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寧喜走後,屋裏有些安靜,只有謝晏急促的呼吸聲,氣息滾熱,隔着薄褲都能感受到。

裴鈞心浮氣躁地把他的臉撥開,心裏暗暗教育了他一頓,沒多會,他就又沒臉沒皮地自己擠過來了,甚至把手往他腿窩裏伸。

“……謝、晏!”

裴鈞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沒好氣地拽出來塞回被子。

兩人離得近,他能感覺出謝晏身上燒起來的熱浪,但指尖卻是涼的,裴鈞一掀一阖被角,屋裏的寒氣湧進去,他肩膀瑟縮一抖,往日清亮的嗓音也有些沙啞,想往身邊男人的懷裏鑽:“……冷……抱。”

臉頰燒出了一層潮紅,像是一塊暖玉。讓人明知是病态的顏色,仍被其吸引移不開目光。

裴鈞久久地看着,直到那張漂亮的臉蛋乖乖巧巧地湊過來,将他掌心壓住了。

烏黑的發絲纏着他的手指,墨綢一般散發着光澤,裴鈞指尖縮緊,謝晏叫了聲疼,他忙松開了,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

明明被拽疼了,下一秒還是不計前嫌地往他身邊湊。

“知道冷還踢被子,真難伺候。”

裴鈞嘲了一聲,目光嫌棄地看向別處,嘴角卻不自覺地壓了壓。

房間裏連熱茶都沒有,寧喜也不在。

裴鈞低頭看了看謝晏因為發燒而顯得過度秾豔的眉眼,冷哼一聲,伸手拽過了自己上朝穿的厚重蟒袍,這朝服用料紮實,裴鈞每次穿都能捂出一身汗。

他把繡了四爪大蟒的象征這無上權柄的攝政王朝服,蓋在了謝晏的被子上面。

裴鈞壓着他一側被角等太醫來,他頭實在太疼,只想靠在床邊閉目養神一會,但謝晏一直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在腦袋邊上哼哼唧唧,不知道是在哭還是什麽,跟夏天的一窩蚊子似的。

他頭疼發作時最忌諱旁邊有動靜,連蟲鳴雪落都覺得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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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一下坐起,盛怒地掐在了謝晏的胳膊上,眼底猩紅:“謝晏,閉嘴。”

謝晏聽見他叫自己名字,咬住了唇瓣,努力地憋着聲音,睜着眼看他,漂亮秀氣的眼尾濡着紅色。

憋了太久,他倏忽抽噎一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

裴鈞腦袋要炸開了,後頸的血流一下一下地往上沖,他掐着謝晏胳膊的手一直收緊,而後驀地,松開了。

他不知道人生病的時候該怎麽哄,小皇帝牙痛哭鬧的時候,他聽煩了,也從來都是提起來就打。如今的大虞,還沒有能叫他攝政王親口來哄的人。

把謝晏提起來打一頓?

怕是哭得更厲害,連哭三年,哭出條新的護城河出來。

謝晏哭起來是挺好看,但哭瞎了也不值當。

“……過來。”

裴鈞終究破罐子破摔,按了按太陽穴,展開手臂攬過他的後背,抱到身前,力道卻輕了很多,盡可能地克制自己別再弄疼他。

謝晏磨磨蹭蹭地過來了。

裴鈞扯來被子和外袍,将兩人一起裹住。

昏暗的被褥裏,裴鈞與他相對而視,太近了,近得幾乎看不全這張瑩白-精致的臉,視線只能全部凝滞在眼前這對濕漉漉的眸子上。

裴鈞竭力地回憶起了小時候母妃是怎麽哄他的,僵硬地拍了拍謝晏的後背,語氣生冷,活像是要吃人:“不許再哭了,聽見沒有?”

哄的如此生硬,謝晏卻很受用,順門順路地抱着他的腰,枕着他熱滾滾的胸膛閉上眼睛,歡喜地應了一聲:“嗯!”

謝晏是不哭了,裴鈞卻睡不着了。

那略微粗重的呼吸直接落在耳側,攪動着濕熱的氣流,一下一下地往耳膜裏灌。

身上的軀體很輕,但也不是沒有重量,尤其是發着燒還更熱乎一點,讓裴鈞想忽視都太難。

一低頭,就是他纖長淩亂的睫毛。

……和殷紅的唇瓣。

裴鈞欲避開,但腰身被謝晏纏住了,像是拿尾巴勾住主人腳腕的貓……主人要是嫌棄它纏,擡腿想走,它就咪嗚地卷得更緊,那雙寶石眼睛裏蓄着波光粼粼的水,好似被你遺棄了一般。

不讓你走。

裴鈞頭疼得想東西都雜了,他思緒胡亂轉了一圈,腦子裏只剩下一個疑問。

——他怎麽這麽黏人?

裴鈞捏着攬在自己腰上的手,愈加皺眉。

……這身板太單薄了點,大姑娘都比他豐勻些。還有這露出來的一截胳膊,細得一掌就握住了。

都是嬌生慣養的,怎麽皇室的那幾個公主一到夏天,薄紗底下露出的手腕都圓潤細膩,帶着個金镯子,瞧着就富貴喜人,他卻是扁的?

扁的也不是說不好看,就是太瘦了,握起來不舒服。輕輕一捏,他就喊疼,松了手就是幾指紅印,好像遭了天大的虐待似的。

關鍵是,環在脖頸上時實在硌得慌。

等他這回好了,就叫他去舉鐵。

不過腰還行……細點好抱,就不用刻意練了。

裴鈞捏着他的手腕嫌棄了一陣,心說:等練得圓了,叫人也給他打副镯子套上,皓白的小臂配上金子,這才好看。

他對自己此番安排十分滿意,連镯子上紋路都想好了,就刻流雲百蝠、喜鵲鬧梅,熱熱鬧鬧的……

裴鈞眉峰稍展,頭痛也減輕了許多。

他素來體熱,一截手腕被他捏得溫熱了、柔-軟了,玩膩了才放下。他大發慈悲地拿袖子給謝晏擦汗,就嗅到謝晏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比常用的安神香還清冽一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裏泡過藥浴,頭發上都是苦香苦香的。

裴鈞一低頭就能聞見,他肆無忌憚地獨享了一會,一直躁亂的心神也莫名漸漸安寧了下來。

他閉着眼,腦子裏一會是謝晏的哭聲,一會是謝晏的夢呓,還有謝晏在他耳邊吹氣……無數個巴掌大的謝晏叽叽喳喳地圍着他亂轉。他四肢百骸灌了鉛似的,累得睜不開眼。

“謝晏……”

沒多會兒,眼皮發沉,掉進了一片黑甜。

裴鈞做了個夢。

夢裏他一窮二白,只是個靠給人殺雞宰羊為生的屠戶,因為造的殺孽重,街坊四鄰都不怎麽喜歡和他往來。一睜開眼,他手裏就提着屠刀,正在殺雞,他體弱多病的小青梅,叫燕燕,正坐在一旁苦着小臉喝藥。

燕燕爹娘被土匪截道所殺,剩下小青梅一個,身體不好,被寄養在裴鈞家裏。

燕燕咳起來,柔弱地道:“裴哥哥,我喝藥就夠了。我沒有想喝雞湯,你真的不用為我殺雞。”

“……”裴鈞望着那張咳得容色鮮豔的臉,心尖一顫,提刀将雞抹了脖子,“雞算什麽,燕燕既然想吃,都殺了給燕燕補身子!”

燕燕低低笑了,轉身要出門,突然哎喲一聲。

裴鈞立刻丢下屠刀,過去捧住了燕燕的手:“怎麽了?”

燕燕卷起袖子,露出了一小截盈盈一握的手腕,上頭套着只生了裂紋的木镯。

他小聲抽泣了一下:“沒事的裴哥哥,我只是心疼我的木镯子,并沒有想要隔壁王少爺家裏那樣好看的金镯子……”

裴鈞被小青梅的淚花迷了眼,揉着燕燕撞紅的手腕:“買!砸鍋賣鐵給燕燕買金的!”

“裴哥哥……”燕燕眼波含情,柔心綽态,輕輕地靠過來在他耳旁啄了一下,還勾住了他的手指。

唇畔好軟。

身上好香。

……

寧喜領着太醫進來時,吓了一跳。

只見攝政王躬屈在床榻外側,長腿委屈巴巴地擠着,都無處擱,懷裏抱着裹得似個蛹的平安侯,正臉貼着臉、發絲纏着發絲,睡得香甜。

寧喜有些吃驚,從前攝政王犯頭疼病,少不得要折騰好幾個時辰,安神香燒得都直冒青煙,屋子裏煙熏火燎的,他才能勉強阖眼休息一會。

這回竟然沒鬧……就這樣睡了?

正湊近了納罕地瞧着兩人勾在一起的手,忽地聽攝政王摟着平安侯連連呢喃:“燕燕,燕燕……”

寧喜愕然,燕燕又是誰。

豎着耳朵還要再細聽,突然迎面對上了一雙冷淡陰厲的眸子。

他告罪一聲,忙退到後面跪下:“殿下。”

裴鈞睜開眼,茫然了一會才重新凝聚視線,見寧喜一臉探究,他垂頭掃了一眼,看見和夢裏的小青梅一模一樣的漂亮柔弱的臉蛋,腦子裏瞬間閃過燕燕溫柔小意地哄騙他殺雞買镯子,最後把家裏揮霍一空的畫面。

小青梅不僅喜歡金子銀子,還喜歡喝參湯,百年老參當水喝。

裴鈞一不給他買,他就哭,哭得人心憐肝顫。

……最後家裏欠了債,還不上,小青梅抱着裴鈞給他買的那些釵裙頭花珍珠人參,還不舍得抵給債主,坐在地上嗚嗚地哭。

裴鈞在夢裏給人打了一輩子長工,還燕燕的債。

他臉色低沉,夢裏辛苦幹活的疲累感還未散開,夢境和現實胡亂交織,他抽-出自己的手,恍惚道:“……孤只是給他蓋件衣裳,他就不知道羞臊,湊上來勾孤的手指頭。”

寧喜看了眼沉睡着的謝晏,一臉困惑。

“還無理取鬧,哭哭啼啼地問孤要金镯子,要釵子,要金絲雀羽裙。”

寧喜一頭霧水,這都什麽和什麽。

哪來的金镯子和釵裙的事兒?平安侯問攝政王要镯子了?

“孤……”他沒理會寧喜的困惑,頓了好一會,“孤頭痛無力,掙脫不開。”

半晌也沒聽懂一個字,看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怕是睡糊塗了罷。

寧喜艱難地把這事糊弄了過去:“……是,這是大病,怎能恃寵而驕,朝殿下要镯子呢?還是叫太醫看看罷。”

“确應如此。”裴鈞贊同的點點頭,兩人心照不宣的不再提此事,“太醫。”

候在門外的年輕太醫連忙進來磕了個頭:“殿下。”

裴鈞讓開了點位置:“給平安侯瞧瞧。”

今日太醫院的陳院正不當值,來的是陳長坤的關門弟子,林太醫。

來之前,林太醫特意打聽了是什麽情況,但傳話的雁翎衛并未進抱樸居,只囫囵知道病的很重,到了要老參吊命的地步,吓得林太醫連滾帶爬地沖進了攝政王府。

結果上前請了脈,林太醫一陣不解,又仔細查了查,這才回身禀告。

“……回殿下,平安侯只是普通的風寒高熱。”

裴鈞漸漸清醒了,從夢裏的“燕燕”抽身出來,看向夢外的“晏晏”,皺眉道:“只是風寒?風寒為何需要老參保命?”

太醫抹了把汗:“是,是風寒……只是底子差,所以看上去比旁人格外重一些。敢問殿下,平安侯前兩日可是淋過雨吹過風?”

裴鈞想到那晚花園裏,到抱樸居的榻上,謝晏身上一直是潮的。他只覺得沒大礙,與謝晏胡鬧了許久,到了後半夜,才拿了新衣裳給他換上。

原來風寒就是這麽來的……那确實與他有些關系。

“臣給平安侯開些退熱散寒的藥,待發出來了,六七日便能痊愈。”

“至于參……許是赤腳郎中瞧着候府氣派,與藥鋪勾結,想坑蒙點錢財……”

确有這種可能,可惜那郎中沒料到,良言沒錢,根本沒去那藥鋪。

裴鈞點點頭,叫寧喜備了筆墨,命他拿上方子速速煎藥,又叫人去查那無德的郎中。

太醫開好方子交給寧喜,叩了頭要走。

裴鈞手邊無意地摩挲着,撥弄着謝晏軟軟的指尖。

夢裏的小青梅就是用這雙手,腰前系着圍裙在廚竈前忙碌,轉頭看見他砍柴回來了,甜甜地喚了他一聲:“裴哥哥。”

小青梅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撲上來将他抱住:“裴哥哥真好,哥哥辛苦。哥哥是不是餓得慌,燕燕給你盛面湯。”

人參煮的面湯……

夢裏的裴鈞腦子不大清楚,大約是個傻子,竟沒覺得他拿千金貴重的人參煮面有什麽不對。

只覺得懷裏的身軀軟軟的,抱着還有種淡淡的草藥味,和謝晏身上一模一樣。

“……”

他手指攥緊,倏忽面色凝重,将太醫叫住:“等下。”

太醫涵着身,感到一絲緊張:“殿下還有吩咐?”

裴鈞欲言又止,試探着問:“……風寒,還能喝老參炖雞湯嗎?”

見太醫目露狐疑,裴鈞視線飄忽着道:“他待會若非要喝呢,孤管不住。”

林太醫大受震撼,這虞京裏竟然還有攝政王管不住的人?

傍晚時辰,藥熬好了,老參雞湯也炖出滋味。

雞是禦貢的黑毛烏骨鳳,陽光底下翅羽泛着熒熒的紫藍色,是補養身體的珍品。百歲老參更不必說,整個虞京城也未必能有幾株,最大最好的這株,已經在平安侯的碗裏了。

一整只烏鳳并一棵百年參,煲了一罐湯,最後只盛了巴掌大的幾勺精華出來。還另外煮了些梅花湯餅進去,并着幾塊山藥枸杞,瞧着紅紅白白也很勾人食欲。

太醫說,平安侯少喝一些是有益處的,但是不能太多,容易虛不受補。

寧喜看着這精巧的一小碗,替攝政王府的開支賬目肉疼。

他端着藥碗和湯碗進去,低聲道:“殿下,奴來喂平安侯吃藥罷。”

裴鈞望他一眼,道:“他吃藥麻煩,又嬌氣……他吐旁人一身。”他一臉深意,“你不懂。”

寧喜沒懂,喂藥還有什麽不懂的?但他不敢置喙,老實把藥碗遞了過去。

謝晏昏昏沉沉的,睡夢間感覺到有人将他扶起來了,隐約地還能聞到肉湯的香味。他肚子不聽話地咕嚕了一聲,懶懶地睜開散焦的眸子,模糊感到一柄小勺遞到嘴邊。

勺子溫溫熱熱,剛好入口,散發着熟悉的……苦藥的味道?

明明聞到了肉湯,為什麽送到嘴裏的卻是藥。

謝晏苦起眉頭,覺得自己受騙了。

那勺子還過來喂!

謝晏氣極了,秀長的眉狠狠蹙起,沒有人能讓他吃藥,——沒有!

一扭頭,把嘴裏含着的一勺湯藥全吐在了裴鈞的袖子上。順帶的,還在他握勺的虎口上咬了一口。

呸!

然後驕傲地撇過身朝裏,生起悶氣,誰也不理了。

裴鈞:“……”

寧喜大驚,攝政王喜潔淨,他的東西都不喜旁人亂碰一下。平安侯膽子也忒張狂了些……這可真是恃寵而驕了。

他心驚肉跳地上前去清理,卻被攝政王甩袖揮開。

“滾開。”

而此時的攝政王本人怒火漸生,才幡然醒悟,這個是乖張驕矜的平安侯謝晏,不是他夢裏善解人意的小青梅燕燕。

燕燕溫柔可愛,楚楚可憐,雖然有些敗家的壞毛病,但至少不會吐口水在他的衣襟上。

——謝晏是個什麽東西?

白抱着他暖和睡覺了!

男人的身影沉默,冷峻,孑然。

攝政王看着衣袖上深色的藥漬,忍了忍,又忍了忍,終于忍到一腔春情散了個幹淨,他把藥碗重重一擱:“病死活該!”

起身嫌棄地去換衣裳,視線掃過桌上另一碗的老參雞湯,又闊步回來,端起碗仰頭喝得一幹二淨,連個梅花面片都沒給平安侯留下。

喝罷咣當将空碗一撂,恨恨地道:“孤的參,你一口都別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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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綠茶味的燕燕。

攝政王:燕燕溫柔,謝晏是個什麽東西?

……別掙紮了我的寶,最後還不是要給他喝。

今天你對傻了的平安侯愛答不理,明天你追着拿嘴喂都趕不上趟,知道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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