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賀禮

清晨熹微的陽光從窗上透進來, 室內像是蒙着一層霧一般的光,潔淨柔亮。

風承熙醒得早,每一日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葉汝真都還在睡。

睡得像只貓似的, 蜷在被子裏, 只露出半截臉在外面, 睫毛長長地覆着,肌膚如玉, 挺翹的鼻尖埋在被子底下。

謝芸娘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平常少有人住的廂房也灑掃得十分潔淨, 被褥枕頭一色全是新換的, 散發着太陽曬過的清香。

風承熙忍不住湊近一點,深深地嗅了嗅,終于在葉汝真的被子上聞到熟悉的脂粉香氣。

“葉卿, ”風承熙輕聲喚, “該起了。”

葉汝真動了一下,從鼻子裏“嗯”出一聲, 腦袋卻往被子裏埋得更深了些。

風承熙不覺笑了,像剝果子那樣,把她的臉從被子裏剝了出來 , “再不起, 你家人怕是要起了。”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臉,這觸感溫軟膩滑,着實太好,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識想摩挲一下。

葉汝真卻猛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子坐正來,風承熙的手被甩得僵在一邊。

“對, 起床!”

她得趕在大夥兒起床之前,趕緊回屋去。

她忙忙地往身上披衣裳,往腳上套鞋子,手忙腳亂,不小心踩着衣帶,險險跌倒。

風承熙忍不住道:“你慢些。”

“再晚父親就該在院子裏練五禽戲了!”

葉汝真先支起窗子看了看,幸好天色還早,院中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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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身把被子枕頭一卷,抱起走人。

剛出門,就聽葉世澤一聲中氣十足的開嗓:“哎——嘿——”

一角衣擺已經進了院子。

葉汝真:“!!!”

迅速往門內一縮,“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風承熙下床:“怎麽了?伯父起床了?”

葉汝真瘋狂點頭。

風承熙指了指門:“那你還關得這麽響?”

“……”葉汝真臉開始發綠。

果然,下一瞬,門就被叩響,接着葉世澤熱情洋溢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風啊,想不到你起得這麽早,來來來,伯父教你練練拳。”

風承熙揚聲向外道:“好,伯父稍候,小侄穿好衣裳就來。”

低頭看看葉汝真一臉面無人色,低聲問道:“你們這兒,跟朋友同床睡覺犯法嗎?”

葉汝真想,不犯法,但比犯法還可怕,比如全家人都會逼風承熙娶她,說不定還要逼風承熙入贅。

想想就覺得要瘋。

“臣、臣家裏特別忌諱這個,畢竟臣、臣是唯一的兒子嘛。”昨晚葉汝真便是這麽告訴風承熙的,此時再強調一下,“父親當時便不願入贅,就是怕斷後嘛。袁子明跟臣從小一塊兒長大,也沒有跟臣睡過。”

“這麽說朕是頭一個?”風承熙不自覺微笑,“你也不虧,你也是朕頭一個。”

葉汝真一呆,這話聽上去……有點怪怪的。

風承熙大概也意識到了,低頭笑了笑,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去躲起來。 ”

葉汝真抱着被子團團轉,最終揭開衣箱鑽了進去。

不一時下人送熱水進來服侍風承熙梳洗,繼而葉世澤便含笑進來,和風承熙一面聊着天,一面去院子裏活動手腳。

葉汝真把衣箱撬開一條縫,開始思考自己是怎麽在自己家裏活成賊的。

葉世澤今天的拳才練半炷香就結束了,因為風承熙表示自己餓了。

天下自然沒有讓客人餓着肚子陪自己打拳的道理,葉世澤很快同着風承熙去廳上。

葉汝真聽着兩人是要走了,揭開衣箱便打算爬出來。

然後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葉世澤問何事,白氏的聲音傳來:“沒什麽,真真不是新得了一只貓兒麽?早起發現不見了,急得不行,我讓人幫着找一找。”

葉汝真:“!”

完了,只顧着這頭了,忘了自己的屋子裏空空蕩蕩,被子枕頭都空了。

風承熙道:“我醒的時候到是恍惚聽見幾聲貓叫,好像是往那邊去了。”

白氏忙命下人去找。

人聲漸遠,葉汝真爬出衣箱,兩腳剛着地,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白氏站在門外,兩手抱臂,看着葉汝真,面無表情。

葉汝真:“……”

風承熙開口她就知道他好心辦壞事了,因為她根本沒什麽貓,那只不過是白氏找她的幌子。

原本白氏是漫無目的滿處找,風承熙卻來了這麽一出不打自招,白氏肯定不會放過這裏。

葉汝真蹭過去撒嬌:“外祖母……”

“少來這套。”白氏板着臉,“不實說,打斷你的腿!——他知道你是姑娘家了?”

葉汝真搖頭。

白氏臉色一變:“他好男色?”

葉汝真還是搖頭。

白氏急了:“怎麽回事?你倒是說啊!”

葉汝真也沒辦法了,只能道:“我和郗兄就是好朋友麽,至交好友秉燭夜談抵足而眠,那不是很正常麽?我要是一再拒絕,反而很奇怪,但我又怕你們知道了擔心,所以就偷偷過來,本打算偷偷回屋的……”

“有什麽奇怪?有人就是喜歡獨處,身邊有人就是睡不着,有什麽不好拒絕的?!”

白氏惱道,“他不知道你是姑娘家,你自己也不知道嗎?怎麽這麽不自愛?替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入宮當官,那是實在沒法子,可為什麽還要替他陪朋友?你是——”

白氏說到這裏,猛然頓住:“……真真,你給外祖母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他?”

葉汝真驚了:“!!!!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喜歡誰也不可能喜歡他,打死也不可能!”

白氏還是狐疑:“你不喜歡他,會自己抱着被子來找他?連個推脫的法子都想不到?”

葉汝真心說那是因為我如果不抱着被子來找他,他就有本事抱着被子去找我。

到那時候,您老人家可就沒有力氣站在這裏審我了。

“我發誓,我發誓行了吧?”葉汝真想了個最毒的,“我要是真像您說的那樣喜歡他,就讓我以後每筆生意都賠錢,老了變窮光——”

白氏臉色大變,直接捂上葉汝真的嘴,“呸呸呸,童言無忌!”

葉汝真瞧着差不多了,停了停,嘆了口氣,道:“但我這麽做确實也有些原因。這位郗兄雖說官職不高,但是深得聖寵,我這不是想着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一将來有什麽事,他能幫着在陛下面前美言兩句……”

這話徹底打敗了白氏,白氏一把将葉汝真攬進了懷裏:“孩子,這差事應付得過去便罷,應付不過去,咱們幹脆回蜀中!”

葉汝真靠在白氏懷裏,知道這一場是糊弄過去了。

但這麽耗着确實是不個事兒,更可怕的是,她好像越來越習慣待在風承熙身邊,原計劃是沒事給風承熙添點堵惹點煩,然後自然就會像無數前任起居郎那樣被黜官。

結果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竟然幹起哄他開心的勾當來了。

這麽下去可不行。

早飯後,回到書房,葉汝真便委婉地向風承熙下了逐客令,讓風承熙回宮。

風承熙打量她:“你被發現了?家裏人罵你了?”

“沒,你們都走了,我自己就回房了。”葉汝真道,“實是因為今日臣家中有事,不能侍奉陛下。”

這話倒不是假的。

胭脂鋪今日正式開張,她一會兒便要和白氏去鋪子裏。

她滿以為要打發風承熙走,須得費許多口舌,哪知剛把話說明,風承熙便點點頭:“原來如此,那朕便不多打擾了。”

倒是聽話得讓葉汝真好生意外。

白氏為這鋪子花費了諸多心血,只等葉汝真休沐這一日開店。

葉世澤前幾天特意給親戚朋友們報出喜訊,在鋪子對面的酒樓擺了幾桌酒席,請大家夥兒都來給店裏添添人氣熱鬧熱鬧。

結果開張的鞭炮放過,各家上門賀喜的人便沒有斷過,夥計都來不及招呼客人,單是報賀帖上的官名,舌頭都快燙着了。

葉家的親友們頭一回聽見這麽多大官的名字念在一起,當真是如雷貫耳,忍不住豔羨道:“老葉,貴泰水當真了不得啊。”

謝芸娘因為當初有過讓葉世澤入贅的打算,一直被葉氏一族的女眷們暗暗嘲笑,但今日妯娌們再也沒有一個敢吱聲,只敢悄悄道:“難怪當初想要老四入贅呢,原來有這麽大來頭。”

葉世澤和謝芸娘心情都十分複雜。

要說沒有半點受用,那是假的。

可葉家早就發生過收禮收到手軟的事了,他們比誰都知道今天的熱鬧是誰的面子。

旁人只知道羨慕這熱鬧,哪裏知道這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般的繁華,皆是建立在欺君之罪上。

酒席加了一桌又一桌,最後不單将整個酒樓包下來還坐不下去,還将隔壁的酒樓也包下來,最終包到第三家酒樓,客人才算坐完。

葉汝真和白氏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白氏做了幾十年生意,已經知道京城的盤子已經給大店分得差不多,自己從外地初來乍到,只能先做些路人小生意,慢慢打出口碑再緩緩圖之。

因此今日準備的多是小件,還準備一盒胭脂送一小盒口脂。

沒想到京城報得上名頭的大家全來了,點名要店裏最大的套件,最貴最全的那一種。

一般店裏都會擺着這樣的貨,名之為“鎮店之寶”,一般價格高到只為标明“本店是家有格調的店”,沒想過真有人買。

而今不單有人買,還是人人都買。

白氏經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今日這場面,貨根本就不夠賣,人家只管擱下銀子,拿了貨單就走,還表示貨什麽的不着急,慢慢來,什麽時候有貨他們什麽時候取。

白氏喃喃問葉汝真:“真真,你在宮裏,這麽紅了嗎?”

葉汝真知道自己确實是個紅人不假,可問題是這些人怎麽知道她家鋪子今天開張的?

外面忽然又再度喧嘩起來。

整條街都擠滿了人和馬車,一半是客人,一半是看熱鬧的百姓,每一輛馬車過來,百姓們都仔細辨認着馬車上的家徽,越是了不得的人家,引起來動靜越大。

這一次好像比之前都大。

前一次這麽大的動靜是姜家的管家親自過來,說為大小姐買胭脂。

街面被擠得水洩不通,每一輛馬車進來,都要經過一番艱難的蠕動,但這一次,路面很快被清出來,人們在驚呼之後,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首先出現在人們視野的,不是馬車,而是一隊數十人的羽林衛。

羽林衛大多都是繡花枕頭,但架不住好看,全是貴胄出身,一個個身量挺拔,儀容修飾得宜,英姿勃發。

再後面數十人的儀仗,提着宮燈香爐等物。

然後是一頂十六人擡的大肩輿,幔垂杏黃,上繡飛龍,四角飛檐漆金,垂下玲珑八寶璎珞,迎風招搖,發出仙樂般的聲響。

輿後亦是金甲銀槍的羽林衛,甲胄生輝,槍林如銀,紅纓勝火。

大街上鴉雀無聲,有小孩子開口想說話,被大人一把捂住嘴。

肩輿在門口停下,緩緩落地。

康福立于肩輿下,口宣聖谕:“白氏接旨!”

白氏已經看呆了,這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跪下。

肩輿裏傳出極低的一聲咳嗽,康福即刻道:“白氏年高,免禮。”

白氏謝恩。

康福宣旨:“诏曰:聞白氏胭脂輕白紅香,四樣俱美,天下馳名,今大央與伽南兩國結親在即,朕特命白氏為雲安公主籌辦妝奁,以彰國體。”

白氏接過聖旨,雙手發抖。

數十年看遍世情,她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白氏胭脂鋪,從這一刻起,就不再是一家外地來的小鋪子,而是為國婚添妝的皇商了。

殊榮耀盛,冠蓋京城。

白氏望向葉汝真,眼眶裏含着熱淚。

她自然知道這份榮寵是誰掙來的。

葉汝真眼眶也有點發紅。

她好像知道為什麽滿京城的達官貴人都知道胭脂鋪今日開張了。

白氏一生要強,早年失怙,後又喪夫,娘家無靠,又受婆家欺淩,以一介婦人之身,抱着孩子,提着簍子,沿街叫賣胭脂,一步步走到今日,從來不曾向任何人低過頭。

生命好像從未給過白氏饋贈,白氏有時也會自嘲命苦,但祖孫倆都沒有想到,原來這是天上神明跟白氏開的一個玩笑,它将前面幾十年攢下的禮物存到今日,一并給了白氏。

葉汝真走到肩輿前,恭恭敬敬跪下:“臣,謝主隆恩。”

杏黃簾幔微微挑開一線,風承熙在裏面微微一笑。

他穿的是月白金彩團龍袍,月白清逸至極,繡龍卻又無比耀眼,世間至淡與至濃的兩種顏色撞在一處,襯得他的容顏比皎月清冽,比暖陽和煦。

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只有兩人能聽見:“在府上連吃帶住的,今日貴府有買賣開張,朕總該來捧個場,這份賀禮葉卿可還——”

他說到這裏頓住。

葉汝真擡頭仰望他,臉白如玉,眼睛明顯發紅,像小兔子似的。

風承熙:“上來。”

不能。

葉汝真想。

再亂來也要有個限度。這可是禦輿,萬衆當前,衆目睽睽的,她真上去,滿京城都要傳瘋了。

停了一下,風承熙從肩輿內伸出了手。

他的手修長潔淨,春日午後的陽光最最鼎盛耀眼,灑在他的指縫間,看上去,他好像掬着一團春陽。

“……”

葉汝真定定地看着這只手。

下一瞬,握了上去。

巨大的力道傳來,她被拉進禦輿,剛好撲在風承熙身上。

輿外傳來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聲。

但葉汝真覺得聽起來非常遙遠。

簾幔動蕩,璎珞輕晃。

風承熙被她撲得仰躺在輿內,發冠歪斜,發絲散開來,一笑:“輕點兒啊,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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