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父子 識時務者為俊傑
季長善踏進彭家別墅偌大的前廳, 樓上傳來一陣旋律。那曲子悠揚遙遠,仿佛是誰隔了一道青山在拉小提琴。
她和陳月疏在一起時,經常受邀去聽音樂會。藝術的東西不能給予她精神的洗禮,反倒催生兩三個不明顯的哈欠。陳月疏總是專注地聽人演奏, 整場音樂會下來, 兩個人可以一言不發, 季長善因此喜歡這個約會項目。
季長善坐在臺下,臺上的表演者閉目蹙眉, 正拉奏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季長善靜靜聽着民族樂派的曲子,越聽, 眼睛越忘記眨動。
她在眼前放映着奶奶家的炕床、她母親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和海城的海風海浪, 不知為什麽,眼睛忽而快速地眨動兩下,終于止住一些莫名的情感。
人生這麽多年, 她始終對藝術缺乏敏感度, 但是在那一刻,共鳴将她變回了一個小孩子。
那首曲子反複出現在季長善的夢中, 她不由停住腳步,擡起臉尋找聲音的源頭,好确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彭家別墅向來無聲無息, 比最深的夜晚還沉寂, 今天怎麽會有人在樓上拉小提琴?
季長善轉頭看向彭朗,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眼睛一瞬不眨,似乎心房戰栗不止。季長善握住彭朗的指尖晃一晃,“你怎麽了?”
彭朗盯着樓上的某個位置,平靜道:“沒事兒, 應該是我母親在拉琴。”
季長善并不覺得彭朗沒事兒,但也無從問起。她被彭朗牽着往廳裏走,彭家的阿姨現出身來,臉色比往常沉悶。
阿姨同小夫妻說,太太也許不吃晚飯了,彭總叫廚子做了一桌中餐,在圓桌廳吃飯。
除卻會客飯廳,彭家有兩間自用的小餐廳:一間放圓桌,用來吃中餐;另一間擺方桌,用來吃西餐。季長善來了這麽多次,頭一回聽說圓桌廳,彭朗沒解釋什麽,走到餐廳門口,似是有幾分遲疑,終于擡手敲了木門。
房中無人應答,彭朗又敲一遍門,門內持續寂靜,五六秒後,傳出來一聲進。
雙木門向裏推開,彭訴仁一個人坐在桌前,坐主位,他的國字臉朝向大門,一如既往塗抹着葬禮的肅穆。
季長善低眼瞥向餐桌,木轉盤上擺着十二道菜,四盤涼菜,八盤熱菜,幾乎是年夜飯的配置。
如此隆重的宴請,好比鴻門宴,好比斷頭飯,季長善惴惴不安,瞧了彭朗一眼。他見怪不怪,帶季長善入座。在他們進來之前,彭訴仁已經動了筷子,現下正繼續夾着涼拌花生米,夾了三次,花生打滑,彭朗摸起筷子,幫他的父親夾住花生,送進彭訴仁的餐盤中。
彭訴仁吃了幾口別的菜,細細咀嚼完,才夾起碟子裏的花生米。
他用假牙磨着花生,咽完了,看着桌上的菜盤問:“今天怎麽回來晚了?”
“路上堵車。”彭朗望着另一盤菜答。
季長善用餘光覽着彭家父子,他們像分別了一個世紀,再見面時,彼此都忘記了該如何對視,又該說些什麽話。
她默默吃着彭朗夾來的菜,彭訴仁抿了一口茶水,老眼越過兒子,不着痕跡地抵達兒媳婦的臉龐。
在彭朗拿出股權轉讓通知書之前,彭訴仁沒想過自己生了一個情種。
彭朗坐在他的面前,像當初通知婚訊一樣,突然通知彭訴仁他要轉讓股份。
彭訴仁的老手擱在辦公桌上,指甲縫裏塞着清晨務農時留下的泥土,書房的窗口對着一棵銀杏樹,扇形葉片黃綠參半,一只喜鵲飛上枝頭喳喳叫了兩聲,書房中鴉雀無聲。
他抿了一下嘴唇,讓兒子重複一遍他要做的事情。彭朗照做,彭訴仁說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沒聽清,叫彭朗再重複一遍。
彭朗在十分鐘之內,按父親的要求,一共說了五遍他要做什麽。他重複時,一字不差,心意已決。彭訴仁捋一捋頭頂的發,險些抄起面前的文件夾摔在彭朗臉上。
“你是昏了頭嗎!”
娶一個平民兒媳婦,她家裏無權無勢,彭家可以肆意操控她。她終有一天要給彭家開枝散葉,也會替彭家的事業勤勤懇懇賣命,她可以做彭家的兒媳,可以拿着幾套房子花着丈夫的金山銀山,但怎麽能騎到彭朗頭上做季總?
彭訴仁猛然站起身,背着手在書房裏轉了一圈,腳步沖沖,頭一直低着。他突然停住腳,回身看向彭朗,眼中騰起一絲希望,“是不是她逼你的?”
他快步走到彭朗面前,單手把住兒子的肩膀,手指深深摳進彭朗的西裝,“是她野心勃勃,是她耍花招騙你。你只是一時被女人迷了心智,過兩天冷靜了,就會覺得自己愚蠢。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我是相信你的,小朗。”
彭朗瞥着父親的辦公桌,桌邊貼一塊黑膠布,膠布低下藏着幾道劃痕,是他跟彭郁一起用小刀刻出來的,他們畫了一只小狗。
彭訴仁當年見了這幅傑作,把兩個兒子抓來書房,問他們是誰幹的。彭朗和彭郁都不說話,彭訴仁也不用多問,直接鎖定彭郁是罪魁禍首。彭訴仁罰彭郁面壁思過,彭朗經過冰淇淋事件,已經學會了擔當,他跟着爸爸走到房間之外,擡手扯住彭訴仁的衣角,低着臉怯怯地說:“是我畫的,爸爸。”
“我知道不是你幹的,不用幫他頂罪。”
彭朗拽着爸爸的衣角,不讓他走,“真的是我畫的。上次偷吃冰淇淋,也是我出的主意,不關小郁的事兒。”
“你是個好孩子,爸爸相信你。快去做算術題吧,老師都來了。”
“我想讓小郁跟我一起去。”
“他連數數兒都得扒拉手指頭,還上不了這種課。”
彭朗又跟彭訴仁糾纏解釋一會兒,還是被他父親拎到了家教老師面前。
他的父親既驕傲又謙遜,只稍微誇獎彭朗是個聰明又乖巧的孩子,拜托老師好好教他,該批評就批評。
彭朗回頭張望關住彭郁的房間,木門的顏色很深,不知道彭郁有沒有在裏面哭。
應該哭了吧,哭爸爸更喜歡會解數學題的哥哥。
思緒停在這裏,彭朗眨了下眼睛,他的父親還立在旁邊說自己相信彭朗是個好孩子,轉讓股份的事情一定是季長善撺掇的。
彭朗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地聽着。他父親終于說累了,彭朗紋絲不動片刻,轉臉凝視他的父親,八秒九秒彼此無言,彭朗平靜地問:“您真的相信麽?”
那只老手漸漸垂離彭朗的肩膀,彭訴仁張了嘴又閉上,神情錯愕中帶幾分迷惘。彭朗沒有撕開桌邊的黑膠布,只是摸過股權轉讓通知書,站起來和他父親直直地對視。
早十年,他的父親和他一樣高,現在彭訴仁已經矮他五公分了。
彭朗拉過彭訴仁的老手,把股權轉讓通知書塞進他手裏,“您也是股東,公司裏還有不少您的人,您不點頭,他們也不會同意。如果您實在不願意,就把朗郁收回去吧,我也做一回閑人。”
說完,彭朗走出父親的書房,從此三十六天不曾踏進過彭家別墅。
他其實能預料到父親的做法,股權轉讓通知書送達三十天後,彭訴仁不提出反對意見,就視作默許轉讓。朗郁的大半股東跟随彭訴仁的态度行事,彭訴仁默許,他們也不會反對。彭朗在牛皮紙袋裏裝藍寶石項鏈的那天,正是送出通知書的第三十一天,彭訴仁并沒有駁回彭朗的轉讓決策。
彭朗達到目的,叫人給彭訴仁和石漸青送去一份禮物,說是季長善出差帶回來的禮物,她這幾天生病,身體不舒服,等她康複了,他們就一起回家吃飯。
彭訴仁打量着他這位兒媳婦,想究竟是多好一個女人,竟然值得他兒子傾家蕩産往回追。他已經老了,膝下就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經濟獨立,在绛城買了無數套房子,将來吃房租也餓不死,他還拿什麽跟兒子鬥呢?
能拿什麽鬥。
彭訴仁在心底嘆息,彭朗提起茶壺給父親添茶,又幫父親夾了幾口菜。彭訴仁一點一點吃着,飯程過半,擡頭看一眼兒子,看一眼兒媳婦,最終用公筷給小夫妻一人夾了一塊紅燒排骨。
他是先給季長善夾的,畢竟擒賊先擒王,他的兒子已經淪落成季總的打工人,将來是否生育農民的曾孫完全取決于季總。
彭訴仁識時務,盡管在股份轉讓的戰役中,他因默許喪失了父親的絕對主導權,但他一沒有公開表态同意轉讓,二沒有主動低頭讓兒子回家,他還是一位保有父親威嚴的俊傑。
季長善不是彭訴仁肚子裏的蛔蟲,只感覺彭訴仁今天和藹得過了分。
她謝過公爹的排骨,啃了一口排骨肉,咀嚼中,往彭朗臉上斜去目光,他波瀾不驚,慢條斯理地吃完整塊排骨,說口味很好。
彭訴仁颔首,彭朗給他的父親也夾了一塊排骨。他同彭訴仁談起《江河報》的新聞選題,彭訴仁仔細聽罷,因為兒子的請求,重獲父親的價值感。
他擺擺老手道:“不是什麽大問題,明天我約他吃頓飯,馬上就能解決。”
彭朗同父親道謝,彭訴仁還沒把那句“父子之間客氣什麽”說出口,飯廳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石漸青站在門口,她穿一條深綠色的長裙,發髻精致,臉上挂着名媛微笑,慢慢走進餐廳。
彭家別墅裝了自主供暖系統,室溫高達二十六度,季長善分明穿了一件高領毛衣,卻不知怎地冒出雞皮疙瘩。
彭家父子的目光随石漸青轉動,她坐到丈夫身邊,掃視一圈桌上的殘羹冷飯,笑問其他三人:“怎麽吃飯了也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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