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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晏擡頭看向裴鈞, 但裴鈞似乎也略感意外。
南邺滅國多年,當時謝晏也曾百般打聽南邺皇族的消息,倒是打聽到了一些人的下落, 但都是些不遠不近的宗親, 有的都和謝晏出了五服。
皇室本就人丁寥落, 當時南邺外有戰亂, 內有大疫,謝晏的那幾個親人, 都是皇宮裏有名有姓的那幾位。但國破時,老皇帝一時急火攻心而薨, 太子疫病纏身,守城戰死, 太子妃不久也重病沒了。他們身邊的宮女仆婢們忠心,害怕國破後被外族淩-辱,也大都殉主而去。
就連收斂屍骨這種事,都是大虞皇帝命人處理的, 一并葬入了南邺皇陵中。
由此, 謝晏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其他血親了。
吐伏盧屾能有什麽南邺皇族的消息?
雖然不知道吐伏盧屾打什麽主意,可即便這是他茍延殘喘的借口, 是他的緩兵之計,謝晏也不得不去……萬一吐伏盧屾真的知道些什麽……
恐怕吐伏盧屾就是料定這點, 才在聽說平安侯已經蘇醒時, 非要吵着見他。
謝晏确實不敢賭,一番思索後, 便從裴鈞身上擡起頭來:“我去見見他。”
關押吐伏盧屾的地方是附近一處農舍的地窖。
裴鈞取來一套幹淨衣裳, 邊磨磨蹭蹭給謝晏穿,邊道:“地窖中陰冷潮濕, 還有蟲爬鼠竄,如今天氣漸熱,下頭氣味更加難聞。你身體才好一點……”
一條褲腿穿了一盞茶了,謝晏從薄毯下扣住他的手:“是因我身體不好,還是你有事瞞我?不願我去見他?”
裴鈞将手一松,轉頭去拿外衫:“……孤能有什麽事瞞你。”
謝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裴鈞一步塞三步地慢,終于還是将外衫拿了過來,披到謝晏身上時,忽的按住了他的雙肩,使他難以回過頭來看。謝晏失笑地問他做什麽,卻聽裴鈞低聲道:“若孤與你想象中不一樣……謝晏,你恐怕會失望……”
謝晏還想問他何出此言,但裴鈞卻閉上嘴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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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謝晏薄衫外另披了一件厚實的衣裳,這才領他去往關押吐伏盧屾的地窖。
裴鈞好像很緊張,因他命精兵打開入口鎖鏈時,謝晏觀他眉峰緊蹙,雙眸緊緊地盯着。
封鎖地窖的鐵板一打開,一股混雜着稻谷陳腐氣味和腥鹹的血味就湧了出來。謝晏掩住鼻輕咳了兩下,一個愣神的功夫,手腕上就被系了一條細繩,繩子的兩頭各拴着兩枚鈴铛。
裴鈞将細繩的另一頭鈴铛挂在了自己腰上,他一拽謝晏那頭,同時自己腰上的鈴铛也會跟着叮鈴鈴地響:“下去後若有什麽不妥,就拉鈴铛,孤立刻就到。”
這應急鈴铛精致得很,就像首飾,謝晏試着拉了好幾回,一拉裴鈞身上就響,莫名感覺就跟喚小狗似的,他笑着點點頭,正要踩着梯子下去,忽的又被裴鈞叫住。
“無論下去看見什麽……”裴鈞頓了頓,但他知道無論如何謝晏都會下去,于是眼神裏多了一抹淡淡的落寞,“別害怕孤。”
謝晏一頭霧水,當扶着梯子下到地窖深處時,才恍惚反應過來他是什麽意思。
地窖向裏延伸得很深,頭頂鐵板重新阖上只留下條氣縫後,下面昏黑暗沉,明明空間很寬敞,卻給人已經逼仄感。空氣裏彌漫着一種難聞的氣味,比在上頭所聞到的更加明顯。
那大概是腐爛的飯菜,混着人的排洩物,以及……血的味道。
謝晏微微轉動眼眸,先聽到了水聲,滴答、滴答的,并不規律。
等眼睛适應了下面昏暗的光線時,他朝裏看去,才發現那并不是……水。此時一個囫囵人影縮在牆角,腳上墜着幾十斤重的鐵鏈,一只手亦被拷在牆上,蓬頭垢面,形容不堪。
那水聲是從他拷起的手上傳來,一滴一滴的,順着指尖洇到地上。因地窖下的地面都是粗陋的泥土夯實的,他腳下一片的顏色比地窖入口這邊顯然要深,泛着深紅,被數道淩亂腳步帶得到處都是。
謝晏這才看到,他一手的指甲都被拔淨了,十指如光禿禿的枝杈。
而牆的這一邊,一張木桌上,擺滿了各色謝晏見過和沒見過的刑具,大多刑具上都凝涸着绛色,一條倒鱗鞭子上最為醒目。謝晏不敢細看,那上面倒鈎着的碎塊是不是人的皮肉。
但從眼下吐伏盧屾的現況來看,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他身上幾乎已沒有什麽好的地方了。
地窖深處的人似乎聽見了有人進來的動靜,慢慢擡起了頭,他一邊眼睛被血糊住,睜不開,另一只也眯着,在看清來人是謝晏後,才發出一聲極輕的笑聲:“……你果然來了。”
謝晏不願走到那邊去,讓裴鈞親手給他換上的新鞋沾上血污,便隔着一段距離道:“你想見我,我便來了。關于南邺皇族,你都知道什麽?”
吐伏盧屾似乎真被毒壞了點腦子,思考起來很慢,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捋順自己的語言,但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老實,還以為能以此拿捏謝晏:“你若想得知那個消息,就得與我……”
謝晏聽了嗤笑一聲,轉身就走:“你帶着這個消息爛在這裏吧!”手剛扶到梯子上,就聽背後一陣劇烈咳嗽。
吐伏盧屾沒想到他不按自己心意來,一時心急,連帶着手腳上的鎖鏈扯動得嘩啦啦響:“是關于你一個尚在人世的血親!”他說完,就開始喘息,口中吐出一口血水來。
謝晏停住了腳,向他看去:“你受了這麽多刑也沒吐露一句的,如今怎麽又肯說出來了?什麽血親,說清楚。我現在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費時間。”
吐伏盧屾進氣少出氣多,抱着最後一絲掙紮道:“他們不是南邺人,我即便說了,也沒有利益。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讓太醫來給我診治……”他緩了一會,才繼續說,“別說沒有太醫,你醒了,裴鈞肯定會叫太醫來給你調治。”
謝晏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你很聰明,怪不得西狄王庭會被你耍的團團轉。”謝晏抱住雙臂,慢悠悠道,“我可以叫太醫給你診治,但是……”他上下将吐伏盧屾打量了一遍,“以你的狀況,即便是用上最好的藥,也不過是平添痛苦罷了。”
一陣劇痛襲上顱內,吐伏盧屾咬牙忍住了,但仍溢出一聲呻-吟:“這不用、不用你管,我不想死……”
謝晏挑了挑眉:“好,我答應你,你說罷。”他語氣一冷,“但倘若我查出你是騙我,我便讓你知道比死還難受的事,可不必你受的這些大刑要輕松。”
吐伏盧屾隐約感到,面前這個青年,可能比裴鈞更難掌握,但他眼下已經沒有其他退路了,只得告訴謝晏:“南邺內憂外患時,太子妃名為重病,實則是被護在宮中待産。”
謝晏凝起目光:“待産?”
吐伏盧屾緩慢地點點頭:“國破那日,她聽聞太子戰死城頭,一時氣急血崩不止。當時外族已經攻入宮城,她不得已,命一名老嬷嬷帶着襁褓趁亂逃出了宮,以保小公主平安。”他看向謝晏,“就是你尚在人世的妹妹……”
謝晏好笑道:“我雖入大虞為質,卻并非沒與母妃有過書信,她從未提過身中有孕。你紅口白牙就給我編造出一個妹妹來,我憑什麽信你?”
吐伏盧屾求生心切,急道:“她為何不與你說,我不知,但這個嬰兒确實是由宮中抱出,那襁褓布花乃是南邺禦鍛,上面有你母妃親手所繡的‘團圓’二字!你若不信,叫裴鈞派人南下,找到那個老嬷嬷,一查便知!”
“你說繡着團圓?”謝晏臉色微變,“還有什麽,一口氣說完。”
但吐伏盧屾似乎因情緒激動引得毒發,驟然渾身抽搐起來,他不肯繼續說下去,嘴裏只哆哆嗦嗦地喊着:“我要太醫……太醫……”
“不說罷了,別以為這樣就能拿住我。”謝晏冷冷看着他難堪抽搐,待心中一陣戾氣散去後,他深吸一口氣,拽了拽腰間的鈴。
不等吐伏盧屾再張嘴,地窖中已瞬間落下一道身影,他一瞧清,立刻瑟縮着向牆角靠去,似乎看見了極為恐懼的東西。
裴鈞一躍而下,落地先圍着謝晏觀察了一圈,見他渾身上下纖毫未亂,但他神情卻不大對,只能溫聲道:“怎麽了?”
謝晏閉了閉眼,順勢靠他身上:“站累了,爬不動梯子了,背我回去罷。”
兩人各有心思,裴鈞也不多問,躬身半蹲在他面前,叫他上來摟住自己脖子,腳下一騰一躍,便借助梯子跳出了地窖,背後封口的鐵板又緩緩阖閉,将吐伏盧屾無能的嘶吼隐隐蓋住。
從農舍地窖走回山腰小院尚有一段距離。
裴鈞沒再用任何步法,只是背着他慢慢地往回走,就想春獵那晚,他背着謝晏回帳篷一般。
因為解毒生病的這些日子,謝晏又輕了一些,雖不至于瘦骨嶙峋,但抱着不如春獵時那樣有肉。裴鈞不免心疼了一下,想與他說些什麽,又不知他對下面所見到的那些作何感想,一時沒有張口。
走了一段,裴鈞感到他将下巴落在了自己肩頭,許是想睡了,不由放輕了腳步。
就這時,耳畔傳來謝晏輕輕的說話聲:“我攜止戰國書前往虞朝的那天……”
裴鈞聽他講起那麽久遠的事,立刻将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幾許,淡淡“嗯”了一聲以示在聽。
謝晏将臉埋在他頸側,說話聲音也顯得悶悶的道:“那天,天很晴朗,父親和母妃一直将我送到邺京外十幾裏。我那時也不知道去了虞京能活幾年,我看母妃紅了眼睛,一來是不想她傷心,二來,是怕我當真命隕他鄉,母妃他們也能還有個慰藉,就說……讓她早日給我生個弟弟妹妹,-乳-名就叫團圓。這樣他們日日喚着‘團圓、團圓’,等團圓長大一些時,我也就能回家了。”
當時母妃笑着在他額頭上彈了彈,說他沒羞沒臊亂說話。
可吐伏盧屾卻言,母妃當真給腹中孩兒繡了乳名“團圓”。
母妃一直盼着能夠一家人早日團圓。
謝晏笑了一下:“誰能想到,造化弄人,我還活着,父親母妃卻……團圓,如何能團圓?”
裴鈞心裏揪了一揪,他那時還那麽小,就要遠赴他國。裴鈞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只得将他背得更緊了些。
謝晏也雙手将他牢牢環住,輕聲道:“現在我明白了。想跟什麽人說什麽話,有什麽舍不得,是一定要及早說的,否則就會來不及,會給自己留下遺憾……我給自己留下的遺憾已經夠多了。”
他在背上小聲嘀咕的功夫,裴鈞已将他背回了小院,放在床帳內。
他手上攀爬地窖的梯子時,沾到了灰土,裴鈞取了巾帕給他擦,想問他在下面的事情,又不好直說,欲言又止道:“那個人都和你說了什麽……不管他說了什麽,孤都……”
“五郎。”謝晏冷不丁喚了他一聲,“在說這個之前。”
裴鈞有一陣沒聽見他這樣喚自己了,一時有些怔住。
謝晏垂下眸子:“你親親我吧,我這裏有些難受。”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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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短小君()
感謝在2022-03-15 23:35:44~2022-03-18 00:46: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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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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