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王八 那你就別回來了
彭朗有過一個弟弟, 叫彭郁,後來他就死了。彭家的人習慣回避,誰也不提這個兒子,年複一年如此, 好像彭郁就真的不曾存在。彭朗并非謊言的締造者, 卻不由自主參與共謀。
人死不能複生, 何必往傷口上撒鹽。他轉動鯉魚墜子,分明察覺傷口從未愈合, 但是習慣性自我欺騙,也就如同覆蓋一層虛無的痂, 只要無人觸碰, 就不會輕易疼痛。
他不動聲色望住季長善,她嘴巴小幅度開合,撂下一句:“你要是有個兄弟姐妹, 就知道什麽叫不幸了。”
說完, 她扭頭去櫃臺,彭朗跟在太太身後, 不攔着她掃碼結賬。
出了超市的門,天色黑透,彭朗手裏拎着購物袋, 季長善走在他空手一側, 等了半天不見他牽手,便環抱起雙臂,讓他待會兒想牽也牽不着。
彭朗錯過機會,也沒挽回,兩個人一路無言。回到公寓樓,彭朗先進自家的門換拖鞋, 季長善從他手裏接過食材時,抓的是塑料袋,刻意避免與他接觸。
太太似乎又在生氣。彭朗轉回眼光,進門換好鞋,去推隔壁虛掩的門。
他的行李箱擱在玄關,廚房水龍頭開着,太太應該在洗菜。彭朗蹲下身攤開行李箱,箱中淩亂,他翻找一陣,在內層尋到一只銀盒,巴掌大小,四面雕藍花,做工精巧,晃起來有響動。
握着盒子踱步廚房,季長善正胡亂切着蔥絲,案板咚咚作聲。彭朗倚到廚臺邊,打量她低垂的面龐,一言未發。季長善被他看煩了,停下菜刀往旁邊一瞅,并不打算先開口。
她的眼神喪失友好,彭朗拿指背蹭蹭季長善的面頰,“你怎麽又生氣了。”
季長善撇開臉,矢口否認,手上繼續切菜。彭朗貼到她身後,伸手環住太太的腰身,用銀盒摩挲她肚子,“你不喜歡聽有兄弟姐妹好?還是回來沒牽手哄你,你不高興?”
兩者兼具,惱火對半開,季長善一個都不想承認。她在彭朗懷裏掙紮兩下,讓他趕快起開,別耽誤她切菜。
太太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彭朗一手箍着她不撒手,另一只手晃晃銀盒子,這東西噠啦噠啦響。
聽聲垂眸,季長善到底好奇這人手裏拿的什麽,便稍顯安分,假裝毫不在意,随口問了句:“你幹嘛?”
“打開看看。”
猶豫兩秒,季長善還是放下菜刀接過盒子。掀開小方蓋一瞧,裏面裝着十幾顆咖啡果,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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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洱城的時候,滿山咖啡果,景色很好。你要是看了,應該也會覺得好。”他偏頭親一親季長善的眼尾,聲音低緩,“搬不動整座山,只能帶幾個咖啡果回來。下次一起去看吧,好不好?”
季長善不置可否,但是聽懂了彭朗的情話。
這男的慣會講些亂七八糟的話,老撥她心弦。季長善把銀盒子放到廚臺上,由彭朗抱了一會兒,憋不住問:“你跟多少女人說過這種話?”
“有幾個。”彭朗怕麻煩,不想因為今天一個謊言日後編無數個謊,然而他也了解季長善,為了避免她激烈追問,又補充另一部分實話,“生意場上的漂亮話,你也說過不少吧。”
商業手段的重要性,季長善無法否認,可她問的是彭朗過去有多少情話發自真心,這人又在偷換概念回避問題。她不禁猜測彭朗的情史豐富多彩,和這個女人玩兒膩了就換下一個,她不過也是這群女人中的任意一個,只是比她們多了一張結婚證而已。
理智盤踞頭腦,勒令季長善及時止損,可是那顆跳躍的心卻極為貪戀彭朗掌心的溫度。
這個人抱她的時候,季長善總感覺自己被需要。她在心裏嘆息,重新拿刀切蔥,蔥絲寬窄不一,她的刀工并不好。彭朗摸摸懷中人的小腹,撤開步子,取過袋中西紅柿送到水龍頭底下沖洗。
水流嘩啦嘩啦淌着,季長善耳聽動靜,拍了一頭蒜,随便剁了幾下,心氣仍不順。她幾次瞥向身邊人,彭朗打起下手很生疏,割下一片醬牛肉需要三秒鐘,切那西紅柿,這會兒問該弄成丁還是切成塊,待會兒又慢條斯理湊過來,給季長善展示成果,讓她看這樣行不行。
打下手是彭朗主動提的,如果他向很多女人要過家常版接風面,絕不至于勤學好問成這樣。柴米油鹽逐漸消解季長善的不快,至少他想跟她來點兒煙火氣,有錢人一般缺這個。
季長善找到彭朗的新需要,再度認定自己不可或缺。更何況,她的廚藝根本不可能拴住男人的胃,看過她的刀工還想吃她做的面,要麽魯莽,要麽還算有幾分真心。季長善并不認為彭朗魯莽。
她認真做了一鍋西紅柿牛肉湯,賣相尚可,味道不知怎樣。季長善不太想親自嘗,就把勺子塞到彭朗手裏,讓他試鹹淡。她的名義丈夫杵着不動,季長善看對方那眼神,像是在等她舀了湯吹一吹再送到他嘴邊。
多大的人了還要人喂。季長善無言以對,四目相視片刻,她嘆了口氣,抽過勺子探進湯裏,绛紅色的湯汁在燈下波光粼粼。季長善叫彭朗低頭,她沒給他吹涼,這是最後的底線。
彭朗發笑,自己吹涼了勺子,把着季長善的手往嘴裏送。
他品味幾秒,這湯着實寡淡。季長善用眼神詢問味道如何,彭朗又舀一勺湯送進嘴裏,這回捧住季長善的臉頰,慢慢渡了些寡淡與她分享。季長善沒心思品鹹淡,只輕咬他舌尖,莫名尋思這湯怎麽催情。
竈上火苗旺盛,紅湯咕嘟翻滾,水汽匆匆上冒。
在彭朗的自助調味下,這碗西紅柿牛肉面成為季長善廚藝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她已經吃過晚飯,不跟彭朗搶面條。他坐在餐桌對面,筷子夾面,勺子盛湯,斯文享用太太做的接風面。
季長善看着他吃,小臂貼住桌面,右手攥着左手食指,上半身微微前傾,問了兩遍好不好吃。
彭朗吃過無數比這味道好的面條,但是哪一碗都不如季長善做的這碗熨帖。他用行動評價,放下筷子時,碗裏一滴湯不剩。
季長善有點兒高興,眼尾輕輕彎着,扯兩張紙巾放到彭朗手邊。他擦過嘴,桃花眼向對面望,兩個人靜靜相看,不知道是誰先笑的。
她很多年沒真心實意笑過,眼波掠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連耳朵都感覺好,所以藏不住一點笑。
“你笑什麽?”彭朗嘴角揚着。
季長善反問:“那你笑什麽?”
誰都絕口不提答案。
他把筷子和勺子擱進空碗,自覺去廚房刷碗。季長善拿上換洗衣物洗澡,裹着頭發出來時,彭朗還賴在她家沙發上沒走。
她站在衛生間門口瞧着彭朗,這人擺明了想混上她的床,不過季長善明知故問:“不是讓你回去睡覺麽?”
他靠着沙發背,桃花眼半耷拉,“能不能在你家睡?”
季長善卧室的床只有一米五,睡她的床倆人貼一塊兒,他更不可能好好睡覺。
她拒絕得幹脆,彭朗駐留原地,聽太太在衛生間吹頭發。風停音止,季長善從門裏露出半邊身子,眼睛掃過彭朗,他頭枕沙發扶手,胳膊搭在眼上擋光,那麽高一個人屈就短沙發,也不知道圖什麽。
季長善挪回門裏梳頭,五分鐘後,隔着一道半掩的門,彭朗聽太太輕飄飄來了句:“那你也得先回去洗個澡吧。”
商人狡猾。彭朗緩慢起身,跟季長善要房門卡。她瞅名義丈夫一眼,心裏确實盤算着先把他騙回去,等這人再來敲門就假裝睡着了沒聽見。眼下計劃暴露,季長善只好淡着臉色清嗓子,“你還信不過我麽?”
“信不過。”
他太坦誠,以至于季長善無話可說。她費力推開面前男人,腳步朝玄關走,預備從包裏取房卡塞他手裏,堵住他的嘴。
彭朗的手機落在沙發上,季長善路過時瞥見屏幕驟亮。
晚上十點半,是誰給他打電話?季長善多留意一眼,來電顯示只有兩個字:涵水。她于是頓住腳步,轉身望向彭朗:“蘇小姐給你打電話。”
如果他識相的話,應該開免提。季長善環抱雙臂,注視彭朗取過電話,他非但沒有外放接聽,而且接完了就要走。
彭朗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我等會兒回來。”季長善微仰臉龐,審視彭朗的眼睛,沉默着等待他交代出門的理由。他目光坦然,籠統概括:“涵水找我有事兒。”
季長善眨了下眼,冷冷道:“那你就別回來了。”
撂完話,她往卧室走,走了三步回頭看彭朗,他已經快到玄關。一分鐘之內,大門打開又關上,季長善臉色平靜,進房間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五六次,突然坐起來下床,快步行至玄關把公寓門反鎖兩道。
吃完她家的接風面,賴着不走;蘇小姐一來電話,立馬大半夜往外趕,連解釋一句都怕耽誤。季長善目不轉睛盯着門板,胸口起伏明顯。她抱着胳膊,繞客廳轉了三圈,每走兩步罵一遍彭王八,怎麽罵怎麽不解氣,回卧室取出他送的銀盒子,轉瞬丢進垃圾桶,毫不留戀。
誰稀罕看什麽滿山咖啡果。
她眼眶不如咖啡果紅,倒是沒掉半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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