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土參……不是, 吐伏盧屾快氣瘋了,卻不能當場發作,這酒自然是沒有敬成。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氣得又喘又咳, 連壓了三杯酒水才堪堪平複。

悉羅雲按住他的肩膀, 目光久久定在謝晏身上:“小不忍則亂大謀。”

九皇子捂着胸口, 忍,就會讓他忍, 又不是你自己來忍。

謝晏納悶地看着土參來了,又納悶地看土參走了, 從始至終也沒明白他到底是想來做什麽。

這時貍奴已拿來了新的一壺果子酒,他便不再想那個土參的事, 只專心致志地喝着果酒、吃着美食,看幻戲表演,等那個大變活人。

但西狄安排的幻戲節目很多,雖然都很精彩, 但後來謝晏有些坐不住了, 小幅度地在座椅上挪動。

……他想去解手。

謝晏開宴前在小殿裏就喝了不少茶,一直不曾解過。剛才還飲了很多果子酒, 還在席間吃了不少湯湯水水的東西,早就有了解手的想法。

但因擔心去了後會錯過“大變活人”, 所以一直撐着想看完再去, 可他們遲遲不演,現下脹得很。

他撐不住了, 就問貍奴知不知道在哪裏, 可貍奴也不認識宮裏的路。

魏王正被人敬酒,喝得暈頭轉向, 更指望不上。

上邊裴鈞一直留意着他的動靜,此時看他左顧右盼,想是有什麽需要,便叫四季過去問問。并囑咐四季,之後就不必回來伺候了,跟着平安侯就行。

四季喏了一聲便小跑去了。

謝晏看到四季來了,還有些不太好意思說,左右看了看,才小聲地道:“我,我想更衣……”

四季忙為他引路,因地方不遠,只需穿過後面的小花園,便沒叫貍奴跟着,只喊了個掌燈的小太監一起去。

可惜的是,幾乎是謝晏這邊剛走,沒片刻,衍慶殿中就改了樂聲,由原先的絲弦換做了激烈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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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有數名西狄少年扯着一方紅綢從天而降,另有無數花瓣紛紛揚揚。

正是謝晏最想看的“大變活人”登場了。

九皇子瞧見正戲來了,便立時坐直了起來,他摩挲着扶手,對身後的悉羅雲啰嗦道:“悉羅雲,一會兒表演結束了該怎麽說,你再教我一遍,我怕我忘了……悉羅雲,悉羅雲?”

一回頭,悉羅雲竟不見了。

悉羅雲是他的主心骨,悉羅雲沒了,他臉色一變,一下緊張起來。

當即先使了個眼色,暗示幻戲班将表演拖長一些,然後四下裏找悉羅雲的身影,問了身邊宮人,也沒人注意到他去了哪。還借口酒醉透風到殿外看了看,都沒瞧見悉羅雲。

殿內幻戲再拖也拖不了多長時間,九皇子心焦地在附近轉了一圈,直到撞上巡邏到此的侍衛,他不敢再亂走,才讪讪地退到了大殿外,也不敢聲張,又找來身邊的西狄小吏去暗中尋找。

那邊魏王多喝了幾杯,有了幾分醉意,便開始借機耀武揚威,見桌上酒壺空了,就支使貍奴去給他拿酒。

貍奴雖不是他的奴才,也不敢違抗魏王的命令,當下快步去了,捧着酒壺回來時,正巧遇上西狄九皇子回殿。他今日本就心神不定,沒看見那邊來的人,一個沒留神就撞了上去。

對方“哎喲”一聲。

酒液從壺裏濺出了幾滴到九皇子身上。

貍奴低着頭,單是瞥見眼前一抹白,今日大殿上唯有一人穿了白,他吓得立刻退後一步躬身跪拜:“是奴不小心,奴該死,請殿下恕罪……”

九皇子正心焦如焚,沒空搭理一個小太監,晦氣地拂了拂身上的酒液:“滾滾滾!”

貍奴趴在地上一會,擡頭将他看了一眼,頓了頓,見他眼神掃來,立刻垂下頭抱起酒壺,謝過罪後起身跑了。

進到殿內,他又忍不住回頭張望了幾次。

殿內幻戲班又登場了一名少女,正于一只蓮花鼓上起舞,她跳的是西狄的一種祭祀舞蹈,衣薄衫透,腰身環佩琳琅,神聖中仍透着西狄女子揮之不去的妩媚。

腳下蓮鼓随着她的舞步而越加激昂。

衆臣不多見西狄少女的豪放柔情,看她腰肢扭動,綽約多姿,既覺觀之無禮,又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小皇帝雖還未開情窦,也覺這漫天花舞別有風情,跟着鼓掌。

魏王更是眼睛都看直了,一杯接一杯的飲酒,還催促這貍奴快給他滿上。

貍奴心不在焉,越想越不對,直到酒液倒滿了杯子流了出來都沒發現。魏王生氣地拍了下桌案,正要斥貍奴,忽的聽他低訝一聲“不對!”,接着便将酒壺随手一擱,跑了出去。

“哎你……”

貍奴竄到殿門外,躲在一旁偷偷觀察了九皇子一會。

他心下如擂鼓,又怕被發現,又怕自己看錯,連呼吸都要屏住時——

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肩上。

貍奴吓了一大跳,幾乎原地蹦出三尺高,驚慌失措地張開嘴要叫。

那只手熟門熟路地捂在了他的唇上。

紀疏閑心累地看着他:“你是得了見我就要叫的毛病?”

貍奴眨了眨眼,看清來人,平靜下來了,唔唔兩聲示意他松開。

紀疏閑才将手放下,蹙眉道:“看你半天了,進進出出,鬼鬼祟祟,你又做什麽?你既然不願意說,就該知道要夾着尾巴做人。萬壽宴上你如此形跡可疑,是非要逼我将你拖進雁翎衛大刑伺候?”

“……”貍奴将嘴死死抿成一條線,他看了看殿裏,又看了看已經回到了座位上的九皇子,心下越想越亂。

他本不想說出這件事,一輩子都不想再與它扯上關系,但眼下,此事似乎事關重大。

若還不說,恐怕真如紀疏閑所言,将來會釀成大禍。

他糾結了一會,忽的下定決心,握住紀疏閑的手,将他往殿外沒人的地方扯。

往常這小野貓離自己三步內距離都吓得能炸毛,這回是怎的了,對自己連拖帶拽,紀疏閑被他拉到大殿拐角的無人處,看他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笑道:“該不會是要這會兒跟本官坦白秘密吧?”

“……”

貍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才驀的發現自己還握着他的手,匆忙放開,輕聲道:“我、我坦白真能從寬嗎?”

紀疏閑多了幾分訝異,沒想他招得這麽快,還以為他會再倔一陣子。

他抱臂沉吟了片刻,搖頭啧了兩聲,一報先前被他踩了兩腳的仇:“這可不好說……你得先說來讓本官聽聽。若是罪不大,打個百十板子,也就放了。”

貍奴一聽至少要打百十板子,臉吓得煞白,一張瑰麗的小臉上只有唇咬的殷紅。

他咽了咽唾沫,一閉眼,咚一聲徑直跪下了,兩臂伏地,以額磕觸。

紀疏閑驚訝片刻後,不禁打趣道:“這麽大的禮,你這是犯了多大的罪過啊?”

貍奴拜過後擡起臉,望着紀疏閑整理了下語言,但因為害怕,舌頭不聽使喚,說起話來磕磕巴巴的:“紀大人,我真說了你別不相信……”

“現在殿裏的那個西狄九皇子……他,他并不是九皇子……”

“……”紀疏閑放下了抱着的手臂,笑容漸斂,“你說什麽?”

一旦開了口,便輕松很多,貍奴感到心裏一個巨大的擔子終于卸下了,舌頭也更加流利:“貍奴不敢說謊,我見過吐伏盧屾,雖然我見過的是他少年時的模樣,但人不會變化那麽大……我剛才偷看了他好幾次,他肯定不是吐伏盧屾。”

紀疏閑冷肅道:“貍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西狄九皇子自小在深宮長大,據說體弱多病,所以從不見人。你如何見過他真容?且據探子的密信中所形容,九皇子模樣也與殿中那個相差無幾……你又怎麽斷言他不是吐伏盧屾?”

貍奴知道僅憑簡單的一兩句“我見過”,并不能說服紀疏閑。

他跪在地上頓了一會,指甲嵌在掌心裏使勁捏了捏,才鼓起勇氣,開口道:“西狄皇室荒淫,幻戲班……并不如表面上那麽光彩。而吐伏盧屾,原本并不算九皇子,或者說,西狄王并不承認他是皇子。因他出身低賤,母親只是幻戲班裏的一個伶人。”

“他是後來才被接回宮中,而在那之前,他是在宮廷幻戲班裏長大的。”他聲音小了小,有如蚊鳴,語氣中多了幾分憤恨羞愧,“……貍奴,貍奴也是。”

貍奴往前膝行兩步,仰頭看向紀疏閑,急急地道:“我不知道探子為什麽要報他是九皇子,但貍奴敢确認,他一定不是吐伏盧屾!”

“我之前一直不敢說,是怕你查出我與西狄宮廷有關,會把我當做奸細殺掉……我聽說奸細到你手上,都活不過三晚,死的時候連皮都沒有。”貍奴擰了擰手邊的袖角,“我、我害怕……”

紀疏閑:“……”

“那你現在又為什麽肯說了?”

貍奴皺了皺眉:“九皇子那個人……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打小就很奇怪。除了練幻戲術外,他還整天擺弄些瓶瓶罐罐,誰也不知道裏邊裝的是什麽,但他住的院子裏常有死貓死狗和動物的慘叫聲。”

“他在幻戲班時,就曾為了争搶一個禦前表演的機會,鋸斷了對手練習用的木樁,令對方一頭摔在了尖刀上。那次禦前演出後,當晚他就沒有回來,随即就被封回了九皇子……”

“他們都說,是他與西狄王……”貍奴停頓了幾許,神色難言,其中意味可想而知,“王為了掩蓋這樁醜事,才不得不将他認回,對外稱那晚只是父子敘舊。還抹去了他不光彩的身世,只說是良家宮女所生。”

貍奴咬牙道:“他回宮後,就以各種借口弄死了曾與他同宿的伶人。那些對我好的哥哥姐姐們都死了。我當時年紀小,他大概也不怎麽記得我了,所以逃過了一劫。”

“後來因為一些事我……逃出了幻戲班。那之後,九皇子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騙過你們的。但這人陰險瘆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今又不知為什麽叫人假裝自己,我怕他會對你們不利……”

他垂下腦袋,蔫蔫地道:“大虞對我比母國要好,我逃出西狄後,是縣主救我于水火,讓我衣食無憂;侯爺又将我當做朋友,與我無話不談。你、你和殿下雖然兇一些,但都對我很照顧……我不想因為我隐瞞這件事,而讓你們陷入什麽危險。”

“……”

紀疏閑猜到貍奴的秘密可能與西狄有關,但并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是如此緊要。

貍奴竟出身西狄的宮廷幻戲班。

怪不得他進宮時,看到幻戲班是那種表情。

也怪不得,他小小年紀就會如此多精妙的幻戲術,還能在逃出宮廷後,得以在雜耍班子裏謀生。

若貍奴真有貓耳,此時早已塌下來了,吐出了這個驚天大秘密後,他洩了氣似的跪坐在自己腳跟上,吸了吸鼻子,眼睛一紅:“我說完了,你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吧。就是扒皮的時候輕一點,我真的怕疼……”

紀疏閑看他謹小慎微的模樣,哪裏還有之前的嚣張,伸手将他拉住:“行了,你先起來……況且這事原本也和你沒有關系。”

貍奴還不太相信他不會責罰自己,晃晃地被他扶起來,因為腳跪麻了,差點跌過去。

紀疏閑将他一把攬住,同時腦子裏飛速思考。

不只是大虞,幾乎各國線報對這個西狄九皇子的消息都是差不多的,因他極少在政-治場上活動,西狄朝廷幾乎查無此人,所以信息甚少,所用描述大多是體弱多病、久居深宮,無權無勢,怯懦膽小,極不受-寵-。

還有人說他命不久矣。

所以無人将這個九皇子吐伏盧屾看在眼裏。

但若按貍奴所言,事實上的吐伏盧屾陰險暴戾,小小年紀就已會算計和殺人,心思深沉,狡詐詭滑。

倘若真是如此,那吐伏盧屾就太令人膽寒了。

現在不是追究貍奴的時候。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殿裏的“九皇子”不是吐伏盧屾,那真正的吐伏盧屾在哪裏?是因為并不想出使大虞,而叫人僞裝自己代替,還是……他潛藏暗處,另有謀算?

此時殿內鼓樂愈盛,殿中那臺蓮花鼓在陣陣香霧下,幻似開出層層花瓣。

鼓上少女以一種難以捕捉的速度飛速旋舞,周身銀鈴陣陣,綢緞萦繞,她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突然,砰的一聲。

少女散做滿天粉雪,同時一抹玉軟花柔的倩影憑空從香霧中幻化而出,仿若是仙女遺世,步步生蓮。

正是整個幻戲術的高-潮,大變活人——西狄公主。

公主一腳踏在蓮花鼓上,咚,一時間鼓樂皆停。

她徐徐旋止,露出一張沉魚落雁的臉龐。滿堂凝神吸氣,目不轉睛。她十分享受這種被人傾慕的眼神,不由得款款而笑,正屈身要拜。

同時紀疏閑也覺茲事體大,正要進到殿內将此事回禀攝政王。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疾呼!

一名侍衛沖進殿中,戰戰兢兢地叩頭道:平安侯落水了!

裴鈞霎時臉色驟變,猛地站起,打翻了手邊杯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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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掃盲小課堂:

屾,shen,音同深,常用作人名,為二山并立之意,表示穩重。

吐伏盧、悉羅,都是鮮卑姓氏,但本文架空,只是化用一下。

今天沒有二更了,讓我歇會吧,生産隊的驢都不敢這樣使喚

順便,收藏一下預收《重金求子》吧~這麽可愛的生子文都不看一下的嗎?

·

再順便,基友沙雕文《魔教頂流》開更啦!快去看看,真的很好笑,笑得我大半夜打鳴到樓下以為水管爆了,不好笑我把燕燕賣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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