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被開除了
狹窄逼仄的出租屋,江依悠悠醒轉,繼而發現自己是被藏在枕頭下的手機吵醒的。她看一眼屏幕上的時間,已經九點了,但她昨晚睡得太晚了,這會兒還是困。
但手機滋滋滋的響個不停。
江依把手機接了起來:“喂。”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很沉穩,但細聽之下帶着點陰鸷:“醒了?”
江依說:“被你電話吵醒的。”
電話裏的聲音又問:“昨晚幾點回祝鎮的?”
江依回憶了下:“快一點了。”
“要買的藥買到了?”
“嗯。”
“我找來接你的司機還靠譜麽?”
“還行。”
那聲音又問:“你傷哪兒了?”
“就打臺球時的一點刮傷。”江依說:“怕留疤,注意點。”
“注意點是對的。”那聲音說:“我還要開會,先挂了。”
“嗯。”
挂斷電話,江依從床上起來。臺球廳上午是沒什麽生意的,她一般中午才去上班,今天雖然起得很晚也不用急,她走到窗邊,拉開蛀滿了蟲洞的窗簾。
馬上六月了,越來越接近盛夏,一大早,明晃晃的太陽就照進來,照得江依有點恍神。
昨夜,她從臺球廳下班後,匆匆登上一輛來接她的車,在一路塵土飛揚的土路帶領下,翻山越嶺開了一百多公裏,才開到最靠近祝鎮的一個偏繁華市區,買到了那瓶藥。
很貴,貴到連江依都覺得有點貴。但藥店店員說這藥效果好,不僅傷口愈合快,而且一點不留疤。
江依就是要不留疤,不然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臉上留那麽多疤,怎麽得了。
然後江依又披星戴月,讓司機載着她開過一百多公裏,連夜趕回了祝鎮。
她摸黑走進郁溪家的天井,站到月光下,給自己點了根煙,悠悠的,懶洋洋的,像平時一樣,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今早的太陽很大,江依站在窗口曬着太陽,覺得昨夜發生的事恍如隔世。
即便沒睡飽,她覺得自己早上的腦子也比昨夜清醒一些。她無意識的伸手,摳着窗簾上的小洞,她在想:為什麽昨夜她要給那人打電話呢?
當然客觀原因是,祝鎮實在太偏太遠了,如果不是那人想辦法派車來接的話,她是根本不可能趕到鄰市、買到那瓶藥的。
只是,從她的主觀意願上,她為什麽願意給那人打電話?
為了郁溪?
她什麽時候對那小孩兒這麽上心?
江依被曬得頭暈,一把拉上了窗簾,窗簾遮出的一片陰影下,臉色沉沉的。
******
郁溪在二中是個異類。
課間休息的時候,其他人都在扯閑天、撕指甲皮、無所事事的打哈欠,只有她一個人,機器人一樣,不停的刷題刷題刷題。
就連同樣想考大學的周齊都沒這麽拼。
但她跟周齊不一樣,周齊永遠有退路,她沒有。
就在郁溪瘋狂刷題的時候,有人伸手在她桌子上敲了兩敲。
郁溪以為是班主任又來找她去幫忙出卷子,沒想到一擡頭,看到教導主任一張嚴肅的臉。
難怪剛才教室裏都稍微安靜了點。這個總是一臉嚴肅、甚至有點古板的教導主任,是二中學生們難得有點怕的存在。
她一直對郁溪挺好的,有時候還會私下印一些卷子給郁溪做,郁溪叫了她一聲:“楊主任。”
楊主任說:“跟我去趟校長室吧。”
******
郁溪站到校長室的時候,深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校長一般很少叫學生去他辦公室,所以當郁溪聽說她被校長叫到辦公室的時候,她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領助學金、參加高考前的保送考、或者再給高三學生做次考前動員什麽的。
她萬萬沒想到,校長跟她說:“你被開除了。”
然後校長就看到,這個長得挺漂亮、總是一臉清冷、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的女生,難得漲紅了臉。
她手指緊攥着校服袖子,聲音像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為什麽?”
沒有學籍,就不能參加高考。
“你還問我為什麽?”校長說:“你打架,全校學生都看到了。”
郁溪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打架,但我那是正當防衛,程林打曹軒,就像你說的,全校學生都看到了。”
“什麽正當防衛,你才喝了幾年墨水?少給我拽文。”校長不耐煩的揮揮手:“你說全校學生都看到了?好,誰能給你證明,是程林先動的手?你給我找出來。”
郁溪抿着嘴不說話。
校長說:“你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麽不說了?我就坐這兒等你去找,只要你能找出一個人幫你證明是程林先動的手,我就開除程林而不是開除你。”
郁溪沒說話也沒動。
她不用去找都知道結果。
程林之所以兩年很快在道上混出頭,除了因為他自己人高馬大很能打,還因為他家裏的關系,在道上是有基礎的。
往往越偏越窮的地方,治安越亂越不好管。祝鎮所有家長都知道不能招惹程家,連帶着所有孩子都知道不能招惹程林,這才養成了程林張揚跋扈的性格,三年來在學校裏橫着走。
校長哼了一聲:“找不到吧?找不到就不要在我這裏狡辯了,你被開除這事沒商量,出去吧。”
郁溪的校服袖子都快被她攥破了,但她越是憤怒,越是出奇的冷靜,知道留在這裏跟校長掰扯,這事也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深吸一口氣,轉身出去了。
******
楊主任在校長室外等郁溪。
她本來以為郁溪會哭,沒想到郁溪只是漲紅了臉,死死咬着發白的嘴唇,她忍不住多看了郁溪兩眼。
然後壓低聲音說:“郁溪,你跟我來。”
楊主任帶着郁溪走到走廊轉角,眼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對郁溪說:“你是被程家整了,程家知道你在學校跟程林打架,面子上過不去,告到市裏,要把你開除。”
郁溪還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說話,“是程林先動的手”這句話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終于她放開自己的嘴唇,努力控制着聲音的顫抖,問楊主任:“還有沒有辦法?”
楊主任搖搖頭:“沒辦法,程家關系很硬,也很會鬧。”
楊主任看到郁溪嘴唇更白了,抖了兩抖,又被她死死咬住。
她始終沒哭。
連楊主任都看得不忍心了,她在祝鎮二中當教導主任這麽多年,從沒見過郁溪這樣的好苗子,聰明,肯學,努起力來有那麽一股子狠勁。她嘆了口氣,郁溪已經搖搖晃晃走開了。
她看着郁溪的背影,那麽高,卻那麽瘦。
明明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啊。
楊主任叫住郁溪,說了她作為教導主任絕對不該說的一句話:“郁溪,要不你去給程林道歉吧,哪怕你跪着去哭、去求呢,他們家不就是要面子麽?總比你不能參加高考好啊!”
郁溪回頭挺慘淡的笑了一下:“楊主任,我知道您是為我好。”
她又扭頭搖搖晃晃走了,楊主任在她身後帶着哭腔喊了聲:“郁溪!”
******
傍晚,臺球廳。
“依姐,難道今天香水又沒噴夠?”混混嬉笑着問。
今天江依打臺球又失了準星,怎麽打怎麽不進,昨天她開玩笑說是香水沒噴夠、所以手氣不香,今天混混順着她的玩笑,猥瑣的向她湊近:“我聞聞。”
“你聞你聞,我今天香水可是噴得夠夠的。”江依嘴上順着混混,把嫩藕般的手腕往混混鼻子前一伸,卻只像蜻蜓點水一般,在混混什麽都還沒聞到沒碰到的時候,又把手腕抽走了。
小姐妹路過前臺的時候,又瞥到空蕩蕩的桌子:“咦,依姐,今天你的小妹妹還是沒來啊?”
江依把球杆往小姐妹手裏一塞:“你再幫我打兩局。”
她踩着高跟鞋匆匆出去了。
******
江依沒想到今天郁溪還是沒來。
她都已經知道郁溪打架受傷了,昨夜郁溪也乖乖讓她幫自己擦藥了,今天為什麽還不來呢?
她想郁溪一定在那廢棄倉庫刷題呢,匆匆過去一看,只有滿屋的灰塵味和鐵鏽味,一個人都沒有。
江依從倉庫出來,想了想,往鎮外的方向走去。
當石板路變成泥路,江依把高跟鞋脫下來拎在手裏,她走得很快,瑩白的腳掌在濕潤的泥路上,壓出淺淺的痕。
腦後一輪殘陽如血,她今天也穿的是一條紅裙子,紅色裙裾翩飛,耳邊有烏鴉吱吱哇哇的叫聲。
很快,郁溪帶她洗過澡的那條溪近在眼前了。
江依遠遠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女坐在那裏,背對着她,抱着自己的雙膝,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蝦米。
江依輕輕走近,拎着高跟鞋的雙手背在背後,晚風揚起她卷曲的長發。
她叫了一聲:“小孩兒。”
“原來你在這裏呀。”
郁溪沒回頭,也沒理,手裏攥着不知從哪撿的石頭,不是鵝卵石,而是薄薄一片。
江依背着手站在郁溪身邊,看着郁溪一臉平靜,把手裏的石頭快準狠向溪面擲出去,噗噗噗在溪面連打出三個漂亮的水漂。
江依在郁溪身邊坐下:“今天怎麽這麽悠閑?不刷題了?”
“刷題有什麽用。”郁溪平靜的說:“我被開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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