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屋內的慘叫直響了一個多時辰才停歇。

裴鈞抱臂靠在檐下, 透過幕籬的薄紗窺探太陽,因太熱了,他低下頭, 看到一隊出來覓食的螞蟻, 沿着廊下陰陽界限往前跑, 直到為首的撞到一灘猩紅的液體。

螞蟻們往後退了退, 另尋出路。

但液體還在往外流,流出了那一小片陰影, 沿着地磚的縫隙滲了下去,旁邊一朵指尖大的野花也被它染紅。

門再次打開時, 撲面而出的是混着腐舊木柴味道的血腥味,夾雜着難言的臊味, 令人作嘔。謝晏走出來,鴉黑的睫下壓着幽暗冰冷的情緒,一點血跡落在那張向來風姿潤澤的臉上,如詭豔的淚痣。

那種情緒裴鈞再熟悉不過了, 是恨不得将人剖肉碎骨的戾氣。

屋內的雁翎衛悶聲收拾着殘局。

謝晏在陽光下站了一會, 像是從九泉重返彼岸,需得吸收會人間陽氣似的, 半晌,聽到腳步聲, 才挪動眼珠看向來人。見對方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他深吸一口氣,慨嘆道:“看到我亦有會吃人的一面, 很吃驚罷。”

裴鈞先不答, 只是從袖中抽-出巾帕,慢條斯理地擦拭去濺在他臉上的血點, 之後将髒了的帕子随手一丢,撩開幕籬的垂紗,将他一并罩了進來:“不會。你這個樣子孤也很喜歡。”

就算是柔軟的人,也生有鋒利的尖牙,只是善于隐藏罷了。

半開的柴房門內,守衛提了水桶,嘩一聲潑在地上,腥臭更濃。

一只手在拖動間摔下來,剛好被裴鈞餘光掠到,那手上光禿禿的,沒了手指,掌心的肉都被人剜去,露着森森白骨。

“他賣了團圓二十五兩。”謝晏厭惡道,一個有手有腳、身強體健的男人,卻靠吃女人和孩子的肉、喝他們的血爛活于世,他要那手腳何用,“可惜人只有十根手指,十根腳趾。”

拷問時,古貴哪裏受過這些大刑,吓得尿了褲子,什麽都往外說。

年紀小點的女孩子是最貴的,南邺太子與太子妃俱是龍章鳳姿,團圓七八歲時美貌就初現端倪,那古貴是個色胚,若非害怕毀了身子賣不出價錢,早就對團圓下手了。

他想對團圓不規矩,但小丫頭性子拗,寧願挨打挨餓沒飯吃,也不肯讓他碰一下,一邊往外跑,一邊拿手邊一切能拿到的東西砸他的頭。他吃了幾回虧,又怕鄰居聽見,只能恨恨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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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吃不到嘴裏,那麽想趕緊把團圓賣了的念頭就越來越重。但他婆娘看兩個丫頭看得緊,幾乎天天随身帶着,直到那日,他趁婆娘到一位富人家裏做工,沒法帶兩個姑娘同去,這才尋着機會,引了人牙子到家裏“看貨”。

他甚至将團圓模棱兩可的身世拿出來一番說兌,暗示她是大戶人家走失的小姐,得多給錢。

人牙瞧“貨”确實滿意,同意二十五兩買團圓,古貴喜上眉梢,這個價錢幾乎稱得上是天價了。

這兩年那個名叫小妹的丫頭也長開了,反正不是自己的種,他本是打算先嘗了鮮,再把小妹賣到青-樓。狗東西仗着小妹不敢亂說,平日裏便對小妹動手動腳……若不是橫插了亂民和尋親這些事,古貴還用得着小妹,這件事才沒有得逞。

畜生。

謝晏想起便覺得反胃,命人割了他那孽根,混着如注血流塞他自己嘴裏,讓他好好嘗嘗自己的惡果。

倘若謝晏當年能得知哪怕一點消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妹妹接回來,又怎麽會讓南邺最尊貴的小公主流落到被人當做貨物賣來賣去!

他咬住唇,想到從古貴口中拷問出的那些話,手就禁不住顫-抖。直到裴鈞用手指輕輕蹭在他的臉上,揩去了什麽,又低頭下來吻他。

謝晏仰起頭,眼前微微模糊,才發現自己在流淚。

親了一會,謝晏忍住眼眶的酸澀,與他說了古貴招供的話,又道:“他也說不清楚那支販人的商隊會把團圓賣到哪裏,只是隐約聽見他們交談,可能會往西邊去。團圓身世不明,他們不敢就地轉手。”

裴鈞一只手就将他圈住,點點頭:“好,我會叫人留意……你也別太擔心,聽他話裏的意思,團圓也不是個傻姑娘,想必會同你一樣聰明,說不定過得很好。”

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謝晏忍不住如他說的那樣祈盼着,希望真能如此罷。

謝晏冷靜下來,即便躲在裴鈞的幕籬底下,仍覺外面日光毒辣,他剛要說回房間,便聽身後傳來一聲驚叫,而那短促的一聲又迅速截斷在嘴邊。

清理柴房的雁翎衛并沒有因為這聲尖叫而停止動作,仍有條不紊地洗刷着地板。

謝晏挑開幕籬,恹恹看去,見是被人攔下來的那名婦人。

婦人看到尚未清洗幹淨的血水,吓得兩腿發軟。聽攔人的雁翎衛過來說,她是因為女兒治病的藥不足了,想請求守衛大哥為她弄些藥來,雁翎衛看她頭都磕破了,不知該允還是不允,這才帶她來拜見。

謝晏讓她過來,便看婦人顫顫巍巍地繞着地上血水,目不敢斜視地跪在地上。他懶得與她拐彎抹角,直接說道:“古貴永遠不會回去了。他害了我妹妹,我要讓他下九泉。”

婦人恐懼地抖了抖,撲在地上不敢動。

謝晏沉默片刻,看在她母女是被古貴逼迫,又好心待過團圓,也算是可憐人,即便有些過失,也罪不至死,便放她們一馬。

他示意裴鈞拿些銀兩出來,裴鈞問也不問就取出幾張銀票:“這些足夠你們母女生活,就當我替妹妹還了你幾年的養育之恩。你們是願意回原籍,還是隐姓埋名随便去哪裏,種田還是開鋪子,都随你們。想好了就跟門口的守衛說一聲,他們會送你們去處理手續。”

婦人聽他還能饒自己和女兒一命,不敢相信,好一會才感激涕零地朝他二人磕頭。

謝晏沒再多說,與裴鈞回了房間,便脫力地往下一倒。

裴鈞将他抱住,一面吩咐人燒水準備沐浴的浴桶,一面解了謝晏弄髒的官袍,把他送到床上,輕柔地安撫地拍着他的背,遞水扇風,無微不至。

浴桶來時,謝晏想要自己洗,但裴鈞不肯放他獨處,小小的屏風後用來沐浴的空間,被兩人一桶擠得滿滿當當的。謝晏越過他去抓旁邊擦身的帕子,手從他面前滑過時,被他一把握住。

謝晏沒能抽回,攥緊的指頭被他一一舒展開。裴鈞哪怕看出來了,但是親眼見到他細嫩白皙的掌心內,有星星點點的指甲掐出來的血痕,也還是眉頭一凝。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其實沒什麽,就是為了多清楚一些團圓被賣的細節,那個古貴每說一句話,謝晏得忍着惡心聽着,不知不覺手裏力氣就重了點。

裴鈞起身拿了藥膏回來,坐在浴桶旁為他塗藥。

謝晏驚疑他竟如此安靜,沿着浴桶邊緣往他那邊游了下,靠着桶壁道:“此間事了,我們明日便回宮罷?”

裴鈞動作停了一下,道:“先不回去了。可以陪你在延陽待幾日避暑。”

謝晏皺眉:“為什麽?”

裴鈞用絲帕把他手擦幹淨,再挑起藥膏輕輕敷上,繼而吹了吹,才握着謝晏的指尖與他對視半晌,才坦白道:“謝晏,孤……得去西境前線了。”

其實朝會那日的晚上,裴鈞就接到了消息,本想與謝晏說此事的。奈何又出了延陽這件事,裴鈞才又多壓下了幾天。

到今日,實在拖不得了。

謝晏一愣,慢吞吞道:“這麽快,那西狄探子不是說要等月底嗎?”

裴鈞道:“也差不了幾天了,昨日紀疏閑新得的消息傳回來,西狄皇庭宮變,老西狄王無故暴斃,原太子一系在宮變中落敗,如今是三皇子一派控制了皇庭。同樣落敗的七皇子帶着人馬逃到了邊境圖嶺附近,極有可能想屠過邊境,挑起兩國戰火。”

“我們不能被他們牽着鼻子走。”

謝晏想了想:“那與我接觸的,是他們的三皇子,新王?”

“應該沒錯。”裴鈞也是這麽想的,遂點了下頭。

謝晏很快便想明白,那落敗的七皇子是想置死地而後生。

他知道昌州是大虞重鎮,便繞到防備較弱的圖嶺,從圖嶺屠起。圖嶺雖不富裕,但也是大虞疆土,為守住國家臉面,大虞也不可能任着他屠戮百姓,必然出兵回擊。

西境将領都是血性子,可分不清他們西狄的那些勢力和皇子,一旦戰火燒起,便很難控制得住。

即便西狄新王與謝晏私下有“交易”,但也僅限于談好的三州,若是打起來過了火,他也不可能穩坐釣魚臺,勢必只能出兵迎戰。

一旦新王的兵馬與大虞對上,那七皇子便能趁中央空虛之際,突襲皇庭。

這個西狄七皇子,恐怕是打着事後稍作割地賠款,再送兩個公主過來,或者幹脆将事情都推到老三頭上,将兄弟的人頭送過來,平息大虞怒火,就又能相安無事的主意。

真是有夠愚蠢的。

只是兩國交鋒,變數太多了。況且西狄就算內亂,也是瘦死的駱駝,邊境還有不少悍不畏死的猛将,一旦開戰,大虞未必能讨到便宜,需得早做準備。

他在虞京與西狄新王斡旋,同時昌州那邊做好一切迎戰準備,是最萬無一失的。

裴鈞捧起他另一只手來上藥:“紀疏閑已領了四千人馬至圖嶺周旋。糧草也已上路,孤需得速往昌州,暗中坐鎮。虞京距昌州路途遙遠,所以……”

謝晏都知道,他明明都明白,而且這些日子他們所做的所有努力和計劃,都是為了西疆一戰。

但是當離別真的擺在了眼前時,謝晏又開始舍不得了。

裴鈞打過無數勝仗,飛沙風雪都難能阻擋他的戰旗,其威名在北境甚能止小兒夜啼。謝晏應該相信他的,信他是戰無不勝的常勝将軍……但心裏有一塊,卻隐隐地害怕起來了。

但他不能說,他不能再讓他本就肩負重擔的大将軍,再添心事了。

手心裏的藥還沒幹透,謝晏便反手一握,故作輕松地問道:“那,什麽時候走?”

裴鈞攥緊了他的手指,任苦腥的藥味融化在兩人的指縫裏,沉聲道:“最多三日。宮裏孤都安排好了,也給你留了些人,名單上的那些臣子都會幫你。”

謝晏點了點頭。

還好,三日能做的事情還很多。

“謝晏,我,”裴鈞頓了頓,有些欲言又止,又感到些許愧疚,他也不想氣氛繼續凝重下去。見水有些涼了,便不提此事,“水涼了,還是先出來罷,仔細一會兒再着涼生病。”轉而去取了浴衣與幹巾,把他抱出浴桶。

“哎我自己長腳了……”

自打進了這個房間,謝晏就一直被他抱來抱去,他反抗不成,便幹脆攤平随他擺布。

裴鈞最近很喜歡玩他的腳,此時又借着給他擦腳的機會,将他帶着水汽的雙足抱在懷裏揉捏。謝晏低頭系着浴衣寬松的衣帶,便覺得腳上一熱。

謝晏擡眼一看,耳根紅了……這人惡癖忒多,吃葡萄不夠,竟然,竟然吃上他的腳尖。

他感到微微發麻,理智覺得應該縮回來,但身體說,就不。

裴鈞吃了會,謝晏正飄飄然時,突然面前多了一道陰影——他又要來親。

“噫!”雖然那是自己的腳,謝晏還是嫌棄地別了下臉,一只手擋住嘴,“這不能混着吃!”

裴鈞看着他微紅的耳緣,眼底有更濃郁的情緒翻過,他掰開謝晏的手,蜻蜓點水地上去碰了一下:“都是香的,怎麽不能?”不等謝晏惱羞成怒,他低低地道,“謝晏,等孤凱旋,我們就——唔。”

謝晏面色一變,兩只手一塊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不管你要說什麽,”謝晏瞪着他,氣鼓鼓道,“別說!太不吉利了!”

裴鈞:“……”

簌簌一聲,裴鈞垂眸,看到他因兩手擡起,攔腰的衣帶開了,寬松的浴衣松松垮垮,料子是滑溜溜的,他皮膚又細,留都留不住。裴鈞眼神一閃,饒有興趣地欣賞了兩眼,含混地說了幾個字,“唔唔唔唔。”

但謝晏領悟到了,他是在說:熟了,葡萄。

眼看就要全掉下去了,謝晏趕緊去抓,同時擡腳将他往後蹬了一下。

去攏衣的時候,腳又被他控制住了,真是管得上管不得下,謝晏累得氣喘籲籲,終是又被他吃到了葡萄。

“沒出息,就知道摘葡萄。”謝晏其實很經不起被裴鈞培育葡萄,一到這時候,脾氣就軟得一點都擡不起來,只是不想落了下風,所以屢屢嘴上格外不饒人,“你……嗚,有本事把一整塊田都耕了……”

他受不住,就又咬自己的手。

但他這幅模樣,讓裴鈞眸底顏色更深,更想好好鋤一鋤這塊地:“你說的有道理,孤欠債買的田,摁了手印畫了押,都不知道是旱地還是水田。臨走了,這不得驗一驗?省得來日回家,認不出自家的田。”

“……什麽水田旱田。”謝晏被他的說法羞惱得耳尖發燙。

裴鈞順勢傾身上前,将他別到一邊的臉撥回來,手摁到一旁,望着他琥珀色霧氣朦胧的眼睛,沉聲道:“債欠多了容易利滾利,萬一血本無歸,你豈不是虧大了……時間寶貴,孤趕緊着,能還點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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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裴:打完這場仗,我就回老家結婚()

#耕到了耕到了,別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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