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這一仗斷斷續續打了幾個月, 寒意愈盛。

偶爾林太醫過來請脈,還讓謝晏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但天一冷, 謝晏就更加什麽都不想做, 早早就披上了氅衣, 喝起了熱茶。

他覺得哪裏都陰涼涼的, 更是懷念五郎字號的人形暖爐了,最近開始降溫, 他勻出一部分折子給內閣和小皇帝後,整日便窩在暖玉樹旁的美人榻上, 抱着甜甜閑散度日。

直把林太醫的話當耳旁風了。

除卻鎮守虞京,整饬政務, 謝晏還派了人手去查當年拐走團圓的那夥商隊,線索斷斷續續,至今也沒有确切的消息。他也想明白了,這件事年歲太久, 急不得, 得耐心探聽。

虞京倒還好,小皇帝不藏拙後, 近日進步很大,在諸位老臣的帶領下, 已經開始學着處理基本的政務了。邊疆的喜訊倒是一件件地傳來, 有了虞軍在中間攪混水,西狄內耗嚴重, 數名大将折戟沙場, 前線逐漸移入西狄腹地。

戰事越加膠着,信件的傳送也越來越慢。

距離上一次裴鈞來信, 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上一封信,還是謝晏聽說他們打到西狄的敦霍爾城,聽說敦霍爾城盛出美女,他便玩笑地問裴鈞,是否行軍寂寞,搶了敦霍爾城裏的哪家貌美小妾侍奉。

裴鈞一直沒回,謝晏想,他該不會是生氣了罷?不過是開個小玩笑。

但三日五日十日過去,遠遠超過往日既定的來信時間時,謝晏又忍不住胡思亂想,他會不會受傷了而不好意思說。

謝晏只能從接連的軍報中揣測他的動向。

軍報上聽着熱鬧,但這熱鬧的背後,都是由虞軍的傷亡數字鑄成,率軍的将領更是首當其沖。謝晏向昌州駐軍打聽情況,但西境大軍都被裴鈞整治得如鐵板一塊,對謝晏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他們說的越是輕松順利,謝晏心裏就越是不安,尤其是這日,聽到老臣們談起剛到的軍報,說兩軍交鋒激烈,西狄新王戰退至一個叫鬼哭峽的地方,叛王緊跟其後,恐有至關重要的一戰。

打過鬼哭峽,便是較為平坦的平原,幾乎等于西狄皇庭的西大門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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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論對于叛王,還是對于大虞,都是利好消息。

幾位前來密事的重臣聽聞這個消息,都不禁心中熱血沸騰,整個禦書房充斥着大虞即将殺進西狄皇庭,成為天下霸主的暗喜。連不是很懂鬼哭峽意味着什麽的小皇帝,見到幾位老臣的欣喜臉色,都深受鼓舞。

唯有謝晏手心微冷,眉頭緊皺。

小皇帝敏銳地窺了旁邊男人一眼,輕輕放下筆,問道:“太傅臉色不好,是在為皇兄擔心嗎?”

謝晏朝他笑了笑:“殿下洪福齊天,必能旗開得勝。”

但說不擔心,是假的。

鬼哭峽是拱衛西狄皇庭的一道險要屏障。周遭山嶺連綿起伏,峽谷內地形複雜,道路狹長蜿蜒,且多毒草毒蟲,易守難攻,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必争之地。

打過了鬼哭峽,虞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搗皇庭。

可若是大軍當真要在鬼哭峽兵戎相見,一有不慎……

離開禦書房,回到王府,謝晏随便吃了些東西,便躺在小榻上打了個盹。

結果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那人在夢裏向他求救……謝晏霍然驚醒,頸後出了一片冷汗,他握起案上茶杯喝了兩口,眼前還萦萦盤繞着夢裏那些血肉狼藉的畫面。

他壓下噩夢驚喘,看着桌上櫃上零零散散擺着這幾個月來裴鈞派人送來的西狄珍寶,心神越發不寧,他說不上那感覺,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在牽動自己的神魂。

謝晏起身,靠到暖玉樹下,抱着一只匣子,裏面裝的是這幾個月裴鈞與他往來的書信。他反複看了幾遍,又去鋪紙研墨,提筆又開始寫信。

良言端着一碗安神湯進來伺候謝晏安寝的時候,就見他盯着洇了一大團墨的宣紙失神。

謝晏心裏不安,直到良言用抹布來擦流到桌上的墨汁,弄出聲響,他才回過神來,放下筆,匆匆道:“阿言,我有些事,離京一趟,你和寧喜幫襯着點,就說我勞累過度、生病發燒,需要在府上靜養……十天半個月我就回來。”

“啊?”良言一頭霧水,“突然的您這是說什麽呢,您要去哪啊?而且夜都深了,明日再去不行嗎?”

謝晏說話間已利索地換了獵裝,到衣櫥裏拿了些厚衣裳和盤纏:“去西疆。”

“哦……啊?!”良言原以為他不過是去個京畿,沒想到竟是西疆,大吃一驚,趕緊放下木盤,“公子!這怎麽行!這不行的,寧喜公公也不會讓您去的!”

謝晏手下不停地收拾了包袱:“朝政之事我基本安排得差不多了,我離京個把月不會出大亂子,餘下小事讓內閣和寧喜一塊看着辦,我去去就回。不然我心裏總有一塊懸着。”

良言急得團團轉,剛攔在門口,就被謝晏神色清冷地瞪住了:“讓開,良言,這是命令。”

“……”良言伺候着與他一塊長大,甚少聽他以命令要求自己,但唯有的幾次,後果都很嚴重。良言一時被他唬住了,将門讓開了一條縫。

謝晏剛一出去,良言焦急地追了兩步,忽的從房頂上翻下來一道人影,落在二人面前。

定睛一看,卻是方錦,良言似見了救星,趕緊湊上去道:“方副使,你快攔攔我們侯爺啊!西疆天長路遠,我們侯爺怎麽去得啊?”

謝晏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攔我?”

方錦半跪颔首,将雁翎刀往前一橫:“屬下與您同去。如若不然,您就得先邁過屬下的屍體。”

良言急了:“方大人,你怎麽也亂來——”

謝晏想到西境輿圖他雖牢記在心,但未曾去過實地,若方錦同去,自然是好的,便開口道:“好,起來,即可出發。你需準備什麽東西,給你一刻鐘的時間。”

方錦立馬起身,抱拳道:“屬下什麽都不需準備,一匹馬足夠。”

良言傻眼了。

待宮中的寧喜得知這個消息時,謝晏與方錦已經手持令牌奔馳出城許久了。

……

西境,鬼哭峽。

日淡有暈,天際蕩着波紋般的雲。

新王吐伏盧沖所率領的禦軍在叛王手上吃了虧,向後退兵。

鬼哭峽地勢險峻,叛王先時還有所猶豫,但紀疏閑以大虞援軍擔保,一頓花言巧語,暗示他一旦進了鬼哭峽,援軍一到,必将吐伏盧沖趕盡殺絕。到時候皇位他唾手可得。

加上帳中也有幾名好大喜功的将士應和了兩聲,還說要為柱國将軍報仇,叛王被勝利沖昏頭腦,決定乘勝追擊,大軍追着吐伏盧沖進入了鬼哭峽地界。

此時,兩邊人馬皆是疲憊不堪,比之剛開戰時兵馬銳減。

好在鬼哭峽之所以有此名,便是在于峽谷幽長,一有風過,便左右回聲如鬼哭一般。如今喊打喊殺起來,聲浪層疊,也沒差了氣勢。

吐伏盧敏一刀砍下一人頭顱,橫刀馬前:“吐伏盧沖!你弑父殺兄,窮兇極惡,為千夫所指!今日-你若束手就擒,陛下念及血肉親情,或可能饒你一命,否則——”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指吐伏盧沖,而是他們擁立的太子遺孤。

吐伏盧沖啐道:“哪裏來的叛臣逆子,在這裏狺狺狂吠?!吐伏盧敏,你跪下好好磕幾個頭,朕便留你們這群人一條全屍!”

一旁叛王大将倍感侮辱,揮刀喝道:“殿下,跟他廢什麽話!——殺!”

兩軍在峽谷蜂腰處兵戎相接,殺聲震天。

一時間鮮血四濺,吐伏盧沖殺破對方數次包圍,渾身分不清是誰的血,眼看要落了下風——突然,峽谷入口處騰起雷鳴般的馬蹄聲,卷起煙塵無數,人數之多,連地面都轟轟震動。

吐伏盧沖大喜,一腳踢開面前雜兵,扯缰大喊:“援兵到了!殺——得叛王頭顱者,賞金千兩!”

話音剛落,形勢驟變,吐伏盧沖低頭看向持刀圍向自己的精兵,面色一變。那廂吐伏盧敏極好笑地鼓了鼓掌,道:“賞金千兩,王弟可真是大手筆,不過要讓王弟失望了,這援兵可不是來救你的。”

一黑馬銀盔的将軍自茫茫煙塵之中出現,馭馬停在了吐伏盧敏身旁。

吐伏盧沖見到熟悉的此人,頓時勃然大怒,目眦盡裂:“賈仁!!你,竟然是你……”他一頓,突然意識到什麽,窺透了真相一般仰天大笑幾聲,看着得意洋洋的王兄,凄笑道,“吐伏盧敏!你難道以為,這援軍就是你的嗎?”

“王弟。”吐伏盧敏只當他敗局已定,還在負隅頑抗,嗤了一聲,“怎麽都開始說胡話了。”

吐伏盧沖可笑地搖頭:“蠢笨如豬的東西,你還不明白,我與我一樣,皆是為他人做嫁衣!”

吐伏盧敏怒火中燒:“吐伏盧沖!死到臨頭還逞嘴上功夫,你——呃!”

一口鮮血從吐伏盧敏嘴中湧了出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銀光一閃,他身體向前一傾,又是更多熱流從口中奔出,徑直染紅了胸前盔甲。

一旁的銀盔将軍淡淡地抽-出麂布,擦拭起飲血的刀鋒,他取下臉上護面,露出內裏真容,漆黑的烏瞳裏映照着吐伏盧敏緩緩滾下馬背的畫面。

那張卓越俊逸的臉龐上,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他悠悠收起刀:“果然是,蠢笨如豬。”

虞軍很快湧入峽谷,将入口封死,便在一聲軍號下沖殺上來,吐伏盧敏一死,他的人馬群龍無首,很快亂作一團,被虞軍不費吹灰之力便趕殺殆盡。

吐伏盧沖眼睜睜看着老三倒下,心中一悸,但輪不得他多思考,趁亂砍死了身邊包圍住他的吐伏盧敏的人,陰恻恻地盯着對面的“賈仁”後,立即翻身上馬,喝令将士掩護自己撤退,并帶一衆親兵向鬼哭峽的另一端狂奔!

暫時撤退并不可恥,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只要他能活着離開鬼哭峽……

虞軍一名首領驅馬上前,行到銀盔将軍面前,遠遠望着西狄禦軍的背影,颔首道:“殿下,吐伏盧敏在峽外的軍營已盡數被我軍掌控,峽內殘兵也收拾差不多了。那吐伏盧沖……”

裴鈞淡淡“嗯”了一聲,冷眉微挑,低聲吩咐了兩句。

那名首領,便是紀疏閑,中氣十足地振臂一呼:“攝政王殿下有令——捉拿西狄新王吐伏盧沖者,不論生死,賞金千兩!”

攝政王……賞金千兩……

聲音在峽谷內悠悠傳遠,遠處馬背上的吐伏盧沖聽到“攝政王”三字,臉色驟地一白——大虞攝政王裴鈞!可他不是重病瀕死了嗎,怎麽會出現在……

吐伏盧沖霍然醒悟:謝晏!謝晏這個狗狐貍,與裴鈞早就結盟,他們是一夥的!

是他小看了謝晏!

吐伏盧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謝晏在大虞受苦多年,竟沒有複國之意,反而與那個裴鈞沆瀣一氣!更沒想到,裴鈞身為一國統帥,竟然舍王都不顧,遠走西疆!

他難道不怕謝晏在虞京翻浪?!

吐伏盧沖自然不知道謝晏與裴鈞的關系,否則,只怕還要為此吐血三斤。

但此時多想已無用,虞軍已經追了上來。緊接着一聲嗖鳴,吐伏盧沖猛地捂住肩頭,咬牙拔-出了射中的箭,握緊缰繩,就着箭頭往馬臀上狠狠一紮!

胯-下馬兒劇痛嘶鳴一聲,更是不要命地往前狂奔。

但再是催逼,他們都是與叛王一軍厮殺多日,人疲馬乏,比不得殺意正銳的大虞軍隊,若是這樣交鋒,吐伏盧沖自知必敗無疑。

眼看着護衛自己的親兵倒下得越來越多,身後虞軍的喝喊聲越來越近,吐伏盧沖痛喝一聲,又是一箭,射在了他的小腿上:“呃啊——”

吐伏盧沖後牙咬出碎裂聲,心中一片不甘。

……難道他籌謀多年,卻要敗在這裏,讓大虞人撿了便宜?

……難道西狄,就要亡于自己手中了嗎?

不過片刻,虞軍就将他包圍。

吐伏盧沖看着周遭猙獰嗜血、看着他好似看着一塊黃金賞錢的虞兵,眸底盡是凄怆,他一口銀牙咬碎,心中恨想:即便要死,也要戰至力竭而死!絕不能被裴鈞虜去做階下囚,任他侮辱!

他握緊了胯邊的砍馬刀,仰天長喝,正要揮刀力戰——

突然!

腳底一聲轟鳴,大地竟開始震動,地心深處似有萬馬奔騰!

衆人包括虞軍和吐伏盧沖在內,都不由被這串震動驚駭住,忘了動作。連衆人身下馬匹,都不安地引蹄長嘶,甚還有掀翻馬上之人,兀自逃竄的。

随即不過須臾,天昏地暗,山嶺咆哮,一塊塊巨石從頭頂斷裂、砸落下來,巨大的山體似被天斧劈砍開了一半,整個往下滑坡,瞬間掀起滾滾泥沙飛塵,無情地撲向人群。

衆軍誰也管不得是誰,紛紛四散逃命,混亂中不知是誰喊道:“地動!地動了——”

裴鈞立刻下令各自疏散,性命為上,盡快退出峽谷,然而衆人馬匹均受了驚,不聽使喚。紀疏閑這面剛一把拉出了一名快被泥土吞噬的将領,卻聽将士驚恐大喊:“殿下!”

紀疏閑猛地回頭,卻見一塊足足有一棟屋宇那麽大的巨石從天而降,陰影直逼攝政王!

頃刻間,“轟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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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快了,快完結了。

有什麽番外要點播的,請大家暢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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