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聽見長公主病重, 謝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倒不是和長公主有什麽深仇大恨,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

謝晏轉頭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下意識想征求他的意見, 但轉瞬就搖頭笑了——以裴鈞的脾氣, 定然是将段清時痛罵一頓, 管他們愛死不死, 再質問段清時,長公主府沒了, 是不是也想他如今的段府夷為平地。

若是放在五年前,謝晏不理段清時也就罷了。

但如今, 謝晏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他最是知道, 人面對死亡時,心中會無端湧出無數的彷徨躊躇。

他沒必要為難一個将死之人。

一刻鐘後,剛進城的馬車,又一次駛向了出城前往玉泉寺的道路。

裴鈞很不滿意他這個決定, 一邊将他摟在懷裏, 一邊揉着他坐得酸累的腰,倘若視線能殺人, 只怕那騎馬在前開道的段清時已被他捅出了數個窟窿:“為了早日回京,你這幾日都歇在馬車裏, 身體都吃不消了, 還跟他去什麽玉泉寺!”

謝晏享受着他的按摩服務,舒服得喟嘆一聲, 道:“都已勞累這麽多天了, 也不差這半日。去去就回。況且怎麽說,她也是你親姑姑, 你與她比我還近。”

裴鈞重重地捏了他後腰肉一下,不疼,只癢,捏得謝晏愈加往他胸口鑽。

裴鈞和這個長公主并不親厚,自小到大恐怕連十句話都沒說夠過。

長公主和謝晏的事,裴鈞更不怎麽清楚,只記得早年的時候,長公主是很疼愛他的,後來長大了,倒是不像以前那麽親密了。裴鈞那時還不夠了解謝晏,只以為是他性子越發驕矜不羁,無人約束得了,才與長公主離了心。

如今看來,也是另有隐情。

走了半道,謝晏一直躺在他腿上沒再說話,但裴鈞知道他沒睡,怕他此行又是在強迫自己,皺眉道:“要實在不願去,咱們就回去,沒人能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情——寧喜!”

謝晏捏住他的嘴,捏成甜甜似的扁扁一條:“別吵,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

裴鈞張不開嘴,只能低頭看他,以眼神詢問:“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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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晏睜開眼望着頭頂:“想她以前也曾對我好過。”

當年謝晏入朝,不少皇親國戚家的貴婦齊聚一堂,即便再看不上他這個弱國幼子,但為了向帝後敬忠谄媚,也都争先恐後地表示可以養育謝晏。

皇後本想親自撫養,以示國恩,但當時長公主剛夭折了長子,日日以淚洗面,委靡不振,皇帝可憐他這個親妹妹,便将與那早夭孩子年紀差不多大的謝晏托在她膝下。

謝晏臨行前,父親母妃都曾叮囑,無需他為國籌謀,要他做好為人臣、為人子的本分,哪怕是裝的也行,只希望他安安靜靜讀書,平平安安地長到十六歲,南邺就會遣使接他回家。

所以一開始,謝晏确實像敬愛母妃一樣,敬愛長公主,每日晨昏定省,端茶侍藥,見公主苦悶,還尋來許多笑話逗公主開心。讀書時寫了副好字,也常常帶回去給公主看。

驸馬本就不喜這個皇室指婚給他的公主,長子夭折後,他與公主的情分就日益冷淡。謝晏不願長公主難過,常常借着年紀小,不懂事,帶着更小的段清時胡鬧,嬉皮笑臉從中調和,讓兩人偶爾也能在一處相處。

公主确實一日日地好起來了,會撫着他的頭發喚他“晏兒”,會在他生病時寸步不離地照看他,為他熬上半宿的芙蓉羹。還會為他親手縫制小衣小衫,抱怨他個頭長得那麽快。

謝晏曾經一度沉溺在這種溫情裏,将他當做母親來對待,他以為,長公主也是真的疼愛他的。

直到有一日,這些假象全被戳破。

起因是下人的一場失誤,在為長公主收拾東西時,不小心翻出了一件衣物。看尺寸,二公子穿不上,仆婢便以為又是給謝晏做的新衣,便混在才漿洗過的一堆衣物裏送到了謝晏院子。

“那是一件暖姜色的小袍子,繡着桂花。”謝晏道,“時逢中秋,庭院裏辦了家宴,我覺得它應景,便歡歡喜喜着上新衣,捧着給公主的禮物去了。”

仿佛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似的,裴鈞眼中一片深沉。

謝晏自嘲一笑:“我以為她會高興,卻沒想到她突然變了臉色,勃然大怒,将酒水、菜碟,以及我送她的禮物,通通砸在了我身上。她質問我是不是想取代他的兒子,是不是因為我要來,所以提前克死了她的孩子。問我接下來是不是要繼續害死段清時……她拽着我的手,将我拖到一間她從不許我進的屋子,逼我給一尊牌位磕頭認錯。”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我第一次見那樣,那樣歇斯底裏的……女人。”

夏日熱風拂面,裴鈞卻覺得肺腑冷透,他朝窗外看去,緩了片刻才能忍下心來繼續聽。

謝晏道:“我在那間屋子裏被她關了四天,還是五天……記不清了。是後來偷偷給我送飯的嬷嬷跟我說,我才知道,那件衣裳,是她偷偷做給段清時那早夭的哥哥的,因為那個孩子最喜歡桂花……不止那一件,她給我做的每一件衣服,其實都不是給我的,她所喚的,也不是‘晏兒’,而是段清硯的‘硯’。”

“她只是從我身上,看到段清硯的影子罷了。她對我的所有的好,都是想彌補那個早逝的孩子。”謝晏調整了下氣息,嘆氣說,“此事之後,她情緒時好時壞,有時她生起氣來,連段清時也會打罵,但大部分時間,她仍然是那個端莊賢淑的‘母親’。大夫說,她許是因喪子之痛早就得了癔症,平日不顯,只是這回被我激發出來了。”

裴鈞看着他,聲音幹啞:“此事又怎能怪得了你?”

謝晏淡淡地嘆氣:“都知道怪不得我,可人難免會遷怒。長公主将我當做他孩子的替身,我卻無意戳破了她的幻想,她怎能不怪?那之後她情緒起伏不定,時而像以前一樣關愛我,可每當我想靠近她,她又突然表現得很恨我,時而拿東西砸我……一來二去的,我便不敢主動去親近她,時間長了,再濃的感情也就淡了。”

“後來驸馬出事,她自請到玉泉寺清修,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對于這個養母,謝晏談不上什麽恨或厭惡,更多的只是唏噓。

說到底,是兩人沒有母子緣分,既然做不成親人,也就沒必要戳在眼前互相折磨。

“不見是對的,你真心對她,她那樣對你,有什麽好見的?”裴鈞突然想起一事,愠惱道,“難道也是因為這,段清時那狗東西才欺負你——”

謝晏搖頭:“我和段清時,又是另一回事,和這不是一碼事。”

裴鈞追問:“哪碼事?你和他們一家人怎麽這麽多事。”

謝晏去捏他鼻子:“你又吃味?”

裴鈞不悅地将他手指揮開。

謝晏哄他似的,捉住他手指貼在唇邊舔了舔,沒個片刻,裴鈞就被似順毛的大狗,被他安撫得妥妥帖帖:“我和段清時……更沒什麽說頭。”

但顯然裴鈞很想聽這一節,謝晏架不住他那幽邃的眼神,這才啓唇道:“長公主府吧,也就是瞧着花團錦簇。驸馬整日不着家,公主時好時壞又是那個樣子,自然沒辦法照顧好孩子。所以段清時,幾乎算是我帶着混大的,這小子……”謝晏頓了頓,“大約是有點雛鳥情結。”

裴鈞想了想,段清時小時候确實跟屁蟲似的,日日黏着謝晏,走到哪跟到那,又慫又怕人,只會躲在謝晏背後,揪着他衣裳喊“哥哥”。

他突然嫉妒起段清時來,那麽小就能擁有謝晏了。

裴鈞狠狠盯了他一眼。

在前騎馬的段清時感到後背一涼,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他對你……”很不想說那個詞,裴鈞擰緊眉,“對你有那種心思的?”

謝晏戰術性揉了揉鼻子:“太學那會兒罷……”

裴鈞猝驚:“那麽早?!”

謝晏忙将他安撫住,怕他沖出去掐死段清時:“不早了不早了,那會兒我不對你也起了歪心思嗎?”聽了這,裴鈞隐約覺得有道理,耐心地坐下,聽他繼續說。

“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不喚我哥哥了,而是叫晏哥,或者連名帶姓喊我謝晏,還整日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不大好,要遭。我就想着,趕緊掐斷這個苗子。不然我要是再帶壞了這個小兒子,長公主豈不是更恨我了?”

裴鈞很快就想通了:“所以那些斷袖之言,是你故意讓他知道的?”

謝晏為難道:“也不是故意讓他知道的,就是……”

裴鈞輕輕掐住他的臉頰:“就是什麽?”

謝晏讪讪:“就是我得了本……閑書。夜裏看的,白天忘了收起來了,他到學宿去找我,不小心翻見了,就這麽……這麽不小心,被他知道了。之後我不過是順水推舟……”

他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消細說,裴鈞就明白過來他所謂的“閑書”能是什麽好東西。

堂堂學子,未來棟梁,在太學學宿裏深夜挑燈苦讀……

裴鈞思緒一頓,不對,那段清時之前諸多表現,都像是早就知道謝晏會和他攪合在一起似的,那說明……裴鈞将正偷偷偏頭過去的謝晏掰了回來,摁在腿上:“究竟是什麽書?”

“……能有什麽,就是閑書,”謝晏一口咬死,但語氣裏多少有點心虛了,“太學裏不讓看的那種,小情小愛……之類的。”

裴鈞指腹掐在他下唇上,拷問他腿上的小嫌犯,道:“小情小愛?還是欲海情天?主人公姓甚名誰?”

嫌犯晏閉着嘴,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但不多時,那上刑的手指就撬開他嘴-巴探進去,一陣“嚴刑拷打”。

沒一會兒,謝晏就求饒,含着他一點濕漉漉的指尖,囫囵道:“好了好了……就,莊稼漢五大郎和他的賣身葬父的燕哥兒,燕哥兒不安于室,整日伺機逃跑,被五大郎抓回去這樣教訓、那樣懲罰……的故事。”

裴鈞:“……”

怪不得段清時當初張口就罵他兇殘暴戾,只會把謝晏當做玩物……段清時不會以為,那本子是他找人編的罷!

裴鈞又氣又笑:“你真是……每次都能令孤嘆為觀止,大開眼界!你自己給自己編這種故事,羞不羞?你怎麽這麽、這麽……”他低頭,貼在謝晏耳旁,說了個字眼。

謝晏瞬間臉皮微微紅了,嘴上卻倔道:“我夜裏自己看的!自娛自樂不行啊……”

“行。”裴鈞寬宏大量地将他原諒了,車外已隐約聽聞寺廟的鐘聲,空氣裏也多了淡淡的香火味道,他拽起謝晏坐好,從車窗遠眺了一眼山上的寺宇,“還記得幾段,回去給孤默一份。”

謝晏整理着衣衫形容:“……啊?”

他一愣,随即四下看了看:“佛家清淨之地,你說什麽呢!”

裴鈞不喜寺廟,不喜段清時,更不喜長公主,關上窗啧了一聲:“當做孤陪你走着一趟的酬勞。”他瞥了謝晏一眼,“不願意?”

段清時已下馬來請了,還帶着個小沙彌,謝晏生怕他再說下去擾佛祖清靜,趕緊捂住他嘴:“抄抄抄,回去就給你抄!”

裴鈞默不作聲吻了他掌心一下。

謝晏忙将手抽回,掀開簾子跳下車去,還回頭惡狠狠瞪了他一記。

寧喜留下看車,兩人跟着段清時和小沙彌,沿着一條清靜小路,繞過了玉泉寺主寺區,到了後山的一處僻靜竹林。

長公主說要出家,自然沒人敢叫她真的入寺落發,只在竹林裏僻了處院落,供她清修。每隔幾日,就有大師父去為她講經說法。

謝晏以為,段清時說重病,也有可能只是誇大其詞将他騙來的一種招數。

沒想到一推開門,進了門檻,濃重藥味撲面而來。

還有一種類似老木即将腐朽的病氣。

突然“咣啷”一聲,是什麽東西摔在地上的動靜,段清時立刻加快腳步,繞進床前,急急喊了聲:“母親。您別動了,我來收拾!”

謝晏随即越過屏風,一擡眸,對上一雙渾濁無神的眼。

那眼睛形如彎鳳,依稀還能看出曾經的柔美來……但也只剩下一二分了。

謝晏不得不承認,這個曾經活在他記憶裏的蛾眉雲鬓的美婦人,确實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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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問,那個字眼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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