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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馬不停蹄地往西境去, 沿途連驿站都很少住,多是行至疲累就裹上氅衣找個避風的地方就地一睡,如此草行露宿, 連方錦一個武夫都快吃不消了, 謝晏卻撐着一口氣堅持着。
直到遠遠的看到一片巍峨城牆, 牆頭上迎風獵獵着“虞”字旗, 城上守衛林立整齊,身形筆挺高昂, 城下百姓們進出有序,并無頹像, 謝晏才微微松開這口氣。
西境似乎才下過一場大雨,地上還有未幹的水跡。
緊趕慢趕剛進了昌州城, 方錦朝守城門衛出示了令牌,不多時,軍衙上就來了人迎接。
來人是名參軍,姓高, 長了一張面善的臉, 見到謝晏規規矩矩揖道:“竟是平安侯長途跋涉而來,有失遠迎, 萬望恕罪……昌州這幾日天涼,侯爺快随卑職到衙上換身衣裳, 用點熱食!”
先前攝政王在昌州時, 絲毫不掩飾對平安侯的愛護之情,高參軍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待謝晏。
“不必客氣, 我是來看望殿下的。”謝晏牽馬随他走, 見他一路悶着頭,又問道, “殿下行軍至何處了,近日可會返回昌州休整?我給他帶了些厚衣,不知能不能交到他的手上?”
高參軍臉上表情凝了一下,但很快恢複尋常,笑道:“這怪不巧的,殿下自然是在蒼嶺大營,前線諸事還需殿下坐鎮,恐怕近日是不得回昌州來。您可将東西交給卑職,随兩日後的糧草車一起送到蒼嶺大營……”
謝晏沒再多言,随他進了軍衙後,見他領自己走的路線不算偏僻,路上卻一個小吏都沒遇見。高參軍一路侃侃而談,皆是介紹昌州水土風物,凡問及蒼嶺之事,皆含混過去。
謝晏擰起眉頭,突然一住腳步:“離京前,殿下曾來信讓我帶一密旨給昌州駐軍統領,軍務緊急,你先帶我去見他罷。”
“駐軍統領?這……”高參軍支支吾吾,眼神躲閃,“統領他……這幾日亦不在城中,侯爺您不妨先到後面歇息……”
“偌大個昌州重地,又是戰時,駐軍統領卻不在城中守備?”謝晏厲聲,見他吞吞吐吐,心下驀的一重,扭頭往軍衙議事的前廳走去,“讓駐軍統領立刻滾來見我!”
高參軍急忙阻止,卻被方錦橫刀威懾了一下,他捂着差點被削掉的手讪讪讓開,只得推胸頓足地跟在謝晏身後,一臉為難地跟他闖進了議事廳。
議事廳裏正争執得熱火朝天。
駐軍統領猛地一拍桌子:“不能等了,我這就帶八百人進山搜尋,就算把地一寸寸翻過來,也得找着人!”
一旁參将嘴上燎着泡,呼呼地扇着風:“你去、去罷!蒼嶺大營那麽多人在找,就差你這八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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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軍統領咬牙:“那你說怎麽弄?那平安侯都已經進城了,若問起此事來,你我怎麽交代?!”
參将憋了憋,沒主意,把嘴閉上了。倒是對面的一個方臉壯漢道:“這不是還有高參軍嗎,他能說會道的,先把人安撫住了,帶着在城裏逛逛,指不定就這兩天,人就找着了。”
“你說得那麽輕巧,那萬一人死——”
話音未落,議事廳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衆人驚駭而起,而他們口中的高參軍則擦着冷汗跟在後頭,難為情道:“各位同僚,這,他……唉。”他手心手背一拍,朝他們使了眼色,聲若蚊吶道,“攔不住啊!”
“繼續說。”謝晏厲聲質問,“蒼嶺大營到底發生了何事!”
一屋子人悶頭不語,跟鋸嘴葫蘆似的,最後還是最藏不住話的駐軍統領破罐子破摔,先開口道:“有什麽好藏着掖着的!謝侯,實話跟你說了罷!三日前蒼嶺突發地動,整個鬼哭峽都震塌了,大軍未來及全部撤出,殿下也……至今沒有找到。”
謝晏心裏一慌,臉上血色也褪了幾分。
之前的噩夢成真了。
高參軍怕他怒急攻心,趕緊道:“侯爺您也先別急,大營那邊正日夜搜尋……只是才下了雨,路有點不好清理。不過必是能找到的!”
他只說下了雨,刻意隐瞞下了幾次餘震的事。
但安撫的話是這麽說,蒼嶺地動遮天蔽日,被埋在鬼哭峽裏沒來得及撤出的士兵有上千之數,虞軍、西狄軍都有,大營傳來消息,清理山石搜救時,幾乎每塊石頭下面都有斷肢殘骸,見者可怖。
而據說地動發生時,攝政王頭頂正落下一塊巨石……
如今人心浮動,都在擔心攝政王若有個三長兩短,這仗還打不打,怎麽打,誰指揮。
衆人見平安侯身形單薄,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生怕他倒下,高參軍正抓耳撓腮地思索如何安慰他,連方錦都做好了随時接住他的準備。就見謝晏閉了閉眼,異常鎮定道:“我知道了,高參軍,給我換匹快馬,再準備水囊、火折子、白餅、毛毯和糖塊鹽塊。”
"你們守好昌州即可。"謝晏掃過衆人的臉,篤定道,“殿下會回來的。”
幾人一愣,看着謝晏堅定的眼神,心裏莫名也有了信心,高參軍忙叫上幾名小吏,去牽了匹日襲千裏的快馬,準備好謝晏需要的那些東西,用牛皮袋裝好挂在馬背上。
謝晏一刻未留,上了馬,便奔前線而去。
謝晏沒有去蒼嶺大營,又花了半天日程直接到了鬼哭峽,下馬時,只見滿地泥濘,峽口支了一片簡易帳篷,不少兵戈堆在一處,諸人灰頭土臉的,肩上靠着鏟子鋤頭等農具,正吆喝着換崗進山。
紀疏閑完全沒想到謝晏會來,他幫一名被落石砸傷的士兵包紮傷口,一擡頭,見到謝晏,臉色一變,忙起身道:“您、您怎麽來了?此處危險,時不時還有落石和泥石流,臣先送您回大營……”
謝晏按住他:“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可找到了他的……”他一頓,“屍體。”
紀疏閑見再怎麽也瞞不住,也不可能将他勸回,只好道:“還沒有,只是峽谷地勢複雜,又連日下雨,搜尋困難。如今突發天災,我又怕西狄殘軍會伺機反撲,未敢調用太多兵力來搜山。”
“嗯。”謝晏知道他是對的,這種情況,如果自己是西狄人,即便不率兵來攻,至少也會派上一支游擊軍過來騷擾大營後方,若是能趁機燒了糧倉更是好,“我也進山搜尋,我小時南邺偶有地動,懂些援救之法。”
紀疏閑知道攔也沒用,便交給他一支發信號用的響箭,扣了只結實的頭盔在他腦袋上,讓他跟着這波進山的搜尋兵一起,囑咐他萬事小心。
進了山,謝晏才知這場地動如何慘烈,峽口還好,屍體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越往裏進斷肢越多,破碎的石塊上還沾染着紅紅白白之物。
搜尋兵們已經看麻木了,屍塊之多,都來不及收拾,大多就是翻開臉來看看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如果不是便随手拖到一邊。若是虞軍,他們還會把屍首上的軍牌收下,收進一只口袋裏,以便将來按身份發放撫恤。
直到一處岔路,方錦還要跟,謝晏四下看了看,道:“你去那邊罷,多找些地方就多一些機會。沒事,我心裏有數。”
方錦猶豫了一下,見四周并無大危險,終于還是點點頭,只是鄭重道:“您需得答應屬下,天黑之前,無論如何都要原路返回。”見謝晏點頭應下,才抿了抿唇到了另一邊岔路去。
謝晏帶着把鐵鍬,一路翻撬石塊,刨挖泥沙,倒是翻出不少屍體,但都不是裴鈞的。他這心提起放下、提起放下,時刻緊繃着,倒是完全不覺得疲累了。
搜了一個時辰,周遭人跡罕至,再往裏馬匹就進不去了,謝晏将馬背上的牛皮袋解下,挂在自己背上,便徒步翻爬碎石。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漸暗,地上屍塊少了許多,謝晏又試探深入了一段,見已完全沒有人跡,只有些許動物屍體,許是已經超出了當時戰場的範圍。
周遭山壁略陡峭,還有岩石從山上斷裂的痕跡,當是地動将一座丘陵的偏角給削開了,腳下也愈加濕潤,像是一條新彙成的水痕,一路綿延到深處。
頭頂暗得不尋常,似又要下雨,地動之後多有暴雨過境,很有可能沖垮本就疏松的山層,潑下泥石流來。謝晏手邊無燈,縱然心急如焚,但冷靜沉思了片刻,還是選擇先回去。
紀疏閑帶人連搜了三日的山,至今都沒有搜到裴鈞的屍體,或許這便意味着他還活着,只是被困到了某處。
謝晏指甲掐在掌心攥了攥,剛要折身返回,突然腳下踢起一物。
那東西半截埋在泥裏,半截細碎地折出淡淡的金色。
謝晏一怔,一把撥開泥土,将那東西拿出來仔細一看,瞳孔登時縮緊!
這是……裴鈞的那條鑰匙手鏈!只不過斷了。
謝晏握住手鏈,四面環視了一圈,沒有看到能藏身,或者像是埋了人的地方,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它是被從別的地方順着泥石沖出來的。
泥石,水痕……
謝晏眉頭緊蹙,猶疑了片刻,終究還是一咬牙:“抱歉了方錦!”有裴鈞線索在眼前,他又怎能甘心這樣回去。
于是便将牛皮袋往肩上颠了颠,順着腳下的水痕,繼續一路往裏。
大雨沖刷而下,謝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好在臨行前紀疏閑扣了個頭盔在他頭上,能些微遮蔽一些雨水,但是身上濕透是在所難免的了,他将裝有糖鹽和餅子那一面的牛皮袋緊緊紮好,護在胸前,以防雨水滲進去。
直走到三面峭壁,無路可行,雨幕筆直地澆下來,澆得謝晏渾身發涼。
他拿鐵鍬撐住半邊身體,垂眸苦笑了兩聲,任冰涼雨水順着臉頰流下來:“五郎,別鬧了,出來罷……”
當謝晏以為自己又一次走投無路時,他視線一轉,看到旁邊沙泥中有一抹顏色格外深的地方,雨水一打,那濃色還順着擴散了一些。
謝晏打起精神,蹲下撚起一點泥水,放在舌尖抿了抿。
……是血。
夜色越來越深,裴鈞靠在一塊石壁上,一旁幹燥的石面上鋪着一塊足足臂長方塊的布帛,邊緣并不整齊,像是從哪塊衣服上撕下來的。
他眼皮又熱又重,屢次要阖上,每次閉至一線時又強迫自己睜開。
若是此時睡了,錯過了有人救援的聲音,那只怕是要困死在這裏,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撐倒是還能撐些時日,雖腹中空空,但不至于餓到發狂,以前在北境行軍時,冬季天寒地凍常常數日沒有一口像樣的食物,靠着吃苔藓喝雪水也能活。
實在不濟,裴鈞看向深處……還有儲備糧。
只希望這儲備糧永遠也不要用上。
裴鈞以前從不畏死,有時居于廟堂之高,望着朝下赫赫百官跪拜,甚至覺得了無生趣。但他如今不同了,他已經有了牽挂,一想到自己若是死了,別的倒還好說,什麽江山社稷萬裏山河,他都不覺得遺憾。
唯有一樣,他不甘心。
他這二十啷當歲,才嘗過一回魚水滋味,都沒有徹底盡興,就死了。
裴鈞昏沉地想,人要俏,一身孝,謝晏要是戴孝,也怪好看的。
但随即他就皺起眉頭。
那謝晏年紀也不大,正是風華正茂,他又那麽……那麽,浪,都不知道自己在床上有多招人。這樣的年紀,才開了葷,就死了男人,即便頭兩年能忍住為他守孝,可京城俊俏兒郎那麽多,觊觎他的也不少,就比如、比如那個段清時,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只怕盼着他裴鈞能早點死,他好天天“哥哥、哥哥”地湊上去,日日噓寒問暖,添衣加被。
謝晏那麽心軟,一年兩年的不心動,難道十年還不心動?就算過了十年,謝晏也才三十歲露頭,既有未褪的青嫩,又有成熟的魅力,最是男人韻味正濃的時候。
裴鈞一想到,謝晏有可能将自己親手栽種的兩顆大葡萄,轉頭就喂到別的男人嘴裏。
他能氣得從地裏爬出來,夜夜挂在他倆床頭吹陰風。
再萬一,他死了,旁人又以為謝晏沒了靠山,像五年前那樣欺辱他,那良言也不是個能護住食兒的,到時候人家把他家裏搬空,一個銅板都不留。他餓得沒飯吃,只能左邊一家求點,右邊一家借點。
吃得多了,還不起,人家就逼他賣身。
他嗚嗚咽咽,哭哭啼啼,嘴裏喊着“五郎救我”,旁人也不會憐惜他分毫,只會嘲笑他有個早死的無能男人。
“……”裴鈞霍然瞪開布滿血絲的雙眼。
不行,他死不瞑目!
于是這幾日,裴鈞一發困,就咬破手指,用湧出的指血在布帛上寫遺書,從留的府邸、錢財、奴仆,到名下的諸多産業商鋪,還有城外的莊子之類,都給謝晏。
謝晏一個人在京裏不安全,幹脆封個王,給他塊有食邑的富饒的小封地,讓他即便什麽都不做也能過得順遂。還有喪事不用大操大辦,省下的錢都留給謝晏花銷,他雖吃得不算很多,但是挑剔,如果飯菜不精細,他寧願不吃也不願意動一口,難養得很。
錢少了他怕謝晏餓着。
裴鈞寫一會歇一會,想到什麽就趕緊寫上,省得哪時眼睛一閉就來不及了。
對,還要讓謝晏守孝,這個也得寫上……先守個十年的罷,不夠再加。
裴鈞寫完,頭靠在石壁上沉默了一會,又睜開眼,咬了咬手指把守孝那句給塗掉了。
算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葡萄,如果是自己的,終究是自己的,如果不是,強扭來的也不甜。他裴鈞都成一抔花泥了,還管得了葡萄喜歡哪支藤架,就讓它去罷。
裴鈞腦子裏混亂,高熱令他有些神志不清。
恍惚中,外面轟隆一聲,分不清是雷聲還是什麽。
一串水珠從上方落下來,滴在裴鈞臉上,又滑到唇邊,他伸舌尖抿了抿,濕潤了一下幹涸的唇-瓣。他以為是石縫裏漏水了,便想着要把血書收起來,若是淋壞了,到時候字跡辨不清就糟了。
他積攢了一點力氣,收動着手臂攥緊血書,同時緩緩睜開眼睛。
裴鈞:“……?”
他竟看見一張日思夜想的臉。
裴鈞愣了一下,這是什麽,難道是幻覺,還是死前托夢?他倒是在一些志異雜書上讀到過,若是一個人執念夠深,臨死前便能魂凝不散,飄至故鄉,千裏入夢。
裴鈞一錯不錯地看着面前這張臉,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這夢就散了。
他死死地盯着謝晏,突然單手捧住他的臉,親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闖入齒關,狠狠在他口中一番搜刮,還重重咬了一下,直如餓極的猛獸般嘗到腥甜,才盡興而歸。
“孤反悔了……”裴鈞看着他被咬得殷紅的嘴唇,恨恨地伸手,警告,“謝晏,不許你把葡萄給別的男人吃!你、你脫,孤要給孤的葡萄打上記號!”
捂着被咬破嘴的謝晏:“…………”
他低頭,看了看揉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記、記號?
現……現在?
這人是把腦子燒壞了麽?
下一刻,謝晏再擡頭,某個臨死還色心大發的男人已經昏過去了。
謝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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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燕:臨死還不忘吃nei,你可真行(拇指)
感謝在2022-04-18 02:21:44~2022-04-19 02:42: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沁慕mio 13瓶;We0 6瓶;唉唉唉呀、月下花、想要體驗男孩紙的快落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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