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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營門口, 蔣大将軍早已心急如焚地等着了,他是地動過後大軍撤回營中,清點人數時, 才發現蔣旭光不見了的。

這小子非要上前線, 蔣将軍拗不過他, 雖允他來了, 卻也只是安排他守營。不想這小子竟然違抗軍令,偷偷混在了隊伍裏。

看到昏迷的蔣旭光被擡下來, 蔣将軍老眼瞬間就紅了,說不出話來, 謝晏讓安排了一個軍醫去給蔣旭光處理斷腿。蔣将軍朝他颔首感謝,扶着兒子的擔架先過去了。

營地原本應該是西狄叛王的軍營, 只是被虞軍占下後,簡單收拾了一下。因謝晏還能看到大帳內不少西狄的特色裝飾,比如寶藍色的織花地毯,連床都是精雕工垂幔。

西狄人打仗還帶着如此沉重華貴的床, 怪不得會輸。

被擡進帳篷的時候, 裴鈞還睡得很沉。在謝晏要剪開紗布,讓軍醫為他徹底清理傷口的時候, 裴鈞似是聽見刀剪的聲音,猛地睜開眼, 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

随即看到面前的人是謝晏, 松了口氣:“……是你。”

“醒了好,省得過會疼醒。”謝晏除去了他的衣物和紗布, 将傷處袒露出來, 并拿來一塊疊好的帕子,“咬住這個, 接下來軍醫要剪去你傷口周圍的壞肉,還得把那兩片指甲拔了。”

“孤不想咬這個。”裴鈞擡眸道,“孤想咬着你。”

謝晏先是擰眉看向軍醫,又回過頭來用眼神無聲地譴責裴鈞,奈何男人将眼一閉,一副“疼死我算了”的沮喪表情。

“……”候在一旁的軍醫呆住,眼觀鼻鼻觀心,只管在燭火上烤着刀剪,當自己不存在。

謝晏咬唇,出去淨了幾遍手,回來用那塊帕子将水擦淨,重新跪坐上-床邊。

半天沒動靜,裴鈞心虛,閉着眼心想他是不是生氣了,正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豈料一張口,兩根手指抵着唇邊伸了進來,手上還有淡淡的皂角香。

裴鈞一愣,下意識含-住,舌尖抵在他的指腹上。謝晏飛快偏過頭,盡量保持心情平和,十分得體地對軍醫道:“抱歉啊韓大夫,殿下他……腦子燒壞了,您多擔待。您是見多識廣的,這很尋常……”

軍醫看了攝政王一眼,震驚于眼前所見,心想這種世面我是真沒見過,他立刻收回視線,幹巴巴道:“是,是很尋常……那就開始了。”

謝晏點點頭,看着軍醫将烤好的刀剪伸到傷處,找到發白的壞肉,仔細地箭除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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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喉間一哼,咬在謝晏指關的力度重了幾分,但并不很疼,先前謝晏都做好了讓他咬下一塊皮肉的準備。

如果不是看到裴鈞額側和頸間繃起的青筋,以及他淋漓而出的冷汗,僅從他咬自己的力氣上來看,謝晏幾乎都要以為軍醫醫術高超,連剜肉都能做到毫無痛感了。

單是聽這一下一下的剪聲,謝晏都覺得心驚肉跳,更別說那丢到污盤上的一塊塊血布,他拿帕子擦着裴鈞的冷汗,低聲道:“疼你就使勁咬我。”

“好。”裴鈞疼得嗓音沙啞,眼底布滿血絲,“你別害怕。”

謝晏道:“我害怕什麽。”

裴鈞竟還能笑得出來,只是笑聲裏帶着點痛顫:“那你的手抖什麽?難道是在給孤的舌頭按摩?”

謝晏蹙眉,怫然用兩指夾住他舌尖扯了一下,裴鈞不遑多讓,咬住磨了磨。

軍醫除淨了肋間的壞肉,擦淨血,上了藥包紮好。又轉而去看他翻翹起來的指甲,老軍醫搖了搖頭,這情況确實是保不住了,不如拔了讓它重新長來得快,于是拿起一把醫鉗:“殿下,得罪了。”

“——呃!”裴鈞只顧着盯謝晏看,不妨他突然下手,沒有控制好牙關力度,狠狠在謝晏手上咬了一口。

軍醫動作利落,下手穩準,很塊就聽咣啷兩聲,他将醫具和壞甲丢進污盤,上了藥将手包紮好。

另只手的咬傷,他也當做尋常傷口一起包了:“好了,殿下。十日內不要碰水,不要用力,這藥每日換一次。平日忌酒忌辛,多休息,可以小心行走。殿下素體康健,問題不大,身上的傷會好的快些,指甲要重新長出來得三四個月。”

軍醫又留下退熱的藥,交代他用法。

謝晏聽到這些,心裏才放松下來,忙謝過軍醫,将他送出大帳。

帳外還圍了不少軍将,都等着進來問候攝政王,全被謝晏趕回去了,只留下了紀疏閑帶來的一名打雜伺候的少年小兵。少年機靈,幫忙端來熱水,在帳子裏起了盆炭火後,見兩人之間眼神綿綿,似有話要說,便自覺地退到氈簾外面去了。

帳子裏,因提前生了炭盆,帳裏并不冷。謝晏揭開裴鈞身上的毯子,又除去了他下-身髒了的衣物。他有傷在身,不能洗澡,就擰了熱水帕子,認真仔細地幫他擦身,是一寸寸地擦過去。

裴鈞坦蕩蕩地躺着,直到謝晏的手略微一動,提起一物,“等——”話沒說完,熱帕子已經一絲不茍地擦過去了,然後他又把東西放下……裴鈞艱難地偏過頭去,微微紅了耳根。

出來打仗本是想掙出一片天地回去向謝晏炫耀,結果卻被地動山石砸得抱頭鼠竄,如今還只能躺在床上被他伺候。

裴鈞覺得有點丢人,沒話找話道:“你的手疼嗎?”

謝晏這才想起來,擡起手看了看,指根上有一圈鮮豔的齒痕,深處有些破皮,但還好:“不疼。”

他擦完身,丢下帕子,趴在裴鈞床頭小聲道:“五郎吹一吹就不疼了。”

謝晏說的溫柔缱绻,裴鈞情不自禁地在他手上吻了吻。

“好了,你該睡覺了。”謝晏蜷起手指,撫着他的頭發道,“要多休息才會好得快。”然後低頭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謝晏皺了皺眉,“你頭發都馊了,多久沒洗過了?”

裴鈞臉色微變,想自己聞聞,但手被謝晏按住了沒得逞。他使勁吸吸鼻子,也沒聞見馊味,倒是謝晏身上淡淡的清香飄進鼻中,像是空谷幽蘭,他越發自愧:“也不是很久,不過六七八-九天而已……軍營都是糙漢子,過得沒那麽仔細。”他解釋了兩句,“不好聞?那你離孤遠點。”

謝晏看他往裏面避了避,心下失笑,在山縫裏髒得跟個老鼠一樣還一個勁兒往自己身上蹭,這會兒知道害臊了。

他起身褪了髒衣,用剩下的熱水快速擦了個身,便屈膝往床上鑽:“那正好。我也有六七八-九天沒洗澡了。一個馊了的你,應當不嫌棄一個臭了的我。”

裴鈞從枕上一回頭,他已鑽進毯子裏來了,面對面地朝他笑:“嫌棄嗎?”

裴鈞笑了,與他貼着額頭:“不敢嫌棄。”

怎麽敢嫌棄,這世上恐怕再無第二個人,只因為一個噩夢放心不下,就不遠千裏而來。

別說謝晏只是幾天沒洗澡,就是以後一輩子都不洗澡,身上能搓出泥球兒來,裴鈞也不嫌棄,照樣下得了嘴。

謝晏捏住他胡說八道的嘴:“你才是泥球兒!”

裴鈞看着他了露出的一小截鎖骨,很白,一整個夏天竟都沒有曬黑:“嗯,你不是泥球兒,是雪球兒……”他低頭,手上了藥不能動了,嘴就為非作歹。

謝晏擔心他傷勢,想讓他老實一點。

但裴鈞低生求道:“哪裏都別去,今晚就在孤身邊……一步也不要離開,讓孤一醒來就看到你,好嗎?”

謝晏眉心一顫,慢慢将手放下了,落在他的頸後,順着後腦的發絲一下下地安撫:“不走,睡罷。”

有了謝晏的陪伴,裴鈞一-夜安寧,早上醒來時神清氣爽。

晌午時分,用過午飯,紀疏閑聽說他能起身了,便整理了一些緊急的軍報與他商讨。畢竟餘戰未平,主将別說只是被山石砸傷了,便是還剩最後一口氣,就得起來幹活。

他急吼吼地走到大帳門口,突然停住腳,小心翼翼地左右觀察了一下,又從氈簾的縫隙裏向內窺視。

裏面人突然道:“要進就進來,老鼠似的看什麽呢?”

紀疏閑讪讪地掀開氈簾鑽了進來,環視一圈,試探地問:“平安侯不在吧?”

“他煎藥去了。”裴鈞奇怪,“你怕他做什麽?”

紀疏閑啧了一聲,将手攏在嘴邊,低聲說:“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不知道啊!您問問現在大營裏,哪個不怕他,從早上開始就吃了嗆藥似的,把一群将領說得還不上嘴,就差指着屬下鼻子罵廢物了。”

裴鈞撥了撥肩上的烏發,語氣淡淡:“那是怪廢物的,你們百十人找了三天沒找到人,他一來就找到了,可不是廢物嗎。”

紀疏閑:“……”

得,這倆人分明是沆瀣一氣,狼狽成奸。招了這個,就等于是惹了那個。

紀疏閑抿了抿嘴,看攝政王用唯剩的幾根完好的沒有被包紮的手指頭,拿着把戰利品牛角梳,把頭發從上梳到下,從左梳到右,梳掉了一兩根還會撿起來痛惜一會,怪裏怪氣的,他猶豫了一會,問道:“殿下,您可是有……脫發的煩惱?”

“……”裴鈞看了他一眼,微微側過身,狀若不經意間提起,“孤覺得,你頭發忒毛躁了,不夠順滑柔亮,孤瞧着那底下都分叉了。你是不是從不好好洗頭發?”

頭發分叉的紀疏閑:“……”

頭發分叉這個理由,怎麽感覺在哪裏聽過。

裴鈞繼續又道:“這不行,頭發就是男人的第二張臉,馬虎不得。成大事者,頭發分叉是大忌……”

紀疏閑懷疑他腦子真的燒壞掉了……不是,怎麽就第二張臉了,怎麽就大忌了。

裴鈞清咳兩聲:“要不要孤簡單教你幾招洗頭之法?”

紀疏閑趕緊俯首:“請殿下示下。”

接下來的一刻鐘,裴鈞從如何打水、如何浸發,如何用皂角揉出泡,等等,進行了詳細的解釋。紀疏閑聽完,愈是雲裏霧裏,他不是沒聽懂,可就是……這步驟和平常洗頭沒什麽區別啊。

裴鈞見他一副彷徨表情,嘆息搖頭:“回去好好悟一悟,畢竟也不是人人都像孤一樣,能用這個辦法洗頭。你沒人疼,是還不知道這個辦法有多好……”

紀疏閑還沒蠢笨到極點,終于聽出他話裏話外的得意。

這哪是要教人洗頭妙招,這就是在炫耀!

他兩只手包得粽子似的,總不能是自己洗的頭,肯定是謝晏給他洗的——這就破案了。

紀疏閑十分上道地說:“是,我們這種粗人,哪有殿下有福氣。平安侯洗的這頭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烏黑油亮的,特別襯殿下的膚色!”

裴鈞暗暗壓了下唇角,狀若幾分埋怨地道:“孤都說了可以自己來,他非要親自為孤洗,他一片好意,孤也沒法拒絕……”

紀疏閑連聲稱是,一番阿谀,裴鈞終于舒坦了,梳着長發問:“你有什麽事?”

終于切入正題,紀疏閑忙将軍報奉上,将西狄的動向跟他說了。

那吐伏盧沖命大,竟也沒在地動裏喪命,而是砸爛了一條胳膊,被部下給救出去了,如今退至皇庭內養傷,有傳言他傷重,活不久了,皇庭禦軍士氣低迷。

叛王那邊,吐伏盧敏已死,大營又被虞軍給占了。餘下幾萬人見勢不妙,帶着那個太子遺孤張慌南下,逃到了伏西江南邊,看樣子是想借天塹自成南狄,與吐伏盧沖劃江而治,偏安一隅。

那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派人來與大虞接觸,或許到時候便可不費一兵一卒,讓這個“南狄”小皇庭俯首稱臣。

裴鈞聽完點點頭,這個攻入西狄皇庭的好機會他自然不想放過,只是眼下虞軍也遭受了地動天災,不少人都受了傷,需要休整幾日。

更重要的是……謝晏好容易來一趟,他都幾個月沒見到謝晏了,實在是想得很,不舍得與他有片刻分離。

那就再讓吐伏盧沖多茍延殘喘一陣好了,總之是逃不過他的掌心。

這麽想着,他稍加安排了一下,叫紀疏閑派人盯好皇庭和小皇庭,一有動靜就來向他禀報。

紀疏閑一一記下。

裴鈞把事情都吩咐好,又捏起梳子,非要再提一提頭發的事兒:“你頭發都打绺了,真的該洗了。”

“……”紀疏閑一言難盡地出去了。

不多時,又有別的将領過來探望攝政王,一進氈簾,就看見他在梳頭……

等謝晏從醫營煎好藥回來,途徑幾個帳篷,看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将士們,正湊成一團叽叽喳喳、竊竊私語,見到他走過來,還躲閃了一下,神色怪異。

他覺得納悶,于是繞過一頂帳篷後面,偷偷聽了一聽。

這一聽不要緊,謝晏臉上的表情漸漸風幹凝固。

“……哎,我聽說,謝侯為殿下沐發時,引來了上千蝴蝶!那蝴蝶乃是仙蝶,落到誰頭上,就能讓誰重返青春!你們沒瞧見嗎,昨兒個殿下還傷成那樣,今兒就容光煥發了!就是因為蝴蝶飛進了殿下的帳子!”

“哪來的蝴蝶,你聽岔了!……我聽的是啊,謝侯會一種按摩術,在頭上這麽輕輕一按,殿下的傷就好了!”

“……可我怎麽聽說,是殿下得了禿病,平安侯會一種洗發秘方,不僅能令白發反黑,還包治禿頭!”

“你們都不對,我是聽副将軍說的,是侯爺乃是谪仙下凡,他通過為殿下洗頭而賜福,洗過的頭發能自帶幽香,千日不散……”

“謝侯洗的頭發烏黑濃密……”

“謝侯洗的頭發永不分叉……”

“我們是沒福氣了……”

“沒福氣沒福氣。”

“…………”謝晏深吸一口,撫着胸口靠在帳篷背面大喘氣。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裴鈞可真行啊,他就稍微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全營帳的人都知道他給裴鈞洗頭的事了。

不過是受不了他頭發上的灰塵,平平無奇洗個頭而已,他還能編出這麽多版本廣為宣傳。

怎麽,洗個頭很值得炫耀嗎?

洗個頭就搞得人盡皆知,他還有什麽臉面在營地行走?

謝晏捧着藥罐子,避着人,沒走幾步,低頭看向罐子裏的藥,水面上都能浮起裴鈞那張得意忘形的臉來,他氣得肩膀微微抖動:“我怎麽洗的時候沒把你頭發薅光呢!”

但是轉念一想,他就算是真薅光了,裴鈞也有可能大肆宣揚:

“這是平安侯薅的,你們真可憐,沒這個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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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裴:你們看,這是我老婆給我洗的頭!你們有頭……不是,你們有老婆嗎?

燕:別人有沒有老婆我不知道,但你的頭可能要沒有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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