康福自然也聽到了,正要帶人去驅趕。

風承熙止住他,然後道:“那邊叽叽喳喳的在說什麽?葉卿,替朕去看看。”

葉汝真巴不得這一聲,中氣十足地應了個“是”,繞過薔薇架,就看見架下石凳上坐着三四個宮女,其中一人服色稍有不同,手裏正捧着她早上送出去的錦匣。

那應該便是趙晚晴。

趙晚晴同宮女們皆躬身行禮:“見過葉大人。”

葉汝真這才理解到袁子明說她紅了的意思,不單外朝的大人們一個個把她當回事,連後宮的姑娘們都認得她了。

她招了招手,把姑娘引到遠一點的地方,然後打開錦匣,一樣一樣告訴她們用法。

涼亭中,風承熙原是側耳細聽,聽得聲音漸遠,便起身走向薔薇架,只聽葉汝真的聲音道:

“這一排是玉簪花粉棒,由深到淺,十根十色,不像平常的鉛粉那般凝澀,也不像米粉那般容易暈妝。裏面兌了珍珠雲母粉,上妝之後,無論在燈下還是在日頭底下,臉上每一寸肌膚都能白得發光,你們瞧。”

宮女們的驚嘆聲傳過來。

“大家常用的綿紙胭脂顏色薄,不鮮潤,這是拿上好的胭脂淘澄淨了蒸出來的,加了潤脂,只要拿簪子挑上一丁點兒,就夠拍臉了,又妥貼,又勻淨。看。”

宮女們再次稱贊不已。

風承熙掀開一根薔薇的枝條,從葉片與花苞的間隙裏,看見葉汝真站在一株海棠樹下,春風仿佛也喜歡她,不時吹動她的衣袖和袍角,花落陣陣,拂過她的面頰。

半日,葉汝真終于講解完了,把錦匣交還,回身往這邊來。

風承熙縮回手。

葉汝真講得口幹舌噪,康福給葉汝真斟了一杯茶。

葉汝真謝過,擡眼見風承熙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似是看書看得入神,沒有挪動過。

“葉卿遇上熟人了麽?”風承熙的聲音從書後面傳來,“一去這麽久?”

“臣無能,臣走到前頭的時候繞錯了路,彎了好一會兒才找着人。”葉汝真誠懇地道,“有勞陛下久候,臣死罪。”

風承熙在書背後擡起了眼,視線落在葉汝真身上。

……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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