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有難
第二天宮裏下了一道聖谕。
——宮內禁止爬樹。
緊接着又下了一道。
——宮內禁随地睡覺。
葉汝真:“……”
她昨天原是想回明德殿睡午覺來着, 但宮殿深長,沒有風,又還沒到夏季用冰的時節,葉汝真束着胸, 纏着腰, 看似穿着春裝, 其實比旁人要厚好幾層,格外怕熱。
大樹下涼風習習, 睡起來可比殿內涼快多了。
風承熙也發現了,随着天氣漸熱, 葉汝真略動一動, 額間就冒汗。
一冒汗,整張臉就水瑩瑩的,像是一只剛剝殼的荔枝。
身上的脂粉香味也更濃郁, 活了似的往他的鼻子裏鑽, 龍涎香都是形同虛設。
風承熙忍不住問:“有這麽熱嗎?”
葉汝真只能笑道:“呵呵,臣天生怕熱。”
風承熙沒再說什麽, 明德殿卻在當天換上了夏日專用的水晶簾栊和玉覃席,殿內還多了一大盆冰。
葉汝真頓時感覺重新活了過來。
康福則默默為風承熙加了一件衣裳。
這一日是藥王菩薩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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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太祖開國之時,一度性命垂危, 幸得藥王菩薩所救, 方轉危為安,奠定千秋基業。
因此風家皇族禮敬藥王菩薩,每到這一日,護國寺主持會入宮開壇設法,為皇帝及衆臣講經。
大殿裏人多,還焚着寶鼎香爐, 所有人皆是正裝肅穆,跪在蒲團之上。
葉汝真漸漸忍不住開始東倒西歪。
風承熙都不用擡眼看,單瞧她投在自己身邊的影子,就知道她是又嬌貴又懶又怕熱,跪不住了。
遂随便指了一件事,放她出去。
葉汝真就像是脫了缰的馬,開了籠的鳥,歡快地走了。
風承熙的瞧着她臉上那掩不住的歡喜笑意,也不自覺地笑了。
直到座上的了然大師低低咳了一聲,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扭着頭看着葉汝真離開。
所有的官員都很識相,虔誠地低着頭,仿佛誰也沒有看見這一幕。
只有姜鳳聲,在風承熙回頭之後,輕輕擡起眼睛,看了葉汝真離開的方向一眼。
如今明德殿是整個皇宮最涼快的地方,葉汝真似飛鳥投林,只想回去。
半路上遇見了袁子明。
原來雲安公主的嫁妝裏還包括各種農書,袁子明和同僚奉明挑選出幾批,供雲安公主選擇。
此時剛從芳瓊殿回來。
葉汝真如今日夜都在皇宮,袁子明都沒有機會見她的面,好容易遇上一次,忙将手上的差事拜托給同僚,然後把葉汝真拉到一旁,問她胭脂送給趙晚晴不曾。
葉汝真:“早八百年前就送了,怎麽這時候來問我?你和趙姑娘既是世交,直接問她不是更簡單?”
袁子明低着頭沒吭聲,臉卻慢慢發紅了。
“……”葉汝真彎腰去看袁子明的臉色,“袁大人好顏色,不塗胭脂,臉也能這麽紅。”
袁子明的臉都快熟了,抱着一根柱子把臉埋在後頭:“阿成你怎麽回事?入宮了怎麽這麽不正經,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葉汝真一驚。
除了把她拘在身邊不讓回家外,風承熙待她幾乎有求必應,事事照應,讓她難免有幾分飄飄然,總忘記自己是個冒牌的。
葉汝真收斂了一點,趕緊解釋自己是為袁子明高興。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再說她還要三年後才能出宮……”袁子明說着蹭過來,“阿成……你幫我個忙吧,我寫了一首詩,你替我改一改……”
這可真是難為葉汝真了。
以她的水準,只能判斷出這是一首情詩。
偏偏袁子明還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指望她立時三刻就給他改好。
正在葉汝真不知該怎麽找借口的時候,一名內侍走來送福簽。
這福簽乃是頭三日供在菩薩尊前,裝在錦囊之中,随機分發給衆人。
藥王菩薩的福簽,每個字簽上都是一張簡單易備的藥方。
但葉汝真卻發現自己的簽上多出了三個字:忌西北。
“看來葉大人真是鴻福齊天,連藥王菩薩都在佑您呢。”
內侍笑道,“小人雖沒什麽見識,卻曾經聽古王爺說過,福簽皆是神佛的指引,只要照着簽上說的做,定是有福報的。”
……古王爺?
古郡主的父親?
這是要提醒她什麽?
袁子明湊過來看:“忌西北……這是讓你別往西北走麽?西北有什麽?北疆?”
葉汝真看着在藍天下連綿不盡的宮宇。
不,不是北疆。
皇宮的西北位置,是慈安宮。
“女兒也只是因請安時覺得慈安宮好像有些不大對勁,未見得真是要對付葉大人,父親為什麽要讓人送那樣的信?”
今日是上次禦書房送菜之後,古嘉儀第一次入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太後似乎心事重重,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留古嘉儀在宮中用膳。
姜鳳書倒是一如往常,古嘉儀說三句,她最多回一句,帶着永恒的矜貴傲慢。
古嘉儀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上次把事情辦砸,見棄于太後了。
“你一日是待字閨中,太後便一日裏用得上你。再者,姜家想吞掉風家,正要靠咱們古家的助力,單憑這一點,太後不單不會冷落你,說不定反而會對你更加熱絡,以免古家和姜家不睦。”
古王爺道,“但太後竟連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可見是當真有要事發生。”
“可何以見得這與葉大人有關?”
“儀兒,你須得擦亮眼睛,多學學姜鳳書。宮裏除了憑空出來一個葉汝成,這麽多年哪裏有過什麽別的變數?若是慈安宮要發生點什麽,定然和葉汝成脫不了幹系。
儀兒,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當初葉汝成為我們留了一線,而今我們也要為他留一線。
畢竟世事難料,不到最後一刻,誰勝誰負還很難預料呢。”
葉汝真沒有朝堂老狐貍那麽靈敏的嗅覺,但好歹跟在風承熙身邊這麽久,見過一些場面了。
當然不會像袁子明一樣單純地以為不要去北疆就行。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幾名慈安宮的太監往這邊來。
“子明,如果那幾個太監往這邊來,你就攔住他們問路,如果他們不往這邊來,你就直接回你的秘書省,不要再踏進後宮半步。”
葉汝真聲音很輕,語速很快。
說完就撤。
她一跑,那幾名太監果然也朝這邊跑來。
袁子明向太監們迎了過來。
葉汝真一口氣跑回大殿,重新跪在風承熙旁邊聽經。
風承熙只見她額角汗水淋淋,強自壓抑着急劇的呼吸,低低的喘息聲像小貓爪子似地在風承熙胸膛裏來回地抓撓。
“幹什麽去了?”
風承熙壓低聲音問。
葉汝真沒說話,把那張福簽遞過去。
風承熙的臉色沒有太大變化,但眉眼裏透出一股鋒利的寒氣。
葉汝真知道他明白了。
“陛下……”葉汝真挨近一點點,“要不,臣辭官回家吧……”
風承熙掃了她一眼,那點寒芒雪意把葉汝真掃了個正着:“你是覺得朕護不住你?”
葉汝真當然沒膽子說“是”。
但她确實覺得這是個脫身的好機會。
于是泫然欲泣道:“臣只是不願陛下和太後之間因臣起争執……”
“閉嘴。跪好。”
衆臣只見這起居郎進進出出,和陛下黏黏糊糊不知在說什麽,被陛下訓了一句之後終于收斂了一些,跪正來。
葉汝真自己還在尋思怎麽才能讓風承熙同意她辭官,一直跪着的風承熙忽然驚訝地轉過臉來,一把扶住她:“葉卿,你怎麽了?!”
葉汝真:“……!”
“裝暈。”風承熙極低的兩個字落在她的耳裏。
葉汝真閉上眼睛,身子就猛然一輕,落進一個懷抱裏。
這個懷抱結實有力,帶着溫暖而熟悉的龍涎氣息,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劃過她的面頰,那是風承熙通天冠上的毓珠。
“葉卿,葉卿你怎麽了?!”風承熙的聲音聽上去滿是驚慌,“大師,大師快給葉卿瞧一瞧!”
葉汝真:“……”
論演戲,陛下若是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漫長的跪經被這插曲打斷了,葉汝真被送回明德殿,了然大師的診斷也出來了——葉汝真感染了風寒,需要靜養。
“這樣,就沒人能把你帶到慈安宮了。”風承熙道,“這還不是你抗命,而是你擔心把病氣過給太後,一片忠心,天地可表。”
“……”葉汝真,“那陛下呢?旁人就不怕臣把病氣過給陛下?”
“朕是真龍天子,豈能與凡夫俗子一概而論?”風承熙傲然說完,往床上一歪,“再說了,朕是昏君嘛,沉迷男色,為情癡狂,合理得很。”
說着,風承熙嘆了口氣:“不過,為了避免給慈安宮可趁之機,葉卿你休沐之日最好也不要回家了,畢竟離了皇宮,朕便是想保護你也沒法子了。”
葉汝真:“……”
陛下您眼角的笑意不要那麽明顯,這話是不是可以顯得更真誠一些?
葉汝真恍惚就有一種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的錯覺。
正直的臣子遭受太後迫害,為了不連累主君,寧願辭官歸去——明明是忠臣與賢主的戲份,怎麽就在風承熙手裏變成了昏君與弄臣呢?
她郁悶得很,拂了拂袖子,起身。
一樣東西從袖中飄然落下。
風承熙拾了起來,展開一瞧,頓住。
葉當真:“!!!!”
這是袁子明那封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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