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張向陽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時以為是自己産生了幻覺。
“怎麽不進去?”
聲音好像就來自頭頂,他擡起臉,模模糊糊地看到個高大的人影。
“坐在這裏幹什麽?”
不是幻覺,是真人。
“陳工……”
張向陽呓語般地叫了一聲,随即反應過來立刻站了起來,他起得急,動作有點踉踉跄跄,扶着門站穩,語調平穩地重叫了一遍,“陳工。”
“怎麽不進去?忘帶鑰匙了?”
“……”
張向陽沒想到陳洲還會上來,他想在這兒等得差不多了再下去,這樣就不會碰上陳洲了,沒想到陳洲還會上來。
一個謊言總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圓。
張向陽心想:對朋友撒謊真不好,可是讓朋友擔心更不好。
“鑰匙鎖裏面了。”
“房東有備用鑰匙吧。”
“我明天找房東。”
張向陽盡量平靜道,不想讓陳洲察覺出什麽異常。
“今晚怎麽解決?”
“街上找個旅館過一夜吧。”張向陽語氣輕松。
“我送你。”
“……”
視線已經逐漸适應了黑暗,張向陽低着頭,看到陳洲的皮鞋和筆直的褲管。
這個人真好。
對一個只在手下實習三個月就跑路的同性戀也那麽好。
鼻子有點酸,張向陽心想他可得撐住,別讓這麽好的人還為他擔心。
“不用,很近的,我走兩步就到了,晚上吃得有點撐,我正好散散步消消食。”
張向陽的語氣很輕松,特別輕松,甚至還有點兒歡快,仿佛幾分鐘前在樓下失魂的人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是不是不自然,他只能盡量讓自己聽上去還好。
陳洲靜靜聽着,心想張向陽還是想瞞着他,不想讓他擔心。
普通朋友也就是這樣了。
偶爾吃一頓飯,給對方看的都是笑臉,說的都是好聽的話。
最近怎麽樣啊
挺好,你呢?工作挺順利吧
還行,就那樣,也不錯
酒足飯飽,互道離別。
以後常聯系
好啊,下次我請客
揮手散去,轉身的時候才露出臉上的疲憊。
人的煩惱和痛苦都很沉重。
“大家又不是很熟,不能給他增加負擔啊。”這樣的社交距離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體貼。
陳洲心道:去他媽的社交距離。
陳洲:“我送你。”
陳洲:“大晚上的,我不太放心。”
張向陽擡起臉,完全是因為太詫異了,才本能地想要看一眼陳洲。
他看不清陳洲的臉,只看到了那雙明亮的眼。
樓道裏這樣黑,那眼中依然有光彩。
“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麽不放心的。”張向陽笑着道,克制着自己的嗓子發抖。
“一樣的,”陳洲揮了揮手,“走吧,下樓我送你。”
這個人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給他送來仿佛不值一提的善意。
他到底哪裏值得?
張向陽忍不住道:“陳工,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話出口,張向陽才覺自己的語氣有多麽迫人,像是不堪忍受一般。
他立即就後悔了。
後悔這沖動之下的追問。
別人對他好,他也要懷疑什麽恐懼什麽,他這樣不是太不知好歹了嗎?
片刻的安靜後,陳洲說話了。
這下,仿佛是輪到他很詫異了。
他說:“我對你很好嗎?”
“……”
“張向陽,”陳洲淡淡道,“這世界上也有不恐同的人。”
“陳工我不是那個意思。”張向陽急忙道。
“作為員工來說,我覺得你人不錯,踏實肯幹,工作上也從無失誤,公司辭退你,毫無道理,我不接受。”
“你既然不想回公司,我也不勉強,別的,我能幫就幫。”
張向陽聽懂了。
陳洲還是那個對下屬關愛有加的上司。
即使是在他手下實習三個月就跑路的同性戀前下屬。
他覺得他沒錯,替他打抱不平,所以他肯幫他。
有人覺得他沒錯,他卻追着人家問為什麽,張向陽啊張向陽,你到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大大方方地去接受別人的善意?
張向陽用力抿了下唇來抵抗鼻頭的酸意,“……謝謝陳工。”
“走吧,挺晚了,先找個地方休息。”
又坐回陳洲的車裏,張向陽才想到另一個問題。
陳洲怎麽剛才一直沒走呢?
餘光掠過陳洲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張向陽心想他還是不問了,讓陳洲去回憶幾分鐘前,那太難堪了,也沒什麽好問的,遇到陳洲這樣的前上司,是他的幸運,感激吧,除了感激,別的就都不要多想了。
陳洲把車開到了街上。
郊區小鎮,街上旅館不多,張向陽看到住的那家旅館,忙道:“陳工,就這兒吧,前面應該沒有了。”
“行,”陳洲把車停下,“有什麽困難,你聯系我。”
“……”
平複下來的鼻子又有點酸,眼睛也有點癢,張向陽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用力抿着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謝謝師父。”
陳洲眉峰一跳,沉默片刻後,“嗯”了一聲。
張向陽下了車。
陳洲坐在車裏看他進了對街的旅館。
師父……
算比朋友近,還是比朋友遠?
他心情有些複雜,嘴角溢出一絲無奈的笑。
算了,總比師出無名的關心強。
既然是“師父”,留意一下徒弟的生計也是理所應當。
張向陽如果沒工作,就是丢他這個師父的臉。
雖然聽着像沙文主義,不過按張向陽的性格,這一套肯定管用。
就管到這個人生活走上正軌吧。
大家都有各自的軌道就不必總是來回張望,生怕他出事故。
旅館大廳裏,張向陽垂着頭,一言不發地站着,身側淩亂地堆着行李。
“東西全在這兒了,押金身份證都還你。”
一百塊卷着身份證,“啪”的一聲丢到玻璃茶幾上。
“趕緊走!”
張向陽沒動,他輕聲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老子不做你的生意,走走走趕緊走——”
中年男人轉身走回前臺後,滿臉都是厭惡不滿,邊嘟囔着“媽的真晦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擡頭看到青年還站在原地,氣得拍了桌子,“走不走啊你?!再不走我拿掃帚趕了!小趙——”
女服務生滿臉尴尬,同時又有點恐懼,心想長得挺好看的人怎麽會這樣呢。
電話是她接的,對方自稱是疾控中心的,問他們這有沒有個叫張向陽的,她一查客人名單,還真有,忙問有什麽事,對方輕描淡寫道,沒事,就是打不通這個人電話,通知一下他,檢查結果是陽性,注意防控傳染,及時吃藥,她一下就急了,追問是什麽傳染病,對方道,沒什麽,艾滋,注意傳染就行。
女服務生一下懵了,電話挂了立刻就去通知了老板。
老板暴跳如雷,一面罵一面叫人去把東西都收拾出來扔到大廳,立刻又叫人去檢查消毒,罵了一晚上沒停過。
“走不走啊你?!”
“要不要臉啊你這種人?”
“我告訴你我沒讓你賠錢已經是很客氣了,識相的趕緊滾——再不走我報警了!”
“看你也像個人,怎麽這麽不自愛,給你爸媽丢人!”
張向陽終于動了,他擡起臉,眼睛已經全紅了,“老板,同性戀不犯法。”
前臺後的老板一下怒了,“你他媽還挺理直氣壯的!”
“滾你麻痹的——給老子滾——”
男人抄起桌上的抽紙扔了過去。
柔軟的抽紙砸在額角,不算很疼。
張向陽挺着不走,他想就算對方真拿掃帚趕他,他也不走,至少也熬過這幾分鐘,等陳洲走了,看不見了,也就無所謂了。
“趙玉娟!”男人怒吼道,“你是死人哪!”
女服務生只能上前,她保持了一點安全距離,壓低了聲音道:“你還是走吧,就當做做好事了,行嗎?”
張向陽看了女孩一眼。
她也叫玉娟。
“向陽,媽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就像你爸一樣,做個好人就行。”
做做好事吧。
張向陽別開了眼。
應該差不多了。
他俯下身拉過了行李箱,把包背好,被子扛上肩,菜籽油挂在手腕托起地上的小綠蘿,他輕聲道:“同性戀不犯法,也不丢人。”
女服務生替他推開了門,錯身的瞬間,她小聲道:“有病就去治吧,別亂跑了。”
她是出自善意的提醒,她想這個人斯斯文文的,說不定只是倒黴,剛查出來,他自己都不知道,也還是有點可憐的。
張向陽怔住,“什麽?”
“疾控中心都打電話來了,”女孩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你染上了,陽性。”
張向陽又是惶然,他望進女孩眼底的恐懼,心中數種情緒湧過,最終,他很溫和道:“我沒病,謝謝你,別擔心。”
玻璃門關上了。
張向陽不知道女孩信沒信,他又看了一眼玻璃門,裏頭已經在打掃收拾,中年男人擡頭看見他,沖他揚了揚拳頭,張向陽默默轉過了身,街道映入視線時,張向陽的目光頓住了。
街畔霓虹俗豔,陳洲正站在車旁,靜靜地注視着他。
張向陽的大腦一瞬變得空白,扛舉着被子的手臂發起了抖,嘴唇也随之張開。
他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這樣茫然地像突然斷了電一樣看着對街的人。
一輛貨卡轟隆隆地駛過,震得整條街都好像在跟着顫動。
深色的車身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裏,對街的人已經邁開了腳步,穿越街道向他走來。
張向陽呆呆地看着,直到人走到他跟前,才手忙腳亂地想起來解釋,“陳、陳工,這家沒房間了,住不下了,我換一家……”
陳洲的目光落在了那盆小綠蘿上。
綠蘿被小心地捧在了手心,捧着它的那雙手,手腕上挂着半桶油,被勒得通紅。
陳洲伸了手,将那盆小綠蘿轉移到自己掌心,摘下了手腕上懸挂着的半桶油,他腦海裏已經下意識地有了應答的話——行,那走吧,我送你去附近的旅館。
把人送到地方就得走,別去追問哪來的行李,他今晚已經很反常了,吃頓飯送個人回家,送到現在,還沒送安心。
陳洲擡起臉,眼瞳裏映出張向陽的身影,張向陽正對他露出那種職場上用來勉強應付的笑容。
情況可能很不好,但他依然在努力微笑。
陳洲也對他笑了笑,面上平靜,靈魂卻略顯狼狽。
夜晚這樣黑,心動又那麽難。
就随性一次吧。
“走吧,去我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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