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謝晏被捏着下颌喝了幾口,眼角的淚花欲掉不掉的。

裴鈞笑眯眯地騙他喝藥,先是一碗就給一兩,後來是一口就給一兩。他今天出府是興師問罪來的,未帶銀錢,便拿腰間香囊上綴的東珠來抵。

裴鈞看他掰着手指頭數香囊上的珠子,好整以暇地笑道:“數清楚了嗎?”

謝晏搖着頭,又怪他說話出聲,打亂了自己的節奏。

攏共十幾顆珠子,有什麽好數?

裴鈞支頤瞧他一張側臉,又瘦又白,不知道這些年是怎麽養的,還不如小時候。說到小時候,又想起了他磕破頭裝失憶那會兒。

少年謝晏是個人精,演的樣樣都好,毫無破綻,連皇後都被他騙着了。

“謝晏,你還怕苦?當年在孤宮裏,騙孤失憶了,為了演得像,一天三次施針,紮了幾十個針孔也沒喊一句疼。還生生喝了太醫院五日的藥,一碗比一碗苦……孤聞着都瘆得慌。”

裴鈞低頭看見他光着的腳,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他看得心煩,擡手撇過去一角氅衣,正在他腳下。

氅衣很暖和,帶着男人的餘溫,謝晏本能地踩上去,圓潤的腳趾陷在長毛裏,黑的裘,白的腳,有些賞心悅目的意思。

“你下這血本坑害孤,害得孤在皇後那兒罰跪了好些時日。”白天罰跪,晚上還要照顧少年謝晏。他盯着謝晏看,忍不住又嘲諷兩句:“你是養尊處優慣了,如今連這樣不鹹不淡的補藥都喝不下去了?”

謝晏不高興了:“你不要說話,我數不清了。”

裴鈞笑了一聲。

後來謝晏失憶一事之所以原形敗露,就是因為連着五天的藥,最後苦的實在是受不了,趁沒人端着藥碗偷偷往花盆裏澆,愣是澆死了一株裴鈞最喜歡的雀梅盆景,被抓了現行。

白天礙面子沒對他怎麽着,晚上裴鈞躺着越想越氣,憑什麽他欺上瞞下還毀了雀梅卻能睡得香甜安穩?半夜氣不過,又爬起來踹進他屋裏,把謝晏揪起來打了一頓。

裴鈞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能有今天這偏執性子,謝晏得占一半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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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晏垂着眼,絲毫不知道裴鈞在思索什麽,他數了兩遍也沒數明白香囊上頭到底有多少顆珠子,思來想去大概領悟了——反正就是要小口小口喝才能賺夠。

嗚,他最怕喝藥了。

但是今天早上阿言和寶瓶唉聲嘆氣的那些話,謝晏其實是聽進心裏去了的,雖然聽懂的不多,但知道他們是在為錢發愁,謝晏覺得家裏可能窮得揭不開鍋了,自己也應該幫幫忙。

往常一碗藥,少說不說也得灑出去半碗,今天謝晏舍身取義,一滴沒漏全給咽下去了,直喝得反胃,他兩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吐出來,總之磨磨蹭蹭分了十好幾口喝下。

邊喝還邊小聲嘀咕。

裴鈞仔細聽了一下,他憋着氣捏着鼻子,正給自己洗腦:“不苦一點也不苦一點也不苦……”

看他喝得如此不開心,裴鈞就開心了,頭痛都覺輕了。

藥煮得偏熱,又多是補益虧虛的好藥材,剛下肚沒多久,謝晏冷白的臉上就浮起了紅潤的血色,鼻尖也冒出細細的密汗。

他看攝政王在發呆,就歡天喜地地捧起香囊掖進了自己懷裏。

然後握起裴鈞的手,看金主天神似的,眼睛閃着光:“謝謝你。你送我鳥還給我錢,你真的是個好人!你常來,我喜歡你。”

謝晏臉色是好了,一點香囊穗子從他衣襟漏出來,晃晃的像條小尾巴。

“好人”裴鈞看着碗底漸空,聽他一臉天真純潔地說着“喜歡”,幡然驚醒,臉色忽地不好了。

……所以自己來這一趟是幹什麽來了?

他是來刺探謝晏,羞辱謝晏來的!

結果呢?反倒哄着謝晏喝完了一整碗補藥,還倒賠進去一枚東珠香囊!

但香囊已經被他貼身藏進去了,裴鈞總不能再伸手到臣子的衣襟裏頭。

那像什麽話?

到時候良言那個泥腿子又到處跟人說,攝政王疾風好色,還锱铢必較、一毛不拔,給出去的賞都能要回來。

年少時這主仆倆一唱一和的,就沒少給他找不痛快。

看他臉上風雲變幻,謝晏不懂,溫順乖巧的眉眼裏寫滿了大大的困惑:“你怎麽突然不高興了?”

裴鈞沉默。

謝晏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

“……”裴鈞面露愠色,“成何體統,松手!”

謝晏不松,又朝他坐近了一點,他身上有種特殊的氣味,有點熟悉,謝晏形容不上來,但聞着心裏舒服,早就把這人先前逼他喝藥的事給忘了。

他貼着裴鈞,又拽了拽堂堂攝政王的袖子,乖順地垂着眼睫:“你好香,比阿言燒的安神香還香……你能再陪陪我嗎?”

裴鈞先是一驚,繼而惱羞成怒:“謝晏!你放肆!”

這世道瘋了,還是謝晏真瘋了——謝晏朝他撒嬌?!

“不陪就算了……”謝晏聲音悶悶的,有一點點失落。

裴鈞很快鎮定下來,一哂,俯身欺下,結結實實地将他鎖在椅內:“謝卿,深更半夜,你我獨處一室。你穿的如此單薄,揪着孤衣袖,還這般言語放浪……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謝晏後腰被迫貼着椅背,也不掙紮,只是搖了搖頭。

裴鈞似笑非笑地睨着眼前人,恐吓他道:“這就是争寵的意思,是自薦枕席想給孤侍寝。到時候你再害怕得哭,孤也——”

謝晏當然聽不明白,還好奇地眨着眼,又湊他胸膛聞了聞,修長柔軟的手指纏着他袖角,催他快點說。

眼前的人安安靜靜地歪頭看他,鼻尖一點點紅,臉頰也因為補藥透出粉意,瞧着乖乖的怯怯的,倒是眼睛很亮,像深夜裏的燈火,熠熠地燒着。

沒哭。

這麽漂亮的眼睛,最适合哭了,裴鈞惡毒地想。

藥裏有安眠的成分,這會兒藥效上來了,沒等他接着說下去,謝晏将臉抵在他胸口,有點昏昏欲睡。

裴鈞冷不丁被一具柔軟的身軀撞進懷裏,眼裏盡是難以置信,吃驚地低頭。

他和謝晏說起來也沒什麽不共戴天的仇,只是謝晏伶牙俐齒手還賤,總愛招惹旁人,次數多了兩人就針鋒相對起來。後來關系惡劣到,秋獵被迫同住一帳時,謝晏會睜眼熬到天明,害怕裴鈞半夜舉刀把他舌頭割了的地步。

此時看着謝晏近在咫尺卻毫無防備的臉,像是窩在身前的兔子,一點兒也不見外的模樣。

裴鈞胸口嗡嗡的,又惱又燒,有幾分相信他是真的傻了。

……

平安候府前廳。

寶瓶已經靠在廊柱底下聽睡了,一對老仆還伺候着指揮使茶水。

紀疏閑的臉已經跟茶湯一個色兒了,一肚子水,直直打嗝。

他從三皇五帝聊到了開國勳臣,還把這幾年平安候府的來因去果都套了個底兒掉。又從寶瓶那沒良心的爹娘到聾二哥的耳朵是怎麽聾的,連老仆遠在城外莊子上的兒子的雞毛蒜皮家務事都評論過了。

……兒媳吃醋,不肯與兒子同房睡覺,什麽時候才能抱上孫子之類。

紀疏閑心不在焉地想,這麽長時辰了,別說是問個話,這要是孤男寡女,孩子都能懷上好幾個了吧?

回過神來,老仆還在絮叨,這會兒實在有點沒話找話,紀疏閑看了看天色,勉強自己抿了一口茶,點點頭說:“您兒子跟那女婢走得近,兒媳吃醋拈酸也是正常的,夫妻嘛,說開了就好了。”

裴鈞自後院出來時,紀疏閑不知正在興哪門子的嘆。

“哎,尋常人家都怕外室毀家,更別說禍國妖妃了,美色誤國确實要不得……”

阿言聽得雲裏霧裏,心想禍國妖妃關我家什麽事,駕前訓斥禮儀,怎麽還訓斥到美色誤國上去了。

他也困得不成,剛要回話,就被人給冷聲打斷:“紀疏閑,回府。”

阿言原地蹦起,吓了一大跳,扭頭看了看侯府緊閉的大門,又看看突然憑空出現的攝政王。

不對,他怎麽從後頭出來?!

裴鈞一句也懶得解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平安候府。

紀疏閑瞥了眼已經懵了的阿言,捂着一肚子水忙跟上。

兩人走在外面的大街上,也沒坐辇,一幫雁翎衛小的們都屏退了,只有指揮使陪着。夜風拂進裴鈞的領口,心窩的熱度被吹涼了,他慢慢冷靜下來。

紀疏閑看過去,大氅倒是還披着,衣襟有點揉亂了。

這是在屋裏幹什麽了?

腰上的香囊怎麽沒了,留下當信物了?

“妖妃……”不是,紀疏閑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地問,“平安候呢?”

裴鈞臉色微變,過了一會,神色複雜地說:“哄睡了。”

“哦,哄睡——哄睡了?!”紀疏閑身形微震,“您您哄的?”

裴鈞:“啧。”

從這個“啧”裏,紀疏閑品出了三分涼薄,三分不耐,三分愠怒,外加一分回味。啧,有點費腦子,好複雜。

裴鈞一皺眉,理了理衣領,突然莫名其妙地斥責道:“他就是真傻了,難道都是這樣見人就撲?沒人教他禮儀嗎?”

“啊對對,他如此不——”紀疏閑出言附和,話到嘴邊趕緊剎住,臨時斟酌了下用詞,“不知廉恥”有點重了吧,他咽了回去,“……不成體統?”

“确實。”裴鈞回憶起方才被他貼在懷裏,呼吸直往自己心口吹,手指還抓在自己衣襟上不丢,那軟綿綿的樣兒……他難道對着個人都能這樣?

不由呵了一聲:“明日再叫禮儀官上門好好宣講宣講。”

紀疏閑不敢笑,恭恭敬敬:“是是,殿下您深明大義,不與平安候一般見識。”

他大張旗鼓地連夜派人去安排禮儀官,要最嚴格最婆媽的那個。

裴鈞這才舒坦了,擺駕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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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攝政王:我是誰 我在哪 我今天是來幹什麽的?

求一波收藏評論營養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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