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多甜
馬車向着瑞王府飛馳。
傅振生的話合情合理, 絲毫找不出錯處,放在從前葉汝真根本不會多想。
但如今已經知道這只老狐貍的真面目,這話裏頭肯定有什麽圈套。
“他想幹什麽?”葉汝真問,“是不是想把我們騙過去, 和瑞王一起對付我們?”
風承熙看着她, 目光異常深沉, 沒有說話。
葉汝真還待再問的時候,他忽然拿起角落裏的薄毯, 裹在葉汝真身上。
葉汝真:“??!”
這烈日當空,馬車裏熱得像個蒸籠, 她已經不停在往外冒汗了。
毯子再一上身, 外加風承熙隔着毯子的擁抱,兩個人的體溫疊加,葉汝真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蒸籠裏的螃蟹, 馬上就要全熟了。
“別動。”風承熙的手臂隔着毯子箍在她的身上, 道,“前面就到花枝巷了, 巷口那家藥鋪每天都有坐堂大夫,快到的時候你就裝中暑暈倒。”
“……你這是讓我逃?”葉汝真,“那你呢?單刀赴會麽?可若是你那邊真有什麽事, 我又能逃到哪裏去?”
“回家就去找文鵑, 只要文鵑在,唐遠之就不會讓姜家的人動你。”
風承熙道,“他可以背叛一切,但從未放下過當初那位小未婚妻。”
他的聲音甚是輕松,聽上去像是交待一件極尋常的小事。
視線也是落在車簾上,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
知了聲聲從路邊傳來, 叫得人心裏一聲比一聲發緊。
到了巷口,風承熙命鄭碩停車。
傅振生立即也跟着停車,揚聲問道:“郗大人,怎麽了?”
風承熙沉聲道:“內子身體不适——”
“天兒實在太熱了,”葉汝真從車窗內探出頭,“這家藥鋪熬的金銀花茶最是解暑了,讓大家夥兒都喝一杯,我請客。”
傅振生微笑,“哪裏有讓夫人破費的道理?”
當即便命随從去買茶。
金銀花茶入口微苦,但飲後回甘,一杯下肚,葉汝真總算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風承熙皺着眉毛看着她:“你想幹什麽?為何不裝?”
“你說呢?”
葉汝真一頭都是被捂出來的汗水,眼睛與膚肌皆是濕漉漉的,一面拿帕子擦汗,一面道,“福禍與共,定不相負。有人跟我拉過鈎的,不記得了?”
風承熙整個人沒有動。
但心神像是被誰大力撼動,眸子裏有什麽東西像是要滿溢出來。
忽地,他抓住了葉汝真的手。
這一下抓得極其有用力,葉汝真手裏的帕子一松,飄落在膝上。
他的聲音低沉得近乎沙啞:“葉卿……”
葉汝真看過他這種眼神。
從她換上女裝起,他這樣看她的次數就越來越多。
以前她總以為這是他在透過她的模樣看他心裏的那個“真真”,可這會兒他叫的是“葉卿”。
“風承熙,”葉汝真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有點發緊,“我問你一件事……”
“嗒”地一下,鄭碩從車簾底下遞了一樣東西進來,道,“主子,蕭老将軍給的煙花訊號就在這裏,要不要現在燃放,召集蜀軍?”
葉汝真激靈一下,清醒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她滿腦子想什麽呢?
風承熙也像是如夢初醒,松開了手。
馬車裏有片時異樣的安靜。
那個煙花只有手粗頭粗細,風承熙拿在手裏默默不語,只問葉汝真:“什麽事?”
“不要緊,沒什麽。”葉汝真正色道,“我覺得鄭碩說得對,瑞王府說不定已經成了龍潭虎穴,不如召來大軍,來一場硬戰。”
風承熙掀起了車簾,“……你看。”
外面晴空朗朗,陽光曬得大地一片泛白,不知是天太熱,還是人們都去瑞王府看熱鬧,街上的人明顯比往常少一些。
這便是花枝巷,白記胭脂鋪就在前面。
兩名客人走進鋪子裏,文鵑笑着迎上,正打開一盒胭脂給兩人看。
這是葉汝真再熟悉不過的場景。
“看到那株淩霄花了嗎?”風承熙道,“前些天,我要是回來得早些,就會在那兒停一停。”
那株淩霄花開在鋪子的斜對面,往裏是一條更小的巷子。
淩霄樹枝幹虬結,花繁枝茂,像是用花朵搭成了一片屋脊。
葉汝真平時在鋪子裏忙碌,對周遭一切已是熟視無睹,他提起來她才注意到那淩霄花開得真繁盛,足以遮擋身形。
葉汝真訝然:“你站那兒幹嘛?”
“不幹嘛。就看你幫人選胭脂,包胭脂,笑吟吟的,進去的人都願意買一盒。”
風承熙道,“我以前以為胭脂是年輕女子用的,再不然也是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但原來不是。有些小姑娘十一二歲,便攥着荷包來買了,我猜那點銀子她一定悄悄攢了好久,她挑來挑去挑了半天,你都耐着性子陪着她,我想葉卿真是憐香惜玉,待小孩也這麽好。
後來我還看到有些婦人年歲有些大,頭發都有些花白了,也會來買胭脂。我原以為她是給家中晚輩買的,看到你一盒一盒給她試顏色,才曉得她是為自己買的。”
“……”
這些日子風承熙早出晚歸的,幾乎是天一亮就出門,天黑後才回家,回家也是回他自己的客房,葉汝真便放心地撲在鋪子裏,全沒想到他居然就站在幾丈開外的淩霄花後。
“……女人總是需要胭脂的,不管是多大的女人,除非有一天,她不拿自己當女人了。”
葉汝真其實還是有點疑惑,在如此緊要的關頭,他為什麽突然要跟她聊起閑天來。
“如此甚好。”他道,“願天下的女子皆如此間,不論年歲大小,都能有空給自己慢慢挑一盒胭脂。”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竟是意外地溫和,溫和得近乎于溫柔。
葉汝真忽然間明白了。
他不會點燃這枚煙花。
蜀軍并非掌控在蕭宏一人之手,一旦召喚蕭宏救駕,勢必會與另一半被姜路掌控的蜀軍打起來。
而安逸閑适的錦州城瞬間變作戰場,很快就會淪為人間地獄。
但不召喚蜀軍,便是要以一己之力面對刀山火海,強行扭轉乾坤。
這是一場豪賭。
以君王的性命,賭百姓的平安。
風承熙看到了她神情的震動,知道她已經明白他的打算,正要開口時,葉汝真忽然開口:“鄭碩,停車!”
馬車緊停而下,葉汝真抱着蓬松的裙擺躍下馬車,往後面跑去,直奔胭脂鋪。
動作一氣呵成,跑得又急又快。
——呵,甚好。
他的葉卿,從來都是個聰明人。
風承熙目光微微一頓,神情恢複了一慣的清冷,吩咐:“走。”
鄭碩一愣:“不等夫人嗎?”
“知道走,是他的福氣。”風承熙淡淡道,“不必等了。”
然而馬車才起步,傅振生的馬車便追上來,“郗大人,尊夫人這又是要做什麽呀?畢竟王爺還等着咱們呢。”
“管她呢。”風承熙淡淡道,“女人就是事多,咱們以正事為要,先行一步吧。”
胭脂鋪內,客人是一對母女,已經挑好了東西正準備結賬。
葉汝真直撞進來,打開深處的小抽屜,拿了一樣東西。
文鵑一面收錢送客,一面問葉汝真:“哪裏去?”
葉汝真已經走到了門口,聽見這一聲,回過頭來。
文鵑面容清秀,笑容親切,一路從小伴着她長大,時常在葉汝真惹禍時幫腔,淘氣時管束。
“文鵑姐姐,”葉汝真回身撲在她身上,緊緊地抱了抱她,“我今天不一定會回來,替我好好照顧外祖母,好嗎?”
“你昨兒的事确實是鬧得挺大,還好姑爺替你撐住了。”文鵑道,“什麽時候能回家?”
葉汝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向她笑了笑:“姐,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阿堂哥哥沒有死,還準備來娶你。”
文鵑嘆息一聲,“你也知道是夢。”
“姐,有些夢是會成真的。”
葉汝真最後留下這一句,轉身離開。
她很恨唐遠之背叛風承熙。
但若是唐遠之真能待文鵑好,那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傅振生正在車外同風承熙啰嗦個不停,大意是葉汝真乃是重要人證,不得缺席。
聲音混在知了聲中,聲聲催人煩躁,風承熙喝了一聲:“閉嘴。”
傅振生愣住。
他已是蜀中太守,被人這般喝斥的機會不多。
尤其對方還如此年輕。
但在這一瞬間,他的脊背生涼,風承熙那兩個字帶給他的威壓比瑞王的還要沉重。
風承熙自知失口,彌補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先行一步,随後再讓人來接她便是——”
他說到這裏頓住。
烈日炎炎,陽光泛白,大地一片明顯顯耀眼的光,葉汝真沖出鋪子,向這邊跑來。
夏衫輕薄,裙擺輕盈蓬松如花瓣。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而他的心像是變成了巨大的鼓面,她踏一腳,它便顫一下。
咚,咚,咚。
“哎呀,夫人來了,不用等了。”傅振生松下一口氣,退到一旁,讓葉汝真上車。
葉汝真向傅振生晃了晃手裏的小盒子,笑道:“東西忘帶了,正好路過,就回家拿一盒,沒耽誤事兒吧?”
“哪裏哪裏。”傅振生滿生笑容地客套一陣,回自己馬車去了。
這邊葉汝真扶着車門,正要踏上車轅,風承熙的手伸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這一下用力甚猛,葉汝真身不由己,被拉得跌入車內,撲倒在風承熙身上。
車內原本就熱,這一下湊得如此之近,更熱。
葉汝真連忙撐着要起身,風承熙卻捉住了她的手臂:“明明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我就是去拿個胭脂。”葉汝真把一只小小的螺钿描金小圓盒子塞到他手裏,“喏,前些日子做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給你。”
那是一小盒胭脂,打開來,色澤嫣紅如醉,透出一股撲鼻的甜香。
風承熙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重重地,他握着胭脂,松開了葉汝真。
葉汝真這才坐直身體,一頓急奔,她這會兒說話間還帶着點喘,鼻尖與額頭皆潑出了一層細汗,額發與額角微濕,發絲貼在肌膚上,像藤蔓一般。
“是專為我做的麽?”風承熙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低啞,“我要的可跟旁人的不一樣。”
“自然不一樣。”葉汝真拿起團扇,給自己一頓猛扇,“這是專門給你做的,特地加了蜂蜜,甜的。”
扇子的風并沒有帶走多少熱氣,風承熙只見她的面頰依然是深深的桃花粉,雙唇飽滿,紅如櫻桃。風承熙喃喃道:“……你試過嗎?有多甜?”
“你嘗一口就知道了,差不多跟漉梨漿一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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