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熬夜

葉汝真原本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麽比和皇帝一起睡覺更可怕的事了。

現在她知道了, 其實是有的。

那就是和皇帝一起洗澡。

葉汝真腦漿都快被榨幹了,愣是沒想到什麽可以脫身的法子。

裝病太過刻意,說于禮不合——龍床都上了還有什麽合不合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是風承熙想的, 哪有她說“不”的份?

“葉卿很熱嗎?”風承熙張開雙臂, 一面由康福解腰帶, 一面問。

葉汝真抹了抹腦門,确實是沁出了一層細汗, 她盡量笑得自然些:“臣其實很怕熱,很少泡熱水澡。”

“你若是多泡泡, 說不定便不擇席了。”

葉汝真賠笑, 拒絕了內侍的服侍,緊緊抓着自己的衣襟。

風承熙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葉卿不寬衣?”

葉汝真:“一會兒寬, 一會兒寬。”

風承熙身上只剩一套裏衣, 率先走進了屋子。

葉汝真心急如焚地邁進門檻。

風承熙霍然轉身,看着她:“葉卿, 你做什麽?”

葉汝真幹巴巴地:“泡、泡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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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朕同斛而浴?”風承熙微微皺了皺眉,“上下有別,葉卿在面前赤身祼/體, 于禮不合吧?”

葉汝真:“……”

葉汝真:“!!!”

“是是是是是!”葉汝真一疊聲道, “臣糊塗了,臣險些在君前失儀,死罪死罪!”

內侍正在前邊等她,她的浴斛在隔壁。

葉汝真身輕如燕,摒退了內侍,反栓上房門, 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泡進熱水中。

忽然之間,腦海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劃過,靈活得像條魚。

方才她差點兒跟着風承熙進門的時候,風承熙的神情好像有點奇怪。

像是有點戒備,又像是……有點慌亂。

他的手還下意識抓住了衣襟,好像生怕她會跟進去非禮他。

能拉着臣子一塊兒上床的人,一起泡個澡,也好意思說于禮不合?

若于禮不合是借口,那便是,他身上有什麽地方不想讓人看見?

會和他的心疾有關嗎?

布巾上的水滴出了浴斛外,葉汝真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想得有點多了。

也并不一定就是有什麽秘密,也許單純就是不喜歡和別人一起泡澡而已。

她迅速洗好,起身更衣。

屋子裏竟然有一身幹淨的換洗衣物,尺寸完全合适,應是特意為她準備的。

其實想想,風承熙這人雖然有點喜怒無常,但那是由心疾所致,為人其實不算壞,還好哄,再生氣,給一枚果子,毛便捋順了。

葉汝真把自己收拾妥當,先一步鑽進被窩。

此舉一來是為了避免當着風承熙的面脫外袍,畢竟總不能回回都在被子裏脫衣服。

二來,直接裝睡,動靜越小,餡就露得越少。

果然風承熙進來時,便“咦”了一聲:“看來禦醫說得不錯,泡澡果然有效。”

康福聲音低低的:“葉大人若是嫔妃,宮裏的規矩可就丢光了。哪有比陛下先睡着的理兒?”

風承熙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笑意:“他若是嫔妃,那朕以後的孩子可真不知道怎麽管教才好。”

康福笑道:“葉大人的性子好,自己也有幾分孩子氣,将來定是一位和孩子打成一片的好父親。”

“是啊,也不知哪個有福的,能投胎做他的孩子。”

風承熙的聲音聽上去輕得很,似乎有一絲悵然之意。

不一時,柔軟的褥子微微陷了陷,風承熙上床了。

葉汝真眼皮上的光也暗下去,康福滅了燈燭,退下去。

葉汝真暗暗松了口氣,想來這又是一個安靜的夜晚。

然後就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壓到了自己枕頭上,好像是風承熙的手臂。

她在黑暗中悄悄掀開一線眼簾,就見風承熙并沒有就寝,正以手托着臉,像是看着她。

葉汝真:“!”

烏漆抹黑,有什麽好看的?

殿內剛剛暗下來,眼睛一時還沒有适應,風承熙确實什麽也看不見,片刻之後,才在黑暗中看見葉汝真的模糊輪廓。

他昨天讓葉汝真回家之後,并沒有再打算讓她留宿,畢竟要是天天睡不着覺,就算治好了心疾,人只怕要沒了。

可昨晚他躺在床上,沒有人在另一半的床上翻來覆去,也沒有那擾人的脂粉香一直鑽進他的鼻孔,殿內安靜得和從前無數個夜晚沒有什麽分別,風承熙卻睡不着了。

這份安靜像冰塊一樣被擠壓在空氣中,沉得迫人。

直到這床上重新多了個葉汝真,耳邊聽見她細細的呼吸,鼻尖又嗅到那絲香氣,那份安靜才像冰塊一樣消融,化為暖融融的春水。

風承熙從來不知道人的習慣改起來會這麽快。

“葉卿,你昨夜是不是又去青雲閣了?”風承熙的聲音低低地響在黑暗中,“這身脂粉香氣,怎麽洗都洗不掉?”

葉汝真:“!!!”

他應該是自言自語吧?她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別裝了。”風承熙道,“你的呼吸不對,是心虛緊張了吧?”

“……”葉汝真有點想哭。

換誰大晚上被人這麽近盯着不緊張啊?!

“臣本來是睡着了的,陛下上床的時候臣醒了。陛下接連兩夜沒睡了,臣不敢出聲,怕驚憂陛下。”

“無妨。朕睡不着的時候多着呢,小時候曾經試過三天不睡覺。”

葉汝真:“為何啊?”

“小時候有人告訴太後,朕是被惡鬼附體,只要驅除惡鬼,朕便不會再發病。”

風承熙聲音很輕,不帶什麽情緒,“驅鬼之後,朕不敢再睡,生怕一旦睡着,惡鬼又來附體,強撐了三天,最後還是沒摒住,在雪地裏也睡着了。”

他說着,還微微笑,“瞧,朕七歲就能熬三天,現在這麽大了,才熬兩天而已,算什麽?”

葉汝真一時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若他是旁人,她有點想去摸摸他的頭,或握握他的手。

但他是皇帝,她可不敢動手動腳。

“葉卿是從小便會擇席嗎?”

葉汝真:“嗯,打記事起就這樣。不過今日還好,”她說着故意打了個哈欠,“很困呢。”

風承熙停了停,道:“哦,那便睡吧。”

聲音裏有明顯的失望。

葉汝真看着他的側臉,黑暗中是模糊的一片,但上朝的時候她早就看慣了,閉上眼睛都能在心裏複刻出那道流暢優雅的側臉曲線。

忽然之間,她有點明白風承熙為什麽硬要讓留宿了。

除了大師說的佛緣之外,他好像更想要找個人在睡前說說話。

“陛下……”葉汝真悄聲問道,“您小時候爬過樹嗎?”

風承熙原本已經打算鑽進被子,聞言複又撐起腦袋,甚有興致地道:“爬過。有一回,朕把太後養的一只八哥的毛拔了,太後很生氣,追着朕想教訓,朕一溜煙便爬到了樹上,作勢要跳下去,太後頓時不敢再說朕了……”

葉汝真腦海中想象中太後拿着雞毛撣子滿園子揍娃的場面,忍不住樂了。

風承熙卻忽然停了下來。

“陛下?”葉汝真喚了一聲。

“多謝你,葉卿。”風承熙輕聲道,“朕這才發現,原來朕小時候也曾經無憂無慮過。”

大概眼睛看不到的時候,人的耳朵就會分外敏感。

葉汝真明顯感覺到風承熙有些落寞。

于是連忙岔開話題,也把自己小時候鬧騰的糗事說了幾件,風承熙很快笑了起來。

殿內光線幽暗,談笑聲卻是不斷。

在外間值夜的康福無聲地吐出一口長氣,望着天上的明月。

……看來今晚又不用睡了。

睡得再晚,第二天還是得早起。

風承熙的朝服朝冠裏裏外外七八層,穿起來更費時間,起得比葉汝真還早。

風承熙忍不住向葉汝真道:“朕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怎麽混得比你還不如?”

葉汝真道:“昨晚明明是陛下先睡着的。”

“朕上床的時候你就睡着了。”

“後來陛下又和臣聊天來着,陛下先睡了,難道忘了?”

“明明是你先睡着,朕還聽見你說夢話。”

葉汝真:“……”

她很想說,陛下,那是臣困得要命了還強撐着接您的話茬呢。

想想還是算了,跟皇帝争這麽點小事做什麽?

而且住在宮裏還是有些好處的,一來是在人前越活越像個祖宗,人人都恨不能把她供起來,二來省去了從家裏到宮城的時間,清早能起得更晚些。

要是晚上能少聊些閑天就更好了。

她也不知道風承熙是哪裏那麽多話能聊的,好好一個昏君,睡前竟生生變成了話痨。

這一日,酉時一到,葉汝真便告訴風承熙,今夜不能侍寝了。

風承熙立即問:“為什麽?”

“……”葉汝真,“因為明天臣休沐。”

風承熙:“朕都沒有休沐,葉卿休什麽沐?朕不允。”

葉汝真嘆道:“陛下,臣沒日沒夜地侍奉您,總該給臣一點時間,讓臣回去侍奉一下家中長輩。”

風承熙對葉家的三位長輩都甚是尊敬,這個理由算是把他堵住了,風承熙道:“罷了,朕總不能攔着不讓你回家中盡孝。”

葉汝真松了口氣。

只是這口氣松得早了,因為下一瞬,風承熙接着道,“那朕便去葉卿家中睡吧。”

葉汝真:“!!!!”

您知道您說的是什麽話嗎?!

風承熙有點感慨地道:“朕自幼也沒個兄弟姐妹——好吧,姐妹是有,同沒有也差不多,總之長到這麽大,才知道手足相伴是個什麽滋味,葉卿當真舍得這麽抛下朕嗎?”

葉汝真:“…………”

這番話過于亂七八糟,一時之間竟不知從哪裏反駁起。

就在這個時候,慈安宮中來人,說太後想見葉汝真。

太後對風承熙關懷備至,好幾次去明德殿時都見到葉汝真,太後也知道了然大師的話,對葉汝真甚是和藹,不時還賞些小玩意兒以示恩寵。

此時葉汝真便答應一聲,擡腳就走。

風承熙卻道:“朕同你去。”

他上一刻的眼神還粘粘糊糊宛如一條被主人撇下的小狗,此時卻是如利刃出鞘,鋒利無匹。

“不用吧?”葉汝真正想借此機脫身,回了太後的話便直接出宮回家,“太後大約又有什麽好東西要賞臣,陛下忙,臣這便告退——”

葉汝真一面說一面就要撤,手臂卻被風承熙一把拉住,然後才發現風承熙的神情異常冷凝。

“太後賞你東西,什麽時候宣過你去慈安宮?”風承熙道,“那畢竟是後宮,而你是外臣,無緣無故,不會輕易要你過去。”

葉汝真許久沒有見過風承熙這般模樣了,顫聲問道:“那、那會是什麽事?”

風承熙冷冷一笑:“大約是有人看不慣你在朕身邊這麽久,在太後耳邊吹了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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