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給你兜底

江依心裏吃了一驚,表面不動聲色,柔聲問:“怎麽呢?”

郁溪看上去如往常一般平靜,簡潔的說:“打架。”

江依不說話了。

郁溪又拿起一塊石頭,對着溪面擲出去,這次打出的漂亮水漂有四個。江依這才看到,郁溪腳下堆了一堆這種平平扁扁的石頭,堆得小山一樣,撿了這麽多,不知她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坐在這裏了。

江依看着郁溪的側臉,昨天打架的傷口依然紅腫着,她問郁溪:“你帶藥了麽?”

這小孩兒,一看就沒自己擦藥。

郁溪說:“在我書包裏。”

江依站起來,走到郁溪書包邊去找藥,拉開書包拉鏈,裏面全是卷子,課本上貼滿各種各樣的标簽,密密麻麻全是筆記。

這小孩兒,為了高考真是拼了。

江依不露聲色,從包裏找到藥,又把包拉上了,只說:“你書包帶子怎麽斷了?”

郁溪沒順着她的問話回答為什麽斷的,只說:“我不會縫。”

她人聰明,學習好,但手卻不怎麽巧,只會做簡單的飯菜,手工更是不怎麽會。

江依說:“我幫你縫。”

郁溪終于瞟了江依一眼:“你會?”

看江依長得這麽妩媚的樣子,連飯都不會自己做,看上去實在不像會做針線活的樣子。

“小孩兒,你怎麽小看人呢?”江依笑着走回郁溪身邊坐下:“姐姐告訴你,姐姐不僅會,還很會,特別會。”

郁溪悶悶的說:“不用縫了,反正都被開除了,書包也用不上了。”

江依說:“閉眼。”

郁溪閉上眼,江依沾了藥的棉簽像昨夜一樣,輕輕柔柔落在郁溪的傷口上,有種薄荷般涼涼的味道。

郁溪閉着眼睛叫了一聲:“江依。”

“嗯?”

“你教我打臺球吧,以後我去臺球廳跟你混。”

郁溪本以為江依會像往常一樣,逗她叫“姐姐”,說“不叫就不教你打球”之類占便宜的話,沒想到江依只是笑了笑,說:“好啊。”

郁溪說:“我手挺笨的,怕學不會丢人,等你那些小姐妹下班了再去行麽?”

江依說:“行啊。”

餘下的時間,江依陪郁溪坐在溪邊,坐到夕陽西沉,坐到薄暮漫天,坐到零零碎碎的星光綴在黑絲絨一樣的夜空上,又倒影在清泠泠的溪水裏。

郁溪不說話,江依就跟着不說話。郁溪抱着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望着溪面出神,時不時摸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對着溪面打出幾個漂亮的水漂。

江依就站起來,光着腳在布滿鵝卵石的溪灘上走來走去,撿郁溪腳邊那種平平扁扁的石頭,撿到一塊,就學着郁溪的樣子,往溪面猛擲出去。

但不同于郁溪能連打好幾個漂亮的水漂,江依的石頭一碰到溪面,就立刻石沉溪底。

郁溪說:“你手真笨。”

“我手巧着呢。”江依說:“我這是沒掌握技巧。”

“你小時候都不玩打水漂麽?”郁溪問:“那你玩什麽?”

“我玩繡花呀。”江依笑:“所以我肯定能把書包帶子給你縫好。”

“你從小安安靜靜坐在屋裏繡花?”郁溪瞟了江依一眼:“鬼才信你。”

江依的笑聲飄蕩在靜悄悄的溪灘上。

******

直到夜又深了些,江依還沒學會打水漂,郁溪擲掉了最後一塊石頭,問江依:“你的那些小姐妹下班了麽?”

江依說:“應該下了。”

郁溪站起來拍拍自己的牛仔褲:“那走吧。”

她看起來一直挺平靜的。

江依跟着她站起來,一身水紅色的裙子讓江依看上去像溪裏鑽出來的什麽女神。江依說:“好啊。”

兩人往臺球廳方向走的時候,會路過那個熱火朝天的炒粉攤。

江依問郁溪:“你餓麽?”

郁溪搖搖頭。

江依今天挺縱着她的,也沒勸她要吃飯什麽的,只說:“行,那直接去臺球廳吧。”

郁溪問:“你不餓麽?”

江依笑着說:“我減肥。”

兩人走到臺球廳門口,燈和門都已經關了。祝鎮窮,連臺球廳的卷閘門都不是自動的,每個球妹都有臺球廳的鑰匙,這會兒江依從裙子口袋裏把鑰匙摸出來,費勁的擡起沉沉的卷閘門。

郁溪過去跟她一起擡,江依提醒她:“小心你左手邊,那兒有根鐵刺支出來了,小心把手劃破了。”

郁溪“嗯”一聲,感受着卷閘門在手中沉重而粗砺的質感,心想:這就是我以後的生活麽?

江依帶着郁溪走進臺球廳,一撥牆上的一排開關,臺球廳頓時一片大亮。郁溪說:“我們現在來開燈,挺費電的,你老板不會說你吧?”

江依驕傲的一挺胸:“我幫臺球廳掙了多少錢呀?她說得着我麽?”

郁溪勉強笑了笑。

江依看了看郁溪的個子,給她選了根球杆,把打臺球的要領動作講了一遍,自己又俯身在球桌上,示範着打了幾個球,全進。

江依得意的沖郁溪一撩頭發:“姐姐酷不酷?”

郁溪:“挺酷的。”

江依心裏卻在想,這真是奇了,怎麽郁溪不在的時候她手那麽臭,這會兒郁溪在了,她跟神槍手似的,指哪兒打哪兒。

郁溪作為她的徒弟,卻不給她争氣,連打了好幾杆,都荒腔走板的。

江依嘆了口氣:“你手真挺笨的。”她放下自己的球杆,繞到江依身邊:“姐姐教你吧。”

她從身後輕輕擁住郁溪,壓着郁溪俯身,一邊指揮着郁溪球桌上的那只手怎麽擺,一邊輕握住郁溪拿球杆的手。

她個子比郁溪矮一點,這會兒帶着郁溪做動作,兩人的姿勢其實有點別扭。郁溪感受着江依胸前的溫軟壓着她,卷曲的長發調皮的掃在她臉上,還有江依溫熱的吐息,盡數噴在她的耳廓。

好癢,讓她耳朵發紅。

然而這時郁溪除了心底的灼熱,還有一種更奇妙的感覺,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江依如她的名字一樣,像一條江,輕柔包圍着郁溪這條小溪,帶給郁溪一種成年女人才能帶來的溫柔慰藉。

在郁溪人生又一次天崩地裂的這一天,那是一種怎樣的安慰啊。

郁溪有點想哭,但她忍了。

江依帶着郁溪打了幾杆,放開郁溪:“你再自己試試呢。”

郁溪又自己試着打了兩杆,一點沒好轉,該打的球連邊都沒碰着,倒是不該進袋的白球骨碌碌直接滾進了袋。

江依舉手投降:“你說你不進步也就算了,怎麽還退步了呢?”

郁溪放下球杆撓撓頭。

臺球廳裏很靜,特別靜,沒了白天那些球妹嬌媚的聲音,也沒了那些小混混調笑的聲音,甚至連吱呀呀的老式電風扇,江依都因為怕老板罵而沒開,空蕩蕩的臺球廳裏似有回響,連兩人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到。

郁溪忽然開始往外跑。

江依一點不意外的,跟着她走出去了。

走出臺球廳,果然如她所料,郁溪也沒走遠,就站在臺球廳門口,愣愣仰着頭,望着黑漆漆的一片天幕。

江依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仰起頭:“剛才有架飛機飛過去了吧?”

在臺球廳裏就聽到頭頂一陣嗡鳴了。

郁溪說:“嗯。”

江依叫了一聲:“郁溪啊。”

她記得郁溪說過,想考大學。

想造飛機。

最喜歡天空。

最喜歡星星。

翺翔在天空上,無論舅媽、祝鎮,無論過往經歷了什麽、見證了什麽,一切的一切,都束縛不了她。

郁溪忽然一下子蹲在地上,痛哭出聲:“我去道歉,我去下跪道歉還不行麽?”

她發出悲切的嗚咽,像只受傷的小動物,涕泗橫流,淚湧滿面。她媽走的時候她還太小,沒哭,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受到的震撼太大,也沒哭。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上次流淚是什麽時候,可她現在蹲在這裏,因為頭頂飛過的一架飛機,哭得收都收不住。

江依在她身邊蹲下,順着她蜷起的背脊,一整個把她抱在懷裏。

像一把降落傘,托住了遭遇空難的絕望的人。

郁溪哭的太劇烈,一頭黑色的長發垂在臉上,被眼淚糊住,粘在她塗了藥的傷口上。江依抱着她,很溫柔的幫她把那些亂七八糟打濕的頭發拂開,別在耳後。

江依溫柔的說:“為什麽要道歉?”

郁溪哽咽着:“嗯?”

“我說。”江依溫柔的重複了一遍:“為什麽要道歉?你覺得你錯了麽?”

“我沒錯,我不想道歉。”郁溪嗚嗚哭着,不知是不是江依的安慰,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痛哭的權利:“可我把人打了,沒人給我作證。”

“打了就打了呗。”江依抱着她笑了聲:“打得好。”

郁溪淚眼模糊的擡頭看了江依一眼,江依一雙桃花眼閃亮亮的,在黑夜裏笑得明豔又放肆。

她都沒問郁溪為什麽打架,從頭到尾沒問過一句,好像永遠都會無條件站在郁溪這邊似的。

郁溪吸着鼻子問:“你怎麽知道我打得好?”

“因為你是我的小妹妹呀。”江依笑着說:“我知道你,你要是打人,肯定是那人該打。”

郁溪說:“其實我也覺得我打得好。”

“那不就結了?”江依笑得越發放肆張揚:“那下次你碰到這種人這種事,你還打。”

郁溪一想到自己自己要去下跪道歉,心裏就堵得不行:“打什麽啊,我都要被開除了……”

“就打。”江依斬釘截鐵的說。

郁溪擡起頭來看着她。

“你打你的。”江依的笑容像朵綻放在夜色中的野玫瑰,妩媚溫柔卻帶着刺:“小孩兒我跟你說,你想做什麽就去做,有姐姐給你兜底呢,怕什麽?”

作者有話說:

暫別一天想我了嗎?=v=(不許說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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