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留宿

葉汝真陪着風承熙逛完街, 還帶着風承熙去賭場玩了幾把。

“陛下還想去哪兒?”葉汝真問。

風承熙答:“書坊。”

京城的夜市雖然熱鬧,書坊開門的卻是不多,兩人走了好幾處,終于在街尾看到一家開門的。

風承熙進門便問:“《月娘拂雲記》第三本可有了?”

“哎喲客棺, 您是今兒第十個問的了。”老板道, “沒有。天天兒的催, 但這位雲間郎就像是銷聲匿跡了似的,第三本壓根沒影兒。不過您來得巧, 今天剛出了一本,比那本《月娘拂雲記》還要好看, 是時下最火的!”

說着遞過來一本。

封皮上三個大字——《與成書》。

風承熙随意翻了翻, 葉汝真看見前面還繡像,似是兩個男子,便多嘴問了一句:“這說得是什麽?”

老板擠眉弄眼:“自然是時下最新最精彩的故事。話說某朝某代, 有個皇帝不近女色, 只好男風,看上了一名少年公子, 便将他召進宮中,賞他做起居郎之職,日則伴駕, 夜則侍寝, 朝朝暮暮,形影不離……”

葉汝真越聽越不對勁,眼睛越睜越圓,“啪”一聲把書從風承熙手裏奪過來合上,扔還給老板:“什麽破書!咱們不看這個!”

拉了風承熙就走。

上了馬車,風承熙道:“那本書寫得确實不好, 翻了好幾頁,女主角都沒有上場。”

葉汝真:“……”

風承熙:“用詞也不及雲間郎,殊無雅致,甚為粗陋。”

葉汝真很是慶幸皇帝長在深宮,不知人間險惡,連忙點頭道:“所以不看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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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承熙也點點頭,然後吩咐鄭碩:“去給朕把這書全搬來,有多少本搬多少本。”

葉汝真:“!!!”

“怕什麽?不就是編排你我麽?”風承熙道,“朕倒要看看他是怎麽編排的。”

鄭碩真把書全搬了來,在馬車裏堆了高高的一撂。

“唔,這一段寫得不錯,”風承熙指着書上讀道,“那薛郎君倚在君王懷裏,嬌聲問道:‘是郡主做的金湯玉芽味美,還是臣味美?’……”

葉汝真從頭頂心紅到了腳指尖,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陛下……求求您別念了……”

風承熙擡眼瞧着她:“那一會兒回家?”

葉汝真沒命點頭。

當此時也,什麽喪權辱國的條件都能答應。

風承熙這才合上書,閑閑道:“我那表哥手底下能人還真不少,編得出這樣的故事不稀奇,難為編得這麽快,手腳這麽麻利,還讓書坊老板逢人便推薦,銀子肯定沒少花。”

“……”葉汝真剛才只顧着尴尬了,全沒往這方面想過,“陛下是說……這是姜大人指使的?”

“連郡主的金湯玉芽都知道,難道真是一個窮書生窩在屋裏摳腳想出來的?”

葉汝真一想确實是。

郡主那件事,古王府是努力在封口的,宮裏這頭也沒什麽人敢提,但消息卻傳得這麽快,還被寫進了書裏。

她拿起一本,想翻開看看還寫了什麽。

看不到兩頁,放棄了。

倒不是因為想睡覺,而是——太、尴、尬、了!

那位名為薛懷成的起居郎簡直是比樂坊裏的女伎還會撩人,第一場初遇就倒在了皇帝懷中,還“嘤咛一聲”才起身。

看得葉汝真的雞皮疙瘩能塞滿整個馬車。

馬車到了葉宅。

夜已經深了,巷子裏所有人家都熄了燈,只有葉宅門前還挂着一盞燈籠,在春夜裏照出一團暈黃的光亮。

“這是你家人在等你吧?”風承熙看着燈籠,問。

葉汝真“嗯”了一聲。

家裏人都知道她明日休沐,自然是等着她今晚回家。

她原計劃是把風承熙哄高興了,就找個機會讓風承熙回宮去,結果沒想到被一本書把自己搭進來了。

白氏和葉氏夫婦果然都沒睡,白氏和葉世澤都在看賬本,謝芸娘則在做針線。

一見葉汝真回來,三人都放下手裏的活計,一疊聲命人把溫着的雞湯端上來,說葉汝真日夜在宮裏當差辛苦。

葉汝真告訴他們以後這麽晚了不必等,讓他們早點睡,白氏道:“那怎麽行?你一個……一個年輕人,若是在外頭惹了是非怎麽辦?我們自然要看到你全須全尾的回來才安心。”

葉世澤見了風承熙便很是高興,一口一個“世侄”,相談甚歡,謝芸娘則吩咐下人去收拾廂房。

因為要當消夜,雞湯裏下了幾只小馄饨,皮薄如紙,粉色肉餡隐約可見,再灑上碧綠蔥花,香氣撲鼻。

風承熙直呼好香,一口氣吃了兩碗。

葉汝真發現風承熙在她家胃口确實要比在宮裏好得多,在宮裏吃飯簡直宛如吃藥,随時都想撂筷子那種。

葉家人和風承熙也熟了,并不很把風承熙當外人,長輩們看着兩人吃吃消夜,一邊聊些閑天,白氏說謝芸娘的針腳不對,謝芸娘說葉世澤的墨水污了袖子,葉家的廳堂并不大,燈火可親,笑意融融,又溫暖,又亮堂。

葉汝真把風承熙送到廂房的時候,風承熙輕聲道:“算是知道你為何總想着回家了。我家若是這樣,我也願意天天回來,哪兒也不去。”

葉汝真聽出他聲音裏的向往之意,不由想說一句“陛下若是願意,以後可以常來”。

然後就聽風承熙下一句便道:“……葉卿快些來,朕一個人睡不着。”

葉汝真:“……”

幸好沒說。

她既甩不掉這黏人的皇帝,又不敢讓家人知道,只好跟風承熙約好,等家人都睡了她再過來。

等到葉汝真抱着被子悄悄推門進來時,風承熙正在燈下看那本《與成書》,還不時輕笑出聲。

葉汝真忍不住問道:“他這樣編排陛下,毀陛下的名聲,陛下不惱火嗎?”

“這種事情嘛,習慣就好。”風承熙道,“朕從小被人編排到大,若是回回都惱火,頭發都得燒沒了。再說,朕還得多謝他,朕只喜男色不喜女色,所以才更有理由不立後。”

葉汝真剛躺進被子裏,聞言心中一緊:“陛、陛下不是說不好男色嗎?”

“世事無絕對。”風承熙俯身過來,手撐在葉汝真腦袋兩旁,居高臨下,眉眼帶笑,“比如遇見像葉卿這樣的俊俏小郎君,朕就像那書裏的昏君,着實很難把持得住。”

葉汝真:“!!!”

風承熙說完便下了床,熄滅了燈燭。

葉汝真渾身僵硬,不敢發一言。

風承熙在黑暗中耳朵靈得很,低笑道:“葉卿,你的膽子是什麽做的?該小的時候不小,該大的時候不大,玩笑話都聽不出來啊?氣都不會喘了。”

葉汝真這才長出一口氣。

真的差點兒給他吓死了。

“陛下,您是皇帝,君無戲言啊,君王的話哪裏有玩笑話?臣膽子真的挺小的,以後別再這麽吓臣了成嗎?”

風承熙答應了。

客房的床葉汝真也是頭一回睡,風承熙那邊悄然無聲,葉汝真不想驚動他,翻身都輕輕的。

“睡不着嗎?”忽地,風承熙道,“咱們再說說話吧。”

葉汝真已經習慣他睡前的話痨了,“嗯”了一聲,“陛下想聊什麽?”

“……你怎麽不問今日在慈安宮,太後為什麽會哭?”

葉汝真心說我問了你就會說嗎?而且……皇帝和太後之間的事,是她一個起居郎能随便問的嗎?

但風承熙既然開了口,便想他想聊,她便問道:“為什麽?”

黑暗中有長久的沉默,然後風承熙的聲音輕輕響起:“太後可能并非朕的親母。”

“!!!”

葉汝真驚得差點兒滾下床。

風承熙知道這事的時候,剛過完八歲生辰。

距離那一次在禦書房發病,已經過去了半年多。

太後為了替他治病,遍尋天下名醫,那一天,一位已經致仕的禦醫被召回宮中。

禦醫告訴風承熙一件事——當時太後與謝賢妃皆有孕在身,當時的太醫院院判張起極擅婦人科,診出太後孕女,謝賢妃孕男。

後來太後生下兒子,謝賢妃生下女兒,張起因誤診之罪被逐出宮,他本人及族中子弟,世代不得行醫。

“但事實上,在姜家的安排下,謝賢妃的兒子被抱到了太後的寝殿,太後的公主則被換去了謝賢妃身邊。就在父皇為他的愛妃血崩痛哭之時,他的兒子和女兒已經被人掉換。”

操辦此事的穩婆已被滅口,但此事并非一人就能完成,兩名經手的年老宮人雖逃過一劫,卻是寝食難安,夜夜夢魇,那位致仕的禦醫則是張起的至交,不想見好友家中的醫術到此自絕于世,所以冒着天大的風險,把事情告訴了風承熙。

這段秘辛聽得葉汝真驚心動魄:“這、這是真的嗎?會不會真像太後說的,是有人有心離間?畢竟太後……太後待陛下那麽好……待雲安公主卻……”

“朕那時候年幼,一聽這話,便去質問太後,太後把那幾人都殺了,還把聽見此事的宮人全部都處置了。太後說,那些全是謊言,他們都是謝賢妃的人,故意挑拔我們母子之間的關系,就是為了替謝賢妃報仇。

她待朕很好,無微不至,待雲安公主卻是極為厭惡,朕不該疑心的,是不是?雲安若真是她的女兒,她怎麽能忍心這麽對她?”

葉汝真用力點頭。

“葉卿,你好傻啊,你不懂宮裏的人性,在宮裏,越是不可能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風承熙道,“她可能是為了證明我是她親生的,所以會更加刻意地苛待雲安。姜家的女兒從來都只屬于姜家,她們為了姜家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

當然,也有可能,一切真如她所言,是謝賢妃的人在報複。還有一種可能,是有心人故意在朕這裏種下一顆疑心,讓朕疑神疑鬼,誰也不敢相信。”

葉汝真說不出話來。

她一直奇怪自己何德何能,能讓風承熙信任如厮。

現在,這個謎題好像解開了。

因為她是一個無意中闖入宮中的局外人,她不是太後的人,不是謝賢妃的人,也不屬于背後任何一方的勢力,她只是個胸無大志的起居郎,整天都想着辭官回家。

所以她越是想辭官離開,他便越是放心她。

因為別有用心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留在他的身邊。

而留在他身邊的人,也很可能都別有用心。

他誰也不信,除了她。

風承熙忽然皺了皺眉頭:“你怎麽了?”

葉汝真這才發現自己眼眶酸漲,鼻子都塞了,除了呼吸抽噎,整個人還微微發抖。

“沒、沒什麽。”葉汝真吸了吸鼻子,“臣知道了這些,不會被陛下滅口吧?”

“那可說不準。”

風承熙側過身,黑暗中葉汝真的眼睛裏泛着水光,像極了月夜裏波光粼粼的湖面,他伸出手,在葉汝真眼角碰到了洇濕的淚痕。

這件事情壓在他心裏很多很多年了,原先懷疑的種子早就長成了虬枝疤節的歪脖子大樹,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告訴別人。

但葉汝真就是有這種本事,說話也好,吃飯也好,睡覺也好,唱曲也好……他很願意與她做任何事。

風承熙的指尖蹭去了葉汝真臉上的淚痕,聲音很低很低,“可萬一朕把你滅口了,誰來陪朕吃飯睡覺呢?朕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了。”

葉汝真的聲音有一點沙啞:“那……要是不滅口的話,臣的家裏,會永遠給陛下留一間房,陛下無論什麽時候來,臣都會讓人給陛下點一盞燈籠在門外等着。”

風承熙無法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覺。

好像世上所有的金鐵都銷盡,化為一段繞指柔。

“葉卿,”風承熙道,“朕不好男色,但朕想抱抱你。”

葉汝真伸出手臂,摟住了風承熙的脖頸。

柔軟的被子隔在兩人身前,這個擁抱像雲朵般柔軟暖和。

牆角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輕鳴,風帶着一種特別清甜的香氣鑽進窗縫,月光又溫柔又安詳,映在窗紙上微微瑩亮,如夢一般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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