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侍寝

起居注記皇帝言行, 哪怕是夢中之言也要記錄。

但那是內侍省的活,不關起居郎的事。

葉汝真努力跟康福講道理,但康福只有一句話:“大人,此乃聖命。”

葉汝真:“……”

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聖命?

她是不是應該拿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來一個死谏?

“我乃起居郎, 絕不侍寝!”

葉汝真義正辭嚴道。

“什麽侍寝?葉卿想到哪裏去了?”

殿門被打開, 殿內七寶樹燈的光芒一下子流洩而出, 披了風承熙一身。

風承熙僅着寝衣,漆黑長發披散下來, 燈光映在發尾,微微閃光。

“你我君臣同榻, 抵足而眠, 豈不是一樁佳話?”

葉汝真:不,臣不想要這佳話。

“陛下……臣……臣有擇席之症,而且……而且睡相極差, 會打呼, 會磨牙,還會搶被子, 有時候還會夢游!”

葉汝真直接跪下:“求陛下收回成命,臣萬萬不敢冒犯陛下。”

風承熙走到葉汝真面前,将葉汝真扶起來, 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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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容貌本就極為出色, 此時發絲垂散,晚風輕拂,看起來像是不小心落入凡塵的谪仙。

“別怕,朕有時候也會夢游,還好夢中殺人。”

“!”葉汝真驚得眸子都睜圓了。

風承熙好像特別喜歡看她這模樣,大笑起來:“朕說笑的。這宮裏除了朕這明德殿, 就只有太後的慈安宮有人,其它宮殿都空着,倉促間也沒法兒住人,總不能讓你去太監屋裏睡……”

葉汝真立刻道:“臣願意和公公們一起睡!”

風承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葉卿寧願和太監睡,也不願和朕睡?”

“實在是臣不願意冒犯天顏——”

葉汝真的話沒有說完,風承熙直接拉了她往殿內去。

葉汝真慌得不行:“陛陛陛陛下——”

“閉嘴。”風承熙大踏步把她拽進了殿內,“有沒有一點眼力見?看不見朕外衣都沒穿嗎?夜深風寒,你身為臣子,難道就不擔心君上感染風寒,一命嗚呼?”

“……”

倒也不至于就此嗚呼吧。

葉汝真抱着手臂,緊張而戒備地看着他。

“看什麽看?朕還會吃了你不成?”風承熙一揮手,幾名內侍上前,把葉汝真扶到屏風後,淨面的淨面,淨手的淨手,還準備脫下鞋襪給葉汝真洗腳。

“等、等等!”葉汝真死死抓住官靴,“我、我自己來!”

內侍不動。

風承熙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聽葉大人的。”

內侍這才退下。

葉汝真梳洗畢,走出屏風。

風承熙靠在床上看《月娘拂雲記》,燈火閃爍迷離,照得他很像一尊不言不動的玉像。

葉汝真看見他身邊還有一床被子,一步一挪地走過去:“陛、陛下……臣想問您一件事兒。”

“嗯,問。”風承熙頭也沒擡,擡手拿起茶盞,喝一口茶。

“您說您不近女色,”葉汝真喉嚨發幹,咽了口口水才能往下說,“那您……近男色嗎?”

“噗”,風承熙一口茶水全噴書上了。

他震驚地瞪着她:“你再說一遍?”

葉汝真抱着自己,豁出去了:“臣不知道陛下怎樣,但陛下是知道臣的,臣從來不近男色,只近女色!”

“是,你是好色之徒,你自己認的,朕豈會不知?”

風承熙重重擱下茶盞,一臉有潑天大火想發卻發不出的模樣,氣了半天,冷冷道:“朕有心賞你體面,你卻不識擡舉——”

“臣知錯,臣死罪!”

葉汝真立即後退:“臣這就去外面跪着,給陛下守夜!”

風承熙一聲暴喝:“你敢出去,信不信朕打斷你的腿?!”

葉汝真信,頓時不敢動了。

殿內寂寂,只聽見風承熙呼吸急促。

康福臉色大變,用力給葉汝真使眼色。

葉汝真委委屈屈地轉過身去,“是臣錯了,陛下別氣了……”

她拿衣袖擦了擦濺在書上的茶水,“是臣心思龌龊想歪了,臣謝陛下恩典,臣這就上床……”

話說到這裏頓住。

風承熙臉色極白,眼角發紅,目光有幾分兇厲。

整個人像是從天仙變羅剎。

但就在瞬眼之間,不知道是她哪句話說對了,還是哪個動作做對了,風承熙眼角奇異的紅暈慢慢淡去,臉色也跟着緩過來。

康福急步過來:“要不……臣帶葉大人先下去?”

“朕無事。”風承熙盯着葉汝真,“朕就不信了,朕還能被這逆臣氣死不成?”

葉汝真“撲通”一下跪下,還沒來得及請罪,就聽風承熙冷聲道:“上床。”

葉汝真立即上床,鑽進被子裏,只露出一顆腦袋。

風承熙側頭看着她。

她把被子拉上來一點,臉埋進去,只露出一雙眼睛。

眼睛圓滾滾的,在燈下似夏日裏熟透了的葡萄,紫到發黑。

像是有夏日的浩蕩而清涼的長風拂過胸膛,風承熙身體裏那點異樣的難受徹底消失了。

“葉卿,”他開口道,“你在家睡覺也戴着帽子嗎?”

葉汝真從被子伸出一只手,把官帽摘了。

康福連忙接過。

風承熙:“官服。”

“……”葉汝真在被子裏一團蠕動,把腰帶官袍遞給康福。

風承熙擱下書,卻沒有進被窩,反而撐在了葉汝真枕上。

葉汝真在他的籠罩之下,被壓迫的感覺尤為清晰:“!!!!!”

風承熙的手撫向她的臉。

葉汝真翻身就要爬起來,然後就見風承熙的手越過她的臉,拔下了她頭發的發簪。

“戴着這玩意兒睡覺,不怕硌着自己嗎?”

“……”葉汝真,“謝、謝陛下……”

“你放心,朕既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風承熙看着她的眼睛,聲音低沉,“但朕與你同榻,确有用意。”

葉汝真:“!”

“朕有心疾,怒時容易發作,但你是朕的良藥。”風承熙道,“了然大師說你身具佛緣,可以化解戾氣,要朕與你多加親近。”

他說完便回自己枕上躺下,康福放下簾帳,吹滅燈燭。

殿內陷入安靜的黑暗之中,窗上慢慢透進來一片瑩光,今夜的夜色應當不錯。

葉汝真忍不住在心裏“啊”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葉汝真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陛下,您睡着了嗎?”

“睡着了。”

“陛下,身具佛緣這事兒是真的嗎?”葉汝真,“臣在您身邊,真的能讓您好受一些?”

風承熙在黑暗中“嗯”了一聲,因是鼻音,聽上去軟軟的。

葉汝真不太安份地側過了個身,問道:“陛下,您這心疾到底是怎麽回事?難受起來是怎麽樣?好受起來又是怎麽樣?”

“……”風承熙,“葉卿,你不想睡嗎?”

這聲音聽上去可沒有前一聲那麽軟了,葉汝真立即老實平躺回來,咕哝道:“臣真的是有擇席之症的……”

葉汝真并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相反,她跟着白氏做生意,三教六流的人都見過,地方也跑過不少。

往常出門,白氏都會命人給葉汝真的被褥枕頭全帶上,走到哪裏鋪到哪裏,這才睡得着。

如今睡在這寬大的龍床上,旁邊躺着一位真龍天子,葉汝真連翻身都小心翼翼的。

空氣裏不是自己熟悉的脂粉香,而是充滿威壓的龍涎香,更讓葉汝真睡不踏實。

好半宿葉汝真朦朦胧胧要睡去,風承熙忽然開口:“葉汝成,你去樂坊厮混便罷了,怎麽還回回帶幌子出來?”

迷迷瞪瞪的葉汝真被訓得雲裏霧裏。

風承熙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明顯的不悅:“……瞧瞧你這一身的脂粉味!”

葉汝真半夢半醒,迷迷糊糊道:“自己睡不着別扯旁人啊……又不是我要來這睡的,我不要來,你非要我來……我不管,反正是你招我的,你自己受着吧……”

風承熙驚異地坐起,就見葉汝真朝裏翻了個身,發出勻長的呼吸聲,香甜地睡着了。

風承熙:“……”

他确實是睡不着。

他從記事起,身邊就沒有躺過人。

葉汝真身上的脂粉香氣像是一縷縷煙霧,慢慢滲進空氣裏,像是入侵一般,掌控了床帳之內的方寸之地。

第二天早上,葉汝真是被人晃醒的。

“葉大人,該起了,快上朝了。”

葉汝真睜開眼就看見了康福板正的老臉,賴床的念頭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立即抱着被子坐了起來。

床上的另一半已經空了,風承熙已經洗漱完畢,正由內侍服侍着穿上朝服。

葉汝真以救火的速度套上官服與官帽,再沖進屏風後梳洗。

康福捧過一只妝奁盒子,裏面有眉黛口脂。

葉汝真這時節不用口脂,但眉黛卻十分有必要,她對鏡給自己畫完,瞧着康福的臉,忽然開始技癢,道:“康公公,您的眉形不是很适合臉形,下官鬥膽,替您改一改如何?”

宮內宮外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提出這種要求,但上過龍床的葉汝真是個例外,康福竟是從善如流:“那就有勞葉大人了。”

康福的眉毛極稀疏,卸了眉黛就跟沒長眉毛似的,所以才每日都用眉黛裝飾。

葉汝真替他改了個眉形,鏡中的人頓時精神了不少,康福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想不到葉大人竟有如此妙手。”

風承熙的聲音從屏風外傳過來,涼涼的:“人家可是青雲閣常客葉郎君,給人畫得多了,自然就熟能生巧了。”

葉汝真:“……”

康福用極低的聲音道:“陛下昨日沒睡好,心情不佳,大人要小心些侍候。”

葉汝真探頭出去看了看。

果然,風承熙俊秀的丹鳳眼之下,挂着兩團明顯的淡青色。

嚯,這是一晚上沒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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