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開心

葉汝真知道風承熙說的是姜鳳聲。

但姜鳳聲今日并沒有進後宮給太後請安, 太後倚着美人靠神色不豫,姜鳳書坐在下首,輕言細語開解她。

“姑母也別太惱,我是聽哥哥随口提了一嘴, 哥哥只怕也是聽……”

正說着, 宮人進來禀報, 陛下與葉大人到。

太後意外:“陛下怎麽也來了?”

姜鳳書道:“姑母沒有聽說嗎?這位葉大人深得聖寵,朝夕伴駕, 片刻不離。”

太後笑道:“書兒莫要介懷,這事哀愛是清楚的, 一切都是為了陛下的身體。”

姜鳳書“嗯”了一聲, 低低道:“書兒知道,只是外面的人說話不好聽,說陛下……動了龍陽之興。”

“這話是誰傳的?找出來哀家定要打嘴。”

說話間, 葉汝真同風承熙踏進殿中。

太後見到皇帝, 便命人把才熬好的參湯端來,又問近來政務忙不忙, 休息得可好。

噓寒問暖一大堆,方把目光望向葉汝真,問道:“禮部給雲安公主的嫁妝辦得不錯, 聽說, 是葉大人給出的主意?”

葉汝真沒想到太後叫她來是為這個,正要答話。

“這個麽,是朕的主意。”風承熙開口道,“葉卿就是傳朕旨意。”

葉汝真愣住,然後就發現姜鳳書擡頭看了她一眼。

她趕緊擺正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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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太後道,“你忘了那是誰的女兒?你忘了她的生母都做過什麽事?只因為她死在了那一天, 你三歲之前的生辰連一挂爆竹都不能放——”

“母後,她是謝賢妃的女兒,更是父皇的女兒。”風承熙沉聲道,“公主嫁往伽南和親,為的是兩國百姓。母後平日裏怎麽待她,朕不好多說,但此事關系兩國顏面,絕不可輕慢。”

風承熙身量高,冠冕在身,威儀極重,太後竟被壓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朕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風承熙說着,微一欠身,轉身往外走。

葉汝真連忙跟上。

走到門口處,風承熙停下腳步。

“母後,無論如何,她也喚您一聲母後,眼見她就要嫁去千裏之外,今生都未必再能相見,您……待她好一些吧。”

“熙兒!”

太後顫巍巍站了起來,眼眶含淚,聲音凄厲,“我就知道,就算我殺了那些人,你還是把那些胡話放進了心裏。母後跟你說過多少次,那都是假的!是那些奸人故意離間我們母子!”

“母後莫要動怒。”風承熙道,“兒子只是望您多給公主一點關愛,免得她将來憶起故國,所思皆是冷遇,對故國不利。”

風承熙離開的腳步極快。

身後傳來太後壓抑的哭聲。

葉汝真頭皮發緊,不敢多看,更不敢多問,快步跟上。

一路出了慈安宮,過了回廊,穿過禦花園,風承熙忽然站住腳。

他停得太快,葉汝真差點兒撞上他的背脊。

“還跟着朕做什麽?”風承熙冷聲問,“再不回家,宮裏便要落鑰了。”

黃昏已過,最後一絲夕陽的軟紅光線快要淡去,天色開始暗沉,風承熙沒有回頭,挺拔的身形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裏仿佛一道剪影。

他說完,擡腳便走。

下一步,頓住。

視線下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一角袍袖。

往上,是一截青綠色衣袖,再往上,是葉汝真認認真真的眼神。

風承熙覺得她的眼睛亮極了,那縷從天邊消失的霞光,仿佛是沉進了她的眸子裏。

“陛下不是說想和臣一道嗎?”

葉汝真到底沒敢把風承熙帶回家。

畢竟她只敢告訴家裏是“值宿”,沒敢提“同榻”,一旦回家,風承熙抱着被子爬她的床,全家老小都得吓瘋。

馬車來到京城最大的酒樓,葉汝真叫了一桌子好菜,再點了兩名歌伎,彈些江南小調。

然後再讓小二跑一趟腿,去上回那家香湯鋪子買了兩盞香湯來。

一盞玫瑰鹵,一盞漉梨漿。

風承熙冷凝的眼角眉梢才緩緩化開來。

葉汝真掏出塊帕子,帕子裏包着一只扁平的小銀匙,這是康福日常試菜時所用,被她借了來。

“省省,別學康福這一套。”風承熙道,“我跟他說過多少遍,只要我一天沒有生下兒子,就一天還是家裏的獨苗,沒人敢掐了我。”

說着便端起那盞漉梨漿,還推薦給葉汝真,“這個聞着便甜,你嘗嘗看。”

葉汝真拒絕:“自然是甜。我讓大娘放了雙倍的糖,三倍的蜜,但凡是個人,指定都會被齁得不行。”

風承熙:“……你這是罵我?”

“不敢不敢。”葉汝真湊近他耳邊,拿手擋住,“臣是說實話,畢竟陛下不是凡人,乃是天子。”

溫熱氣息拂到風承熙耳尖。

風承熙緩緩回頭,與葉汝真的臉對了個正着。

太近。

近在咫尺,息息相聞。

菜的香,漉梨漿的香,歌伎身上香露的香……全比不上葉汝真呼吸間的氣息。

甘甜,清冽,溫暖。

好像一整個春天都附在這唇齒間。

葉汝真只是想拍拍馬屁哄陛下開心,一看這距離不大對,趕緊往後撤。

肩膀卻被風承熙按住。

風承熙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葉兄,你的妹妹,一定也和你一般好看吧?”

他的聲音輕得像做夢似的,眸子也迷離似夢,這一瞬間的風承熙看起來很柔軟讓人很想揉捏一下的樣子。

意識到自己有這個想法的葉汝真猛然回神,回到位置上幹笑:“我相貌平平,舍妹亦是中人之姿,郗兄見慣了美人,舍妹哪裏入得了郗兄的眼?”

一面說,一面殷勤布菜,把風承熙的碗堆了個冒頂。

她天天和風承熙一起吃飯,對風承熙的口味再清楚不過,挾的都是清淡菜色。

風承熙卻觑準了她面前的一道魚片,挾了一筷子過來,“入不入得了,你倒是帶出來讓人瞧上一瞧——”

他的聲音到這裏頓住,整張臉驀然發紅,一盞漉梨漿一飲而盡,還是不夠,伸手便将葉汝真的玫瑰鹵喝了。

他出手極快,葉汝真攔都來不及攔。

風承熙一整個面若桃花唇若塗朱,美豔得不行,對着那道菜一臉嫌棄:“這是人吃的嗎?”

“這是蜀中的水煮魚片。”葉汝真道,“是我最愛吃的。”

風承熙還是不解:“……你為何喜歡吃這種東西?”

葉汝真:“這跟郗兄喜歡吃加糖加蜜的漉梨漿是一個道理。”

“可它這麽辣,你怎麽受得了?”

“郗兄,你把你那盞漉梨漿給別人喝,別人也未必受得了。”

“你當真不覺得辣嗎?”風承熙覺得不可思議,“舌頭怎麽受得了?還有嘴唇也——”

他的視線在葉汝真的唇上頓住了。

葉汝真剛吃了一口在他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的魚片,朝他微微一笑,神情甚是享受,“郗兄,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你就是跟旁人吃飯吃得少了,天下的菜式也嘗得少,有些地方愛吃辣,有些地方愛吃臭,有些地方愛吃酸……”

風承熙發現自己聽不見葉汝真在說什麽,只見那小巧的兩片唇瓣一張一合,嘴唇像是上了胭脂,紅得灼人。

他其實不喜歡女子濃裝豔抹,但此時才發現,若是哪個女子能生成葉汝真這種唇形,再抹上胭脂,那簡直……能要人命。

風承熙抓起酒杯,仰着便是一飲而盡。

接連又斟了兩杯,亦是一口氣喝完。

心頭卻仍是狂跳,一如以往發作之時。

葉汝真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有些不對,揮揮手讓歌伎下去,過去低聲問:“陛下您怎麽了?”

風承熙盯着她,眸子極黑,深處像是有火焰隐隐燃燒,聲音有些低啞:“你……別離我太近……”

葉汝真連忙退後一點。

“讓人取些冰水來,朕熱得很。”

冰水很快取來了,葉汝真還将雅間的窗子打開,春夜的晚風帶着花的香氣吹來,風承熙靠在椅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很奇怪,是和發病時一樣的失控。

卻是和發病時截然不同的感受。

沒有恐懼,沒有痛恨,只覺得有點緊張,有點熱切,想把什麽東西狠狠抓在手裏,永遠永遠都不想松開。

三元樓過去便是京城最熱鬧的西市,兩人吃完飯後,葉汝真再陪風承熙逛了逛街。

葉汝真很快發現風承熙逛街跟旁人有點兩樣。

旁人逛街是看東西,風承熙逛街卻是看人。

看到衣着整潔笑容滿面的人,他的眼睛裏也會有絲愉悅,看見衣衫褴褛苦惱怨罵的人,他便會嘆口氣。

尤其是看到乞丐時,他便會向葉汝真伸手。

葉汝真起初不解:“郗兄要什麽?”

風承熙簡明扼要:“錢。”

葉汝真在宮裏會備些小金锞子金豆子賞人,此時皇帝伸手,她便連忙奉上。

下一瞬,金豆子滴溜溜滾出乞丐的破碗裏。

葉汝真:“!!!!”

“舍不得?”風承熙道,“小氣得很,我明日還你便是。”

葉汝真連道不敢,然後在風承熙遇到第四個乞丐時,忍不住去隔壁鋪子換了點散碎銀子。

風承熙皺眉道:“都說西市繁華,冠絕天下,為何乞丐如此之多?”

“……”葉汝真,“接下來還會更多的。”

因為乞丐們的消息比誰都靈通,很快整個西市的乞丐都知道這條街上來個了絕世冤大頭。

風承熙施舍到十幾個的時候,乞丐越圍越多,乞求得也越來越悲切,十幾雙手伸到風承熙面前。

風承熙忽然抓住其中一只,将袖子往上一撸。

此人腕部漆黑髒污,袖子蓋住的部分卻是白白淨淨。

風承熙的眼神剎那間冷下來:“你是假扮的?”

那人嗷嗷哀叫:“斷了斷了,手斷了!”

人跟着往地上一躺,縮成一團。

其餘乞丐紛紛圍上來,一面口裏鬧哄哄地讨公道,一面已經開始動手準備搶錢。

可惜他們遇上了硬茬。

風承熙:“來人!”

鄭碩一直帶着人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此時聽得一聲令下,立即率衆而出,打的打,押的押,乞丐們瞬間就被制服了。

“帶去京兆府。”風承熙揮揮手,“讓京兆府尹看看他的治下是什麽光景,乞丐都能上臺唱戲了!”

葉汝真道:“其實像西市這種熱鬧的地方,真正的乞丐根本占不了一席之地,能在這裏出現的多半是地頭蛇的手下。”

風承熙沒好氣,把手裏剩下半串銅錢扔回去:“你早知道,怎麽不早說?”

葉汝真小小聲道:“那不是不想打擾陛下與民同樂嘛。”

風承熙怔了一下,轉瞬之間,眉眼之間流光閃爍,“你這是在花錢逗我開心?”

葉汝真微微歪頭,認真問:“那,你開心點了嗎?”

四下裏人來人往,笑語盈街,天下星辰晶瑩,街邊燈籠明亮。

游人如織,時光如河,天上地下的一切如虛影般輪轉,世上最最溫柔的光亮好像都照在兩人身上。

風承熙把那半串銅錢拿了回來,塞進自己懷裏,笑意化在春風裏。

“唔,勉強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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