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能忍

“陛下的手怎麽了?”葉汝真眼尖, 瞥見風承熙手背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痕。

“哦,被薔薇的刺劃傷的。”風承熙道,“不知葉卿那摻了珍珠與雲母的玉簪花粉棒,能不能蓋住這小小傷口?”

葉汝真瞬間僵住:“……”

一國之君, 竟然聽壁角???

“那位朋友住的不是朱雀大街, 是朕的後宮吧?”

葉汝真瞧他有幾分咬牙切齒, 忽然心念一動,道:“陛下, 臣除了無知淺薄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毛病。”

風承熙涼涼道:“葉卿的毛病确實不少。”

葉汝真正色道, “臣時常混跡青樓樂坊, 填詞度曲倒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臣好色。”

“……”風承熙從牙縫裏一字一字往外擠, “看出來了。”

“所以, 陛下放為臣這樣的人在身邊, 着實不妥當。”葉汝真繼續誠懇道,“宮中美人衆多, 臣萬一情難自抑,做出什麽不妥當的事來,陛下難道也能忍嗎?”

康福在宮裏當差四十年, 就沒見過這般大逆不道之言, 忍不住喝斥道:“大膽!”

底下的話還沒說出來,風承熙擡起手,摸了一把臉,止住康福的話頭,向葉汝真道:“朕能。”

康福:“……”

葉汝真:“…………”

“自古女色容易誤國,朕自小便想成為一位明君, 自然要遠離女色。”風承熙道,“葉卿看上誰,直接跟朕說一聲便是。”

他還問道,“你那位朋友叫什麽名字?方才那幾個人裏頭,哪一個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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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不相信世上真有男人忍得了這事兒,難不成他是為了套出趙晚晴的名字好處置人?

葉汝真當即表示自己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是真對哪個官女動了心。

風承熙點點頭:“那等葉卿真正動心之時,再來告訴朕不遲。”

說着微微一笑:“園子裏東南角上假山背後種着幾株魏紫,有勞葉卿為朕取兩枝來。”

葉汝真恍恍惚惚地去折花。

一路都在思索自己何德何能,竟讓天下之主如此委曲求全。

葉汝真一離開,風承熙整個人就攤在了茵陳上,手壓着自己額角。

頭疼。

康福連忙扶着他,焦急:“陛下您覺着如何?可要取藥來?”

“不要。”

康福聽他聲音穩定,稍稍放了點心:“這位葉大人過于膽大妄為肆無忌憚了,您真要把他留在身邊,可得好好打磨一番才行,不然可莫要被他氣壞了身子。”

“膽大妄為肆無忌憚……說得可真不錯。”風承熙望着涼亭,喃喃道,“再這麽下去,都不用姜鳳聲動手,朕直接就能被氣上天。”

但他雖然氣得要死,卻并未像往常一樣發作。

“也許皇祖叔說得對,朕心疾治愈的關鍵,就在她身上。”

牡丹已經開到了最繁盛的時候,再過些時日便要凋謝,每一株都不要命似地開放,開得如火如荼。

魏紫乃是牡丹名品,花朵碩大豐美,高貴不凡。

花叢中有人手持竹剪,宮女捧着銀盤,裏面已經擱着好幾支牡丹。

“姜姑娘。”葉汝真連忙見禮。

姜鳳書一個月裏至少有半個月的時間住在宮裏陪太後,後宮都知道她是未來皇後,阖宮敬服。

雖未行封後之禮,但已然有皇後的威儀了,單是來折個花,便有長長的兩隊宮人在旁邊等候。

“葉大人來折花嗎?”姜鳳書從銀盤中取過三枝,“太後和陛下都喜歡魏紫,葉大人既然來了,便替我将這幾枝轉呈給陛下吧。”

葉汝真懂了,這是太後知道風承熙在禦花園看書,所以特意讓姜鳳書過來的。

“姑娘折的花,臣不敢掠美,臣這就陪姑娘去将此花獻上。”

“不必了。”姜鳳書美麗的面孔上好像總帶着一絲對世間萬物皆不帶一絲興趣的倦意,“我有些累了,花已折好,有勞大人送一趟吧。”

姜鳳書扶着宮人的手走出兩步,忽然回頭,道:“葉大人,你可知什麽樣的花最容易被折?”

葉汝真:“……好看的?”

“不盡然。有些花極美,但開在葉底,人們瞧不見,也就能在枝頭安然開過整個花期。最容易被人折走的,是那些不單長得好看,還開在顯眼處的花。”

姜鳳書道,“木秀于林,花耀于枝,過于醒目,便很容易招來無妄之災。葉大人覺得呢?”

她說完,回過頭,亭亭移步而去。

留葉汝真抱着花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什麽意思?

不是很懂。

她回到涼亭,算了算時辰,差不多該到午飯時候了。

果然,等她把花插好,康福便低聲提醒風承熙回去用午膳。

葉汝真立即起身恭送。

風承熙從她的身邊經過,一句話從頭頂飄落:“葉卿也來吧。”

風承熙的寝殿是明德殿,高大恢宏,闊朗明軒。

朝中有資格踏入此地的,不超過十個人,葉汝真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陛下,這裏已經是後宮,會由內侍省的人記錄內起居注,實在用不着臣跟來……”

“朕既未立後也未納妃,後宮空空如也,你怎麽來不得?”風承熙道,“再說內侍省的人大多都是入宮之後才讀了點書,內起居注整日不過是記朕何時吃飯何時睡覺,哪比得上葉卿的水準?”

葉汝真:“……”

內侍們已經在傳膳,熟悉的菜式一樣一樣流水般端上來。

葉汝真對“陪皇帝用禦膳”有點陰影。

還好這次既沒有人來問安也沒有人來獻菜,一頓飯規規矩矩地吃完了。

她記得風承熙吃過午飯便是要午睡的,風承熙卻沒有要睡覺的意思,起身去了偏殿。

葉汝真跟在他身邊,才踏入便驚住了。

偏殿雖比不上正殿那般高軒奢華,亦是雕梁畫棟,華美懾人。

但這樣一間奢華宮殿,被故紙堆淹沒了。

沿牆俱是高大的書架,這還不夠,地上汪洋一樣流淌着書冊與奏章,展開來的奏章攤得到處都是,紙質已經發黃,顯然已是歷時久遠。

葉汝真無處落腳,彎腰想收拾一下。

康福止住她:“別動,陛下看完了自會喚我們來收拾。”

葉汝真震驚了:“這些……全都看完?”

把她關在這裏,不吃不喝一輩子,她也不可能看得完。

康福神情平淡地點了點頭,好像并不覺得這是多麽了不得的事。

風承熙更是一進來就在書案前坐下。

書案上不止有書和奏折,還有一幅蜀中輿圖

書裏面有游記,有地志,奏折封皮上的落款都是蜀中官員,時間橫跨三朝,從明帝爺那朝到先帝爺再到本朝都有。

葉汝真忍不住問道:“陛下每次回宮午睡,都是在這裏看書看折子?”

風承熙看起奏折來一目十行,很快便扔開一本:“現在知道朕是如何的勤政愛民了?”

“……那陛下一本話本子為何還要看那麽久?”

風承熙擡起頭,認真道:“因為朕想看看,葉卿那麽喜歡的書,到底在講些什麽。”

葉汝真嗫嚅:“……陛下看後呢?”

“看後就發現,其實還挺好看的。”

風承熙說着一笑,“宮裏雖沒有話本子,但有宮廷秘聞錄,讓康福拿給你看。”

康福不單取了書來,還帶着兩名小內侍搬了把圈椅來。

如果說正殿還有個別肱股之臣能進,這間偏殿顯然就沒有旁人能進來過,只有一案一椅,葉汝真哪怕想偷懶都沒地方靠。

椅子就放在書案前,葉汝真謝恩告坐,端端正正地翻開書,不到片刻,一個哈欠就不問自來。

風承熙擡頭看了她一眼。

葉汝真連忙道:“請陛下恕臣失儀之罪,臣昨晚睡得有些遲。”

而且又是午後,剛吃完飯,正是犯困之時。

風承熙沒有說什麽,只見視野中葉汝真書頁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間隔越來越長,然後腦袋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

風承熙:“……”

康福待要上前喚醒葉汝真,風承熙擺了擺手。

葉汝真猜得不錯,這間偏殿從來沒有人來過,每一次都是風承熙一個人待着,任何時候擡起眼,面前都是空空蕩蕩的。

但今日視野裏多了個人。

葉汝真已經徹底睡着了,腦袋擱在書本上,肌膚在斜照進來的陽光下泛着玉一樣的光澤,低垂的眼睫濃密如蝶翼,鼻頭翹挺,微微泛紅。

也不知道是夢見了什麽,葉汝真嘟囊了幾句。

風承熙起身俯近。

天地可鑒,他起身之時別無他意,只是想聽清楚些。

但離得這樣近,首先便聞到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氣,然後視線便落在葉汝真的唇上。

葉汝真夢裏猶在咕哝,唇微微嘟起,雙唇濕潤、飽滿、軟紅,像老天爺親手制成的一顆櫻桃糕,墜落人間,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細塵在陽光裏輕輕飛舞,清風透窗而入,亂翻桌上書。

葉汝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一張柔軟的毯子。

她裹了裹重新閉上眼睛,下一瞬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外面天色已黑,天邊已經看得見星光。

康福走進來。

葉汝真舌頭打結:“公公,什、什麽時辰了?”

“葉大人醒了?剛過戌時三刻。”

“!!!!”葉汝真聲音顫抖,“宮門……落鑰了。”

“自然早就落鑰了。”康福永遠板正的臉上居然帶了一點笑意,看上去有了一點慈眉善目的意思,“陛下已經命人去尊府傳話了,今夜留大人值宿宮中。大人請随老奴來。”

葉汝真渾渾噩噩随着康福起身,發現康福帶她走向正殿,頓時徹底清醒了過來,抓住了康福的衣袖。

“康、康公公,咱們這是要去哪兒?我、我晚上宿哪兒?”

康福答:“自然是陛下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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