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聽見平安侯落水, 殿中諸人有看熱鬧的,有目露驚色的,面色紛呈。

倒是九皇子聽見落水的是那個叫他“土參”的平安侯, 臉上浮起些快意, 直低聲用西狄語幸災樂禍道:落得好, 淹死他更好!

同是衍慶殿, 同是殿後的錦鯉池。

一模一樣的事情,又一次發生在裴鈞眼前。

裴鈞臉色驟變, 怔了片刻,便匆匆往下走, 他管不得那還在蓮花鼓上袅動香風的西狄公主,厲聲問道:“怎麽回事!四季不是跟着他嗎!”

寧喜同樣心焦:“人救上來沒有?!”

侍衛神情倉惶, 吞吞吐吐:“人,人……”

那西狄公主一襲華裙,并不覺得水裏掉個人能是什麽大事,難不成大虞攝政王如此人物, 還會親自去撈個人不成?見他走來, 公主低眉一蹙,狀若不經意地從鼓皮上跌下, 肩頭薄紗布料便微妙地滑落了下來。

公主國色天香,在西狄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凡她勾勾手指, 想要的男人就沒有不拜倒在她裙下的,自然沒将裴鈞放在眼裏, 覺得他不會對自己無動于衷, 肯定會将她接住。

所以跌下鼓時也沒有其他打算,卻沒想到……

——裴鈞面含戾氣拂袖而過, 經過蓮花鼓時停都沒停一下,甚至眼神都沒有瞥過來一個。

她撲人撲了個空,瞳孔瞬間放大,從“矯揉造作”變成真的狼狽摔下,驚惶之時,九皇子奪步而來才一把抱住了她,兩人一同踉跄了幾步,好歹沒叫她摔得太難看。

九皇子小心将她扶起,上下看了看,好聲問道:“柔兒,可摔着了?”

西狄公主厭煩地将他一甩:“滾開點,要你管?”

她甩開九皇子的手,擡頭再看時,攝政王已帶着幾乎半殿的人簇擁而去,只剩下觊觎她美色和想看西狄笑話的一些人,嘬着酒肆意地打量着她半露的香肩,嘈雜間還聽到有人戲谑的笑聲:“……西狄的娘們還真是豔辣。”

公主氣得狠狠一跺腳,忙将肩頭衣物扯了上來,憤憤地踢了九皇子一腳,用西狄語罵道:“給本公主挖了他們的眼睛!”

Advertisement

九皇子正叫屬下拿件衣裳給她披,聞言為難了一下:“柔兒,這裏是大虞……”

公主看他如看草芥,一把推開他送來的衣物:“廢物,慫包!”也向外走去,她倒要看看,是什麽人落了水,竟然值得大虞攝政王親自去過問!

裴鈞走到錦鯉池時,遠望黑魆魆的,池邊數名侍衛太監挑着零星燈籠,水面上浪花翻湧,是有侍衛已在下水撈人。

錦鯉池雖名為池,但其實并不小,已堪稱得上是一方小湖。為了能讓皇帝在夏日觀賞到魚戲荷葉間的趣景,甚能泊一葉扁舟于中嬉游,還特意開鑿得很深,池下淤泥層層。

寧喜恐亂中生變,先令人重重将小皇帝守衛起來,此時趕到,看到湖中現況,立刻叫來湖邊挑燈的小太監,問他怎麽回事:“池邊巡守的人呢?怎麽會叫人掉下去?!”

那小太監哆哆嗦嗦地說:“奴、奴也不知道怎麽掉下去的,那會兒剛好是巡防換值,侍衛正在葳蕤軒附近交接……衍慶殿裏的燈油快用完了,奴幾個去取經過此處,聽到水聲,先是沒當回事,以為是湖裏的大鯉躍出來了。走出去了有一段,六德覺得不對,說鯉魚不會跳出那麽大的聲響,這才回去查看……就……”

“就什麽,說啊!”寧喜被他急的。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捧出一塊小木牌:“挑燈一看,就看到這塊牌子浮了上來。”他吓得兩膝發軟,跪在地上道,“奴看這牌子上刻的是侯爺的名字,這便趕忙去叫人……”

話還沒說完,手上桃心木牌就被人一把奪去,他瞥見一角蟒袍,更是兩股戰戰。

裴鈞看一眼木牌,正是他曾在雙曜宮為甜甜求的。

因春獵時确實不曾下雨,裴鈞答應了為申紫垣翻修三清大殿,便專門為此跑了一趟雙曜宮。他見申紫垣又在刻東西,一問之下,才知他每年都會為香火錢捐得最多的幾名信徒親手刻辟邪牌,當時甜甜剛破殼,謝晏揪心得緊,看甜甜那麽小,怕它長不大。

裴鈞就讓申紫垣也給甜甜刻一個,把木牌請回家去,安當時謝晏的心。

申紫垣聽說要給一只鴨子刻辟邪牌,氣得差點割了手指頭。

但為了翻修大事,他還是認真刻了,還給賜福開了光,背面刻上了“生母”謝晏的名字,問及正面刻什麽。當時甜甜剛有了大名,但裴鈞并不太想說,被申紫垣連番催促下,才微微一蹙眉,随口道:“裴瓊華。”

笑得申紫垣前仰後合,手一抖,哎呀一聲,瓊字的一點穿透了橫線,多出了一個小頭。

裴鈞見狀擰眉:“這還能管用嗎!”

申紫垣止住笑說:“什麽管用不管用的,殿下什麽時候也信這個了。殿下說管用,那就是管用。”

裴鈞時間緊,沒有功夫再等他重做一個,便拿了那個回去送給謝晏。

謝晏聽說是大師給開的光,是很歡喜的,便将寶瓶給繡的那個布頭牌子給拆了下來,換上了桃心木牌,日日祈禱甜甜快點長大。

後來甜甜圓潤了後,每次出窩總不小心被木牌撞頭,謝晏怕它被撞傻,這才将木牌取下,改為挂在他倆的床頭。

今日謝晏為與公主争奇鬥豔,把自覺好看貴重的東西都帶身上了,這牌子也挂在了腰間。

寧喜一看到桃心木牌,這才相信真是平安侯落水了。但這麽長時間了,人既沒有自己游上來,侍衛也沒有将人撈起……說句不好聽的話,便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死士,都未必能在水中閉氣這麽久,更何況平安侯……

若真是平安侯掉了下去,此時還沒有上來,恐怕是被湖底的淤泥爛根纏住了腳。

他心下覺得兇多吉少,卻也不敢直言,朝着遠處匆匆趕來的兩隊侍衛道:“還愣着幹什麽,快下水找人……”

他還沒有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投水聲。

寧喜愣了下,回頭一看,地上只有脫下的蟒袍,而水中已多了圈圈漣漪。寧喜并不會凫水,在岸上急得團團轉。

待西狄使團衆人慢悠悠走到湖邊時,就只看到水中浮沉的白影。西狄公主一開始并沒有認出那道形如水鬼的白影是誰,直至走近了,聽旁人交頭接耳,再看到地上蟒服,這才回過神來。

她一時詫異,問九皇子:“這個平安侯身份很貴重嗎?是攝政王的兄弟?”

九皇子搖搖頭:“不是,就是南邊小國送來的質子。但悉羅雲說,他近日很得-寵-。”

公主想了一想,兩個非親非故的男人,能如何得寵,無非是那種關系,臉上便浮出嫌惡:“怪不得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真是惡心!父皇叫我與一個娈寵争寵?!”

“柔兒!”九皇子驚懼地左右看了看,“你小聲說話,隔牆有耳。”

公主正鬧着脾氣,遠處水裏突然浮起一人。

是不知何時也跟着跳下去的貍奴,面色急惶地喊道:“這裏有人!他纏在淤泥水草裏,我拔不動!”

裴鈞剛浮出水面換氣,聞言立刻又一頭紮了下去,水下昏沉,縱有岸邊點起了無數燈火,下面也是一派鴉色。他向着貍奴的方向游去,模糊中看到了在水中漂浮的衣角。

是淡青而秀麗的煙水色。

游過去時,眼前恍惚閃過一線反射的光,他之所以會被纏住,似乎就是因為身上挂飾太過繁複。

——不管是他的身形、他的衣着,還是他的佩飾,無不彰顯着,那被水草緊緊纏繞的,就是謝晏。

裴鈞心裏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幫貍奴解開水草的,也分不清貍奴在水下比劃什麽,帶着謝晏往上游的時候,因氣不足了,被灌了兩口湖水。攪浮起的污泥混着青荇,腥冷腐臭,催人欲嘔。

懷裏的謝晏好冷,不管裴鈞抱得再緊,都一點溫度也沒有。

也不知是怎麽上的岸,凫出水面時,他一下失了力氣,疲累地往下沉的時候,裴鈞渾渾噩噩地想到,就是這樣的味道,謝晏嘗了兩次嗎?

此時,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用力往上拉。

耳邊這才湧入驚慌失措的叫聲:“殿下!”“來人啊……”“太醫、太醫!”

林太醫被雁翎衛飛快地扛過來時,只見到攝政王形如鬼魅,渾身濕透地站在水邊,雙目赤紅,望着地上那個趴伏着的身影。他心下大駭,趕忙上去為攝政王把脈,還沒碰到他衣袖,就被裴鈞一把推了過去:“先去救他……”

林太醫踉跄兩步跌在地上,瞥了一記那邊的人,腹大膨起,四肢爛軟,遮面的淩亂發絲裏露出半張脹白的臉頰……顯然是死透了。

“殿下……”他猶豫地回看向攝政王。

裴鈞聲音微顫,喉中如滾着岩漿,馬上要迸發出來:“去看看他……去救他!”

林太醫連滾帶爬地到了那具屍首身邊,擡起他泡冷的手腕按了按脈,可不管他怎麽按,屍體都不會有脈搏。他覺得大難臨頭,求助地看向四周的人。

貍奴也嗆了水,正在一旁咳水,指揮使解了自己官袍披在他身上,便扭頭去清肅現場,壓制騷亂。

寧喜剛過來兩步,遠處小皇帝禦駕不知怎的來了,他左右為難了一會,只能先去照看皇帝。

其他雁翎衛和禦中侍衛莫不敢靠前。

林太醫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為“屍體”上下檢查一遍,他撥開覆臉的猶如水草的濕發,驀的一頓,立即睜大了眼,兩手迅速将所有發絲全部撩開:“……殿下。”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宣告平安侯的死訊。

貍奴跪坐在石邊,不由抱緊了身上的衣袍,扭開了頭。

連遠處的寧喜都不忍地閉了閉眼。

林岱擡頭喊道:“他不是平安侯!殿下,這不是平安侯啊!”

裴鈞猛地擡頭,快步過去,一掌掰過了那人的肩,那張微微泡浮的臉坦露出來:“……”

附近掌燈的小太監也跟着看了一眼,詫異道:“四季!怎麽會是四季!”

寧喜聽到喊是四季的名字,顧不得安撫小皇帝了,一路小跑撥開人群,近了,他才慢了下來,定定地看着躺在那裏的人,那穿着平安侯衣物佩飾的屍首,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小徒弟。

他痛心地晃了晃,一下跌跪在了屍體身邊,将他攬住:“四季,是誰……”

裴鈞漸漸平複下來,但并未因此松了一口氣。

落水的不是謝晏,是四季……但即便是四季落水,他也不該穿着謝晏的衣服,戴着謝晏的佩飾。

謝晏離開衍慶殿前,一直在跟魏王閑談喝酒,沒有什麽外人同他說過話……不對,有,有一個。

“封閉所有宮門。今日與宴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許離宮。”裴鈞聲音沉冷,似也在冷湖中泡過一般,“來人,護送西狄九皇子和公主回福景宮,內廷騷亂,沒有孤的命令,不能随意走動。”

這話的意思就是要禁足西狄使團了!

公主這會兒算是弄明白了,淹死的不是什麽侯,就是個小太監,但卻不知這火怎麽燒到他們身上來,美目圓睜道:“憑什麽!不過死了個宮奴,關我們什麽事!”

九皇子看着周圍逼近上來的侍衛,暗暗拉了下公主的衣角。

公主又将他一甩:“吐伏盧屾,你是不是個男人?大虞人要踩到你我臉上來了!”

九皇子低聲道:“不是,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等事情查明白了,不就自然放我們走了嗎?”

裴鈞冷聲:“九皇子言之有理。”

“……吐伏盧屾!”公主還要發作,忽的擡頭看了大虞攝政王一眼。

他的臉很白,像是鬼節的月。

眸卻黑,如冥府沉水。

公主不知怎的,感到一絲涼意,像是有刀鋒沿着後頸擦過去一般,一時間沒再敢說話,随即幾人便被侍衛寸步不離地送回了福景宮。

裴鈞這才垂眸看向四季,所以,謝晏并不是落水,而是被人拐走了。

謝晏能被拐去哪裏?

裴鈞俯身檢查了四季的屍體,思索間,發現他頸後有一道彎月形的傷痕,形狀特殊,這是西狄特有的一種手刃。

此時,紀疏閑聽過屬下的彙報,走過來道:“殿下,值守宮門的侍衛說,之前有幾名西狄小吏帶着些箱子先行出宮了,拿的鴻胪寺給的使團腰牌,說是有人不舒服,要先行回鴻胪寺驿館休息。不過那箱子侍衛檢查過,裏面都是些幻戲用的道具……或許,有人綁了平安侯,但還未來得及出宮,屬下這就叫人再将所有宮殿搜查一遍。”

他頓了頓:“此外,貍奴方才跟我說……”

裴鈞正捏着謝晏的桃心木牌,聽罷,擰了擰眉。

此前紀疏閑還在想,吐伏盧屾潛伏暗處,究竟想做什麽。

眼下謝晏失蹤了,倒是可以解釋為是吐伏盧屾所做。

但紀疏閑不明白,吐伏盧屾大費周章,為了什麽?

且他剛才留意了西狄使團一行人,似乎就連公主都不知道面前的這個九皇子是假的。說明從很早開始,或許是少年時,吐伏盧屾就叫人在宮中假扮自己,又因他不受-寵-,平日所接觸的人不多,多年下來,無人起疑,甚至将這個假皇子都認作是真皇子。

所以線報中所言,九皇子膽小畏事、無能懦弱,皆是真的,因這就是這個假九皇子的性格。

而真正的吐伏盧屾恐怕早就不在西狄宮中了。

吐伏盧屾貍貓換皇子,布局多年,一定是有深謀大慮,肯定不是為了潛入大虞,綁個與他素未謀面、無冤無仇的謝晏。

他圖什麽呢?

裴鈞突然想到一件事,問道:“貍奴說,吐伏盧屾幼時一直在幻戲班?”

紀疏閑點頭:“确是這麽說的。”

裴鈞蹙眉:“宮裏恐怕搜不出人了。吐伏盧屾精通幻戲術,以幻戲機巧之法藏個人,騙過侍衛将人帶出宮去,輕而易舉。”

紀疏閑汗顏:“……臣沒有想到這節,那……”

沉吟間,又有侍衛跑過來,是那批押送九皇子和公主回福景宮的一人,他近到攝政王身前,單膝跪地禀報道:“殿下,西狄一行人已全部押回福景宮了,只是……”他頓了頓,“我們清點了一下人數,發現他們使團中的那個悉羅雲,不見了。”

紀疏閑責問道:“走丢個使臣也要來報!去找啊,什麽叫不見了,那麽大個人怎麽會不見了?”

侍衛戰戰答:“找、找過了,他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有人看見他稱醉酒到衍慶殿外散步,随後就不見了……宮裏到處都找了,也沒有找見。宮門也沒見到悉羅雲出去。”

悉羅雲樣貌出衆,若是宮門見了,定會認出。

紀疏閑才想追問,忽的一頓,回過神來,驚聲道:“……臣還以為他會扮做個不起眼的小吏混進宮中,沒想到他好大的膽子,竟大搖大擺地扮做使臣,怪不得那九皇子如此倚仗他,事事都向他請問。……原來‘悉羅雲’就是吐伏盧屾!”

裴鈞被他吵得一陣頭疼。

吐伏盧屾特意給四季穿上謝晏的衣服,即便此法能一時蒙騙住人,但屍體一旦被打撈上來,必定敗露。所以吐伏盧屾此舉并不是為了遮掩罪行。

而是……

拖延時間!

裴鈞沉默了片刻,對紀疏閑道:“封閉所有城門,許進不許出!另派人把守住進出京城的各個要道,尤其是往西去的。一旦發現可疑車馬,立即攔截,所有商隊物資必須開箱檢查。京中能藏人的酒窖、米倉、青樓楚館,一個不落,全部給孤查一遍!”

“是。”紀疏閑便明白他的意思,當即率了一隊雁翎衛,召集京中所有總旗小旗,分散去搜。

吐伏盧屾如此狡詐的人,擄走謝晏後,卻在四季屍首上留下西狄手刃的傷口。

此舉輕則導致吐伏盧屾身份暴露,重則裴鈞一怒之下斬盡西狄來使,大虞、西狄兩國就會愈加交惡,談和只能淪為空談。

這若不是吐伏盧屾一時疏忽,那就只能是……

——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多年想要的結果已經達到了,如今已不在乎身份是否會暴露,更不在乎宮中西狄使團諸人的死活。

裴鈞望着手中的辟邪牌,突然一擡眸,朝身邊侍衛道:“……給孤備馬!”

謝晏再次有知覺的時候,是迷迷糊糊的,感到身下一直在晃,轱辘辘的響,他試着動了一下,頸後就傳來一陣劇痛,手腳也很沉。

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稻草、馊壞的饅頭,還有……一股腥鹹的氣味。

他渾身沒有力氣,自覺是很努力在掙紮,實際上只是輕微地挪動。

“醒了?”

有人注意到他醒了,将他扶着坐了起來,緊接着鼻下便飄來一陣清爽的藥味,謝晏不自覺吸了兩口,漸漸覺得生出些許力氣,至少能夠睜開眼了。

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手,很白,指尖因捏着藥瓶,所以離得很近。

謝晏聞到一種與瓶中藥不一樣的苦氣,也像是某種藥味。

他順着這只手緩緩看上去,看到一個女子打扮的人,斜靠在一團稻草上,腰細腿長,臉龐比之其他嬌柔的女子來說,多了幾分英氣,眼下綴着一顆小痣。

謝晏還愣着,身上就被扔來一個饅頭,硬邦邦的,但好歹沒有長毛。

他才在宮宴上吃了很多,眼下并不餓,因兩手被粗繩層層捆着,他要拿這饅頭,就只能用兩手指尖去夾。他夾起來拿到眼前看了看,一聞:“呸!”

把饅頭扔了回去。

雖然沒長毛,但也是馊的。

女子一偏頭,躲開了飛來的饅頭,她手中亦拿着一只饅頭,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笑道:“哎呀,還挺挑食。這都吃不了,之後風餐露宿,你可怎麽辦?”

“……”謝晏沒說話,只盯着他看。

女子發絲微蜷,她吃了一口那饅頭,似乎也覺不太順口,便将其放下,轉而扯開胸-前衣襟,剛露出白-花-花一小片胸脯,謝晏立刻閉上了眼,扭開了頭。

“還知道非禮勿視。”女子聲音清潤,但顯然不是女孩子的聲線了,“你有的我也有,你可以看……你睜眼吧。”

謝晏搖頭,女子嗓音一沉,帶上幾分命令的意味:“睜眼。”

“……”謝晏沒辦法,慢慢眯開了一條線,待看清面前事物時,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兩腳蹬着往後退了退。

那是、是……

是人,一些女子。

不是,是躺在那裏大睜着眼,一動不動的,身下已凝結了厚厚血垢的……少女們。

謝晏不知為何,明知那可能是死人,卻并不感到十分害怕,只是感到一瞬間的驚慌,他緩緩呼吸了幾下後,丈量起四周的景象。似乎是輛遮蔽嚴密的馬車,沒有窗,木板很厚,從一塊朽舊的木板間的縫隙裏,能看到車外一直有樹木向後滾動。

……他們是在不知道去哪裏的路上。

他想到自己之前是跟着四季去淨房,出來時掌燈的小太監沒了,四季站在一片黢黑裏,他納悶地往四季走了幾步,旁邊房角就突然閃出個人影,捂住了他的口鼻,緊接着便後頸一疼,失去了意識。

謝晏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但他知道,此時身邊沒有殿下,也沒有寧喜和良言。

他沒有人可以撒嬌,只能盡量讓自己忘記背後那些少女們。

那女子見他不吵不鬧,反而異常安靜,不免多了幾分興致,一邊褪去身上女子衣物,一邊道:“別看了,都已經出京了。你的……殿下,恐怕此時還在水裏撈你的屍體呢。”

謝晏看着她,良久才出聲:“……她們都死了嗎?”

女子沒想到他不關心旁的,倒先關心起那些屍體來,臉上浮起一抹可怖的微笑:“死了,死透了。你若不聽話,也會變得與她們一樣。”

不多時,謝晏就看到他将手放在臉頰下方,用力一揉,竟搓下一塊塊肉色的臉皮來,他瞪大眼睛,瘆道:“你為什麽要把臉撕掉……你不要臉了嗎?”

“……”女子一跄,“這是膚泥!用來改換容貌的,你臉上也有。”

謝晏聽到自己臉上也有,便想擡手摸一下,但還沒摸到,見女子拿起脫下來的裙子在臉上抹了兩把,泥一樣的東西紛紛撕落:于是那尖尖的下巴平了,肉肉的腮也瘦削了下去,扁平的鼻頭一下子高挺起來……

他就親眼看着一個漂亮女子,眨眼間變成了男人。

也不是完全改換了容貌,仍有幾分相像,那痣就還在,沒被搓掉,因他原本相貌姣好昳麗,膚白唇翹,做女子時只覺英氣,變回男子時,便覺得太過陰柔。

謝晏看着他,半晌道:“……我不認識你。”

男子,或者說是真正的西狄九皇子,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才說:“你在宴會上才認識了,不記得也沒事,你可以現在重新認識。”

謝晏皺了皺眉,回想宴會上認識了誰。

便見他行了個似曾相識的西狄禮節,道:“我是西狄的九皇子,叫吐伏盧屾。”

謝晏更加糊塗:“你也叫土參……難道有兩個土參嗎?”

“不過你可以叫我別的名字,我有很多名字,比如……”吐伏盧屾只當沒有聽見,一邊整理着自己頭發,從衣物中翻出兩張憑證,抖了抖給謝晏看,“你可以叫我盧月柔。”

謝晏眯着眼睛瞄了一下,嚴肅認真地看了一會。

這是兩張賣身契的副書憑據,吐伏盧屾敢在大虞京城擄走謝晏,雖是一時興起,但也不是沒有後手,他多年游-走在各國,三教九流認識不少人,早年就勾搭上過一夥人牙子,也曾給他們送些姑娘。

所以知道他們每日固定出城的時間。

這夥人與這個時間在值的城門守卒交往匪淺,收過大筆賄賂的守卒見到他們販人的車馬,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宮裏裴鈞下水撈人,再阖宮封鎖搜查,免不了要浪費一些時間。

就這些時間,足夠吐伏盧屾将自己和謝晏打包賣了。

……不錯,是賣了,有錢有款,有契為證。

編了一番悲慘憐人的身世,說自己姊妹兩個不忍繼父毆打侵犯,與其被繼父打死,不如賣身為奴為婢,活條命在。

好在謝晏本身樣貌絕佳,加上他的手藝,喬裝起來也不難。再平添僞造些青紫傷痕,那些人販子很快就信了,美滋滋簽了憑書。

雖然兩人看起來年紀大了些,但這夥人牙只要有錢賺,才不管這些,只要生得有幾分姿色,一倒手,都是好買賣。

吐伏盧屾當真賣了自己,人牙才不會起疑。

而且販賣京城少女,本就是罪過,若遇城門盤查,人牙不想被抓,只能細心應對掩飾,如此便不勞吐伏盧屾自己操心,還能免去各種節外生枝,只等着順順利利被賣出虞京就行。

即便之後裴鈞下令封城門,消息層層遞出,從宮裏傳到南城門,一來一往的,人牙的馬車早就出了城了。

出了城,吐伏盧屾自有辦法。

吐伏盧屾向來膽大,這套事情行下來,不慌不忙的,殺了那群同樣被販賣的聒噪礙事的少女後,便靜等着謝晏蘇醒。

當吐伏盧屾以為謝晏看到賣身憑證會說些什麽、或者大驚小怪時。

謝晏眨了眨眼道:“看不懂,我不認識……上面的字好複雜。”他現下一頭霧水,“你到底叫什麽啊,鹵……鹵肉?”

吐伏盧屾:“……”

“盧月柔!不重要。”吐伏盧屾深吸一口氣,将憑據随手一撕,“你也有新名字了。”

謝晏茫然:“我也有?”

馬車慢慢地減了速度,似乎是駕車的人聽到了車廂中的聲音,便下來查看。

外面封門的鐵索被人罵罵咧咧地解開,人牙子一邊唾罵他們不老實,一邊推開半面木質的門板——一條縫隙漸漸打開。

說時遲那時快,謝晏只覺眼前閃過一道人影。

兩名雄壯的人牙都沒反應過來,就捂着脖頸倒了下去。

吐伏盧屾将一柄閃着寒光的小刃收入袖中,先行下車理了理頭發衣物,又一腳踹開了擋道的屍體,才回過頭,款款地朝謝晏伸手。

“手給我,謝春紅。”

謝晏:“……”

--------------------

作者有話要說:

裴裴:小紅!俺想你!

開個新地圖,并不是靠魔法打敗魔法,但是也快了,馬上,最晚三章內。

感謝在2022-03-07 01:48:08~2022-03-08 00:00: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塵梅露露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Expelliarmus 10瓶;想要體驗男孩紙的快落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