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良言與寶瓶在院子裏給葡萄藤澆水, 聾二哥篤篤地給秋千打上更穩固的木樁,那對老仆夫婦已經做不了什麽活計,正在籬笆旁邊給小雞喂食兒。

一派祥和, 其樂融融。

——自己被他賴上了。

裴鈞意識到這件事時, 正坐在桌前, 與謝晏面面相觑。

窗口蒙着薄紗的卧房, 是他們的樹洞,鋪着軟綿錦被的床榻是他們的愛巢, 謝晏會将床的一半留下來給他,就像孤單的鴦鳥, 翹首期盼着愛侶歸巢。

……如果這只可憐的鴦鳥沒有鼓着腮,悶悶不樂地看着他端來的食物的話。

魚肉剔下了最嫩的胸腹部, 和蝦仁一起絞得細密,做成了珍珠丸子,任何一點腥味都不會有。

用玫瑰花瓣、桂花浸了兩個時辰,點了桂蜜和醋, 做成的酸甜爽口的桂花胭脂藕;一盅用西南新進的貢菌小火慢炖出的雜骨菌菇湯。

還有一小碗核桃紅棗奶糊, 去了奶腥,只餘香甜。

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謝晏看出裴鈞眼裏的郁悶, 就着裴鈞的手抿一口勺子裏的菌菇湯,剛咽下,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 他皺了皺眉強壓下去,緩和了好一會, 才繼續去喝。

裴鈞面無表情, 這回湯菜絕無腥味,有這麽難吃?

謝晏張開唇, 下一勺卻沒遞到他嘴邊,而是被裴鈞自己喝了,他困惑地歪着腦袋。

湯汁清淡鮮美,也照顧了謝晏的口味,鹽放得不重。

裴鈞百思莫解:“你總犯惡心,還特意放了姜絲……”

他一頓……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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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才想起來,謝晏是不吃蔥姜蒜的。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毛病,是南邺皇族皆是如此,他們皇族內自古供奉着一位玄女,教條中不許信民食用這些。所以謝晏自小的膳桌上就沒有過蔥姜。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久居深宮的小謝晏,是南邺庇藏的的珍寶,他初來大虞,常識匮乏,同樣沒見過蔥姜蒜。

大虞人口味重,葷素不忌,他第一次在禦宴上吃到這種東西時,甚至都不認識那是什麽,将蔥爆羊肉當做尋常蔬菜夾了一大口,那沖鼻的刺激恐怕令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正值冬至前後,大虞習俗還要吃糖蒜、飲姜汁酒驅寒,每一樣都是謝晏的噩夢。

但是當着大虞帝後的面,他不能無禮,只能強忍着惡心将它們咽下去了。

然後散宴時他匆匆離去,但才堅持到禦花園,他就忍不住了,尋了個無人的角落,吐了個昏天黑地。

裴鈞之所以知道這些,就是因為謝晏嘔吐時,他就在旁邊的假山頂上。看着這個南邺來的漂亮質子佝着腰,吐得臉色發白,吐得滿頭是汗,碎發都潮濕地貼在額上。

他似乎也很嫌棄自己,想離穢物遠一點,但沒走兩步就又是一陣反胃,不得不停下腳步。

裴鈞見過這個小質子幾回,但都是在正經場合。

次次人前他都是一副清聖純潔的模樣,一禮一數都是宮廷教出來的範本,極會讨人歡心,所有人都歡喜他的可愛溫順。

但裴鈞覺得,他像個畫上了笑面的人偶,精致,可愛,但缺了點……不知道什麽東西,總之令裴鈞不是很舒服。

他在家也是這樣的麽?

手裏的巾帕已經被揉壞了,嘴唇也被謝晏自己擦得殷紅。

小質子仰頭看了會月光,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脊背輕輕一抽,晶瑩的淚光便湧出了他的眼眶,将他那雙琥珀明珠似的眸子蒙上霧翳。

裴鈞愣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朝下丢了塊小石子。

“呀!”小質子驚跳起來,捂着頭到處看了看,從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高高坐在假山上面。

他穿着小內監的衣裳,謝晏一時間沒有将他與衆多皇子聯系起來。

畢竟冬至宴會,皇子們都是該去的,裴鈞假若身份不低,不應出現在這裏,謝晏頓時氣道:“你做什麽丢我?”

皇帝對當年那場戰役耿耿于懷,自然不願想起還有裴鈞這麽個孩子,所以他們母子在宮城內幾乎查無此人。沒人想起叫裴鈞赴宴,裴鈞當然也免去應付,他手裏掂着幾枚石子:“那你做什麽哭?”

小謝晏立刻揉了揉眼睛,氣勢洶洶道:“誰哭了,關你什麽事!”

裴鈞又往下丢了一顆:“你在這裏哭,一會兒會被人發現,我就不能待在這裏了。”

小謝晏抿了抿嘴,想來也是不願意被人發現的,他仰頭看着裴鈞,發現他坐的那處是禦花園所有假山裏最高的,但四周陡峭,生着滑膩的青苔,他問道:“你是怎麽上去的……我也想上去。”

怪理直氣壯的,裴鈞指了指一邊:“那邊比較好爬。”

他說完,就聽見底下傳來窸窣翻爬的動靜,沒多會,小謝晏就手腳伶俐地爬上來了,但上面并不光滑,位置不大,他攏了攏衣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裴鈞身邊。

裴鈞看他閉目雙手合十,不知道喃喃自語什麽,語調怪異但不突兀,像是某種禱詞,從他舌尖上流利地蹦出來。

或許是南邺的某種方言,他想。

“你念咒呢?”裴鈞問。

“……”謝晏忍了忍,全部念完了才睜開眼道,“這裏最高,離月亮最近。我在向玄女祈禱,請她不要怪罪我。”

裴鈞好奇:“玄女是什麽?”

謝晏望着月光,他仰望月光的眼眸也像是鍍了銀一樣:“在南邺,她是月亮上的神女,只要我們虔心供奉,玄女就會保佑我們一生無災無難,多壽多福。”

裴鈞脫口而出:“那不就是嫦娥?”

謝晏瞬時蹙起眉頭:“不一樣……”

裴鈞反問:“有什麽不一樣?難道大虞和南邺的月亮不是同一個?月亮上只有嫦娥、玉兔,和砍樹的吳剛。你說的玄女既然不是嫦娥,難道是玉兔精?”

“……”謝晏生氣了,嫌他侮辱了玄女,擡腿就踩了他一腳,“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玄女就是玄女!”

裴鈞腳背被生生踩了一下,他捂着腳面吃痛,不再與他争辯嫦娥與玄女的關系。他看着小質子洇紅的眼尾,道:“好罷,那你朝嫦……玄女,祈禱了什麽?”

他彎翹的睫毛微微顫抖:“我觸犯了玄女的忌諱,我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許是他們年齡相仿,謝晏又對穿着內監服的裴鈞防備不重,兩人擠擠巴巴地坐在隐秘無人的假山頂上,裴鈞聽他講了一晚上玄女娘娘的故事。

謝晏在忏悔自己吃了蔥姜蒜。

裴鈞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并沒有笑出來。

小質子初出宮闱,不谙世事,他即便不認識蔥姜蒜長什麽模樣,不意味着大虞貴族們不懂。周邊諸國,各自的探子們都将彼此皇族那點事兒刺探清楚了的,難道皇帝不知道南邺皇族供奉玄女,不知道謝晏是不能食用蔥姜的嗎?

……他們知道,他們沒有說,依然給謝晏呈上了他所忌諱的食物。

說到底,一個質子,再生得玉雪玲珑,也不過是弱國送來的人質。南邺想借大虞的兵,就不得不向大虞低頭。謝晏不過是夾在中間的戰利品罷了,同其他裝在箱子裏、駝在馬背上,被一起送來的國禮沒有什麽區別。

南邺不會因為大虞一次“無心之過”給小皇孫吃了蔥姜,而撕毀好不容易締結的和平條約。

這點可悲的道理,連裴鈞都懂。

小質子天資聰敏,六歲誦文,號稱南邺國瑞,難道會不明白嗎……

所以他吃了,又吐了,然後如此嫌惡自己。

裴鈞看着面前心情低落的“小戰利品”,從腰間摘了随身攜帶的水囊,遞給他:“這裏是大虞,不是南邺。你在大虞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玄女是看不見的,不會怪罪你。”

“……你說的對啊。”小質子很聰明,在帝後面前他能面不改色地背出三百首詩,但今晚卻很笨,笨到認同裴鈞的話有點道理。

他眉眼舒展開,接過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咽下去了後突然漲紅了臉,猛地嗆咳出來。

他捂着嘴,瞪大眼睛:“你你你,這裏面是酒!你哪裏來的酒?”

裴鈞兩臂撐在身後,仰頭看天:“我偷的,敬我母親在天之靈的。”

這倒是真話,他之前從其他年長的皇子那裏偷藏了一袋酒水,原本是打算這個冬至日與母妃一同度過,但是冬至還沒來,母妃就病逝了。

不受寵的妃子病逝,裴鈞卻連喪衣都不能穿,只用一段白絹隐秘地紮在了裏衣外的手臂上。

謝晏年紀還小,即便宮宴上喝酒,也不過是甜甜的果酒米酒,還從來沒喝過這麽濃的烈酒。他聽到是“敬在天之靈”的,忙暈暈乎乎地擰上木塞:“對不起,還給你。”

裴鈞擰了擰眉:“你剛才吐過,我不要了。”

“……你嫌我髒?”謝晏氣得拿水囊砸他。

裴鈞不得不擡起手臂擋了擋:“你脾氣真爛。”

謝晏不是真的脾氣暴躁愛打人,他只是無處排遣,想借此撒氣,直到看裴鈞手背都被打紅了,衣裳也被他扯歪,才不鬧了,又仰頭朝月亮念了句什麽禱詞,回頭對裴鈞道,“我向玄女許了願,她會保佑你,會将屬于你阿娘的那顆星星帶回身邊。”

遠處傳來幾聲呼喚,像是有人來找他了。

謝晏急匆匆原路爬下假山,還不小心踩滑了一腳,踉跄了幾步,他站穩了擡頭朝頂上穿着內監服的少年笑了笑,面頰一片醉酒後的酡紅,他兩手攏在嘴邊:“以後你對月亮說話!玄女會把你的話織成一段星光,帶給你阿娘!”

裴鈞看着他晃晃悠悠地被人帶走了。

……帶給阿娘?

人死不能複生,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神仙,可以再将他的思念帶給母妃。

但盡管心知如此,往後的十幾年,每當裴鈞想起母妃時,他總是忍不住記起六歲時假山頂上謝晏的那一段話,會情不自禁地擡起頭看看月亮。

而後又覺得可笑,南邺的玄女,會保佑大虞的兒郎嗎?

……

謝晏已經不記得這些了,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不喜歡蔥姜是因為信奉玄女。

他是虔誠的南邺人,為什麽玄女也沒有保佑?

裴鈞有些煩躁,既煩躁自己也不記得這件事了,又煩躁謝晏強求自己吞咽這些菜。他拿回勺子丢進碗裏,把幾道菜推到一邊:“既然不喜歡裏面有姜絲,為什麽不說出來?”

謝晏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他捧着空蕩蕩的小碗,睫毛垂落像是犯了什麽錯一樣,半晌才道:“寶瓶他們讓你不高興了,是嗎……我想讓你高興。”

裴鈞道:“孤不高興。”

難道謝晏以為,逼迫自己吃下了姜絲,他就會高興了?

謝晏更沮喪:“對不起。”

裴鈞語氣更加不耐:“你沒錯。”

謝晏微微訝異,擡起眼睛看了看,他不大理解:“……那誰錯了?”

“……”裴鈞不知道他的聰明勁兒到底都去哪裏了,難道都用來想怎麽示弱撒嬌,把全府的老弱病殘全賴他身上了嗎。他嚯地擡起手,帶起一陣袖風,謝晏下意識地閉上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降臨。

謝晏悄悄地睜開眼。

下一刻,一只手沉重地落在了自己頭頂,似乎是揉了一揉,又似乎什麽都沒做,只是簡單地觸摸了一下,就順着他的耳鬓臉頰落了下來。

他感到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蹂-躏了一會。

有什麽東西在緩緩醞釀着。

謝晏看到裴鈞俯身過來,他直愣愣地看進去,在這雙黑曜石般的的瞳眸裏看見了頭發被揉亂了的自己,随即耳邊響起一道嘆息。

“孤錯了。”

裴鈞的手繼續下滑,掃過肩峰,拂過肘臂,扣在了他過分纖細的扁扁的手腕上:“套車,走。”

謝晏被拉起來,他第一時間看了看自己的窩,有些驚惶:“去哪?”

“又不賣了你。”裴鈞将他拽過來,又轉身去撈挂在椅背上的披風,随口道,“去海雲天酒樓,那兒應當有你喜歡吃的東西。”

謝晏徑直撞進他懷裏,卻仰頭狐疑地将他瞧了瞧:“殿下怎麽知道我喜歡吃什麽?”

裴鈞本是扶着他的脊背,這下頓覺指下骨骼燙手,他一言不發地抖落開薄披風,長長的系帶在他胸-前挽了個漂亮簡潔的結扣。

他以手撫平了披風上的皺褶,順着領口一點點地往上捋。

謝晏被迫擡起下巴,高領的領口系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擡手搭在裴鈞小臂上,一疊聲地喚:“唔唔,殿下……你勒疼我了……”

裴鈞眉頭狠狠一跳,猛地松開領口,手指抵住他的下颌,看向他衣擺下藏匿的小肚子:“孤不知道你愛吃什麽,是孤的甜甜愛吃!”

謝晏要張嘴。

裴鈞惱羞成怒,用手心捂住了他的唇縫,不許他問:“甜甜是孤的女兒,孤與甜甜……心,有,靈,犀,明白了嗎?”

謝晏愣愣地與他對視,“唔唔”兩聲,點點頭。

“明白就好。”裴鈞松開手,冷哼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

謝晏閃着亮晶晶的眼睛,跟在後面悄悄拽住了裴鈞的衣角,他湊近了去感受裴鈞周身沉穩寬厚的溫暖氣息,雙眸間盈滿不自知的貪戀,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小聲道:“殿下的手好燙啊。”

“你……”裴鈞頓了一下。

“不是我說的。”謝晏見他又要生氣,忙吃一塹長一智,指了指肚子,“甜甜說的。”

裴鈞:“……”

裴鈞沒法發怒。

謝晏湊上去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像是找到了能夠讓他高興的密碼,笑得更加乖巧:“殿下不生氣了罷?……甜甜說的。”

反正不管什麽話,後面都加上——“甜甜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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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爹不能要了——甜甜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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