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應

風雪越發大了,細碎的雪渣敲打在刀鋒上,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打頭的黑衣人上前一步,對高居馬上的年輕騎士抱拳行禮:“這位想必是北勒的圖門世子吧?大殷與北勒正在和談,眼看要結為兄弟之好,世子卻對我等窮追不舍,不怕對兩國和談有所妨礙,幹戈再起、生靈塗炭嗎?”

被稱作“圖門”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又興致缺缺地轉開視線:“我對你們不感興趣,我只要他!”

他不依不饒地端着馬鞭,鞭梢所指正是馬車方向。

黑衣人皺眉道:“世子……”

“你們是中原人,只要你們就此退卻,我可以不攔阻,”圖門戴着皮帽,一雙眼睛隐在額發下,竟然泛着隐隐的湛藍,他中原話說得不甚流利,語氣卻還算客氣,只在最後一句陡然轉厲,“但是這個人……他是我們北勒的叛徒,我絕不容他活着逃走!”

他話音落下,護衛馬車的黑衣人不動聲色地挪了挪,用身體擋住北勒刀鋒。

帶頭的黑衣人嘆了口氣:“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等死于此地不足為惜,卻無論如何都要将這位先生平安帶回。”

圖門微眯起眼,未及開口,黑衣人已經搶着道:“在下一早聽聞世子善戰之名,您今日想要結果我們很容易,可刀鋒一起,就再也收不住,屆時兩國戰端再起、血流成河……世子,您可要想清楚了!”

圖門世子終于正眼看向他,目光裏滲着狼一般的兇狠:“你威脅我?”

黑衣人淡淡一笑,絲毫不懼:“只是就事論事。”

圖門摩挲着刀柄,陷入了不為人知的兩難,他當然可以立刻拔刀,将這些人就地格殺,但正如這些中原人所說,這場戰事幾乎流光了北勒的血,他們急需休養生息,承受不住兵鋒再啓的代價。

但要就此放過馬車裏的“叛徒”,圖門又萬萬不甘。

年輕的北勒世子并沒猶豫太久,再擡頭時,目光變得漠然。黑衣人心道不好,就見圖門擡起手臂,随着這個舉動,他身後的北勒士兵紛紛舉起□□。

黑衣人咬緊牙關,就要上前迎敵。

兩邊一觸即發,電光火石間,淩厲的破空聲不期而至。那并非北勒人放出的□□,而是從北勒世子身後傳來,待得驚覺不妙時,鋒銳的箭頭已相隔不足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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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門大驚,百忙中斜身閃避,劍鋒擦過鬓頰,帶下一绺浸着血絲的頭發。圖門腳尖一勾,人已翻回馬鞍,他扭頭看去,目力尚未穿越茫茫風雪,先聽到了沉悶的雷聲。

那并非“如雷”,而是真正的驚雷。

風雪深處現出遮天蔽日的黑影,當先一人玄甲□□,轉瞬來到近前。他高舉右臂,小臂上端着上了弦的□□,□□寒芒對準圖門。

“世子殿下,”他沉悶的聲音從鐵面罩下傳出,依稀帶着戲谑的笑意,“承蒙盛情,親自将人送到此地,再往前是我大殷駐地,軍營重地,就恕不遠送了。”

圖門拔出長刀,冷冷盯着他:“你是誰?”

黑甲騎士縱馬上前,推起面罩,下一瞬,一張化成灰都能認出的面孔出現在北勒騎士眼前。

圖門悚然變色:“怎麽是你?你、你不是在……”

鐵面罩下的人正是本該在殷軍大營主持和談的定邊侯楊帆,聞言,他咧開嘴,對圖門露出一個白森森的笑意:“不是什麽?怎麽,看到我,世子殿下似乎很驚訝?”

圖門沒有動,他□□戰馬卻不安地後退兩步,在那一刻察覺到見血封喉的殺氣。

與此同時,殷軍大營中,“定邊侯”算着時辰,估摸着殷軍輕騎已經接應上車隊,這才換過面孔,對巴薩爾親切地笑了笑。

巴薩爾從他的笑容中莫名察覺到某種違和的東西。

“巴薩爾将軍,您說錯了兩件事,”“定邊侯”的聲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不再是少年将軍的明朗清亮,而更偏于低沉陰柔,“第一,能騙過您的演技,這份城府可不能說差。”

巴薩爾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是……”

“看來将軍已經發覺不妥,沒錯,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定邊侯”從臉上揭下一層薄薄的絲絹,再擡頭時,露出一張全然不同的面孔,“在下并非是定邊侯。”

巴薩爾的臉色徹底變了。

那是一副斯文俊朗的面孔,若是卸去鐵甲,乍一瞧頗有些文弱書生的意思。然而那人的目光極鋒銳,和每一個行伍士兵一樣,泛着鐵血淬煉過的銳色。

“巴薩爾将軍既然聽說了‘幽雲’的名聲,怎麽不知道,幽雲的化裝易容之術乃是當世一絕?”

卸下僞裝的冒牌定邊侯站起身,依照北勒禮節,單手捏拳摁住胸口,微微欠了欠身,“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在下姓卓,名九思,乃是定邊侯楊帥的副将,奉命迎接前來議和的北勒使節。”

巴薩爾捏緊刀柄,手背上暴起糾結的骨肉:“定邊侯……”

卓九思直起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楊侯聽說張先生今日回歸,十分欣喜,帶着輕騎親自前往迎接……這會兒應該已經見上面了。”

“巴薩爾将軍若不嫌棄,不妨等那兩位回到大帳,咱們再一敘貴我兩國情誼?”

風雪漫天的小道上,真正的定邊侯不疾不徐地排衆而出,儀态間帶着貴胄子弟特有的散漫閑适,右臂□□卻穩如磐石,不動如山地瞄準北勒世子。

“這個時辰,北勒的巴薩爾将軍應該正在大殷駐地商談條款,世子殿下莫非有興趣摻一腳?”楊帆彎下眼角,隔空抛了個媚眼,“本帥倒是沒意見,正好草原部落都有派遣子弟赴京求學的傳統,世子若是仰慕中土文化,不妨随我一同返京,去那百善之地領略一番?”

定邊侯少年時,也曾留戀花紅柳綠之地,自以為媚眼抛得缱绻多情,殊不知落在北勒世子眼裏,就是實打實的“心術狡詐”!

圖門聽懂了楊帆的言外之意,他今日若不退,楊帆就真敢動真格地打,屆時,兩國戰事再起不說,圖門這個北勒世子也要被“請”回中原帝都。

這是狼王世子萬萬承受不起的折辱!

圖門沒怎麽猶豫就做出決定,他再次擡起手臂,北勒士兵保持着整肅的隊形,如來時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退去。

群狼仰首向天,呼嘯聲被風雪迅速淹沒。

直到北勒騎兵的身影消失無蹤,楊帆才放下架着的□□,眼底閃過一絲貨真價實的惋惜。

“不是說北勒人都是死腦筋,寧死不退嗎?這小子怎麽跑得這麽快!”楊帆垂下眼皮,不動聲色地想,“他要是不跑多好……他不跑,我就有理由把他,連着馬車裏的禍害,一并清理幹淨!”

可惜北勒世子太懂得“識時務”三個字,定邊侯沒了發作的由頭,只得作罷。

細碎的雪粒糊了人滿臉,為首的黑衣人翻身下馬,徒步走到楊帆馬前,持刀跪下:“卑職幽雲衛佥事韓洵,見過定邊侯!”

楊帆掃了他一眼,神色晦暗莫名。

其實巴薩爾還說錯了一件事,幽雲衛并非聽命于楊帆,定邊侯只不過挂了個名,這幫人真正的主子尚在京中——正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當朝太子。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牽扯到上位者見不得人的私隐,尤其要避嫌。楊帆雖是三軍統帥,對這幫擅長偷雞摸狗的影子部隊,卻也沒多少話語權。

他沖韓洵擺了擺手,徑自策馬上前,正要用馬鞭挑開車簾,馬車裏忽然探出一只手,将簾子輕輕撩開半邊。

那只手極其白皙,手背襯着淡青的車簾,直如羊脂美玉一般。楊帆卻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不知是為了這只手的主人,還是為了那人手腕上層層交疊的傷痕。

那人從簾後探出半張臉,對定邊侯點了點頭:“楊侯,勞煩跑這一趟。”

馬車裏的人有一副極其出挑的相貌,卻換不回定邊侯一個笑臉,楊帆眼底倒映着風雪,冷意昭然若揭:“聽說你被北勒人折騰的不輕,怎麽,這樣都沒死成?”

韓洵勃然變色,唯恐這看不對眼的兩位上演一出“将相掐”,馬車裏的男人卻不愠不怒:“托楊侯的福,總算全身而退。”

楊帆冷哼一聲:“跟我可沒關系……要不是京裏發了話,說你這一遭勞苦功高,要我無論如何保你一條性命,本侯才懶得理會你的死活!”

馬車裏的男人點了點頭,居然當真了:“如此說來,在下也不必記着侯爺的救命之恩了!”

楊帆:“……”

定邊侯一口鋼牙咬得嘎嘣響,恨不能拿馬鞭多給他添幾道彩,一旁的韓洵瞧着不妙,忙打圓場道:“楊帥,我家大人傷得不輕,人有些不清醒……若有怠慢之處,還請楊帥擔待。”

楊帆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裏跟個傷患一般見識,他用鼻子噴了一聲,自顧自地掉轉馬頭:“回營!”

黑甲輕騎如撲食的餓虎一般,将馬車護衛在中央,風卷殘雲似的去了。

馬車裏的男人姓張,名景澈,身份頗有些一言難盡。在他假扮商隊、潛入北勒之前,對外的身份是“東宮幕僚”——當然,在定邊侯這等與太子一起長大的心腹重臣眼裏,所謂的“幕僚”和“內寵”沒什麽分別。

尤其是,他還天生一副極出挑的相貌。

可就是這個內寵,一手創建了隐身黑暗的密探組織“幽雲”,在日前的大戰中落下了定鼎勝負的一子。

這讓一心看笑話的定邊侯頗有些另眼相看。

不管怎麽說,大殷密探平安歸來,東宮心滿意足,北勒失去了最後的籌碼,候在大帳中的巴薩爾縱然萬般不願,也只能在盟書上簽字畫押。

至此,這場經年日久的戰事終于圓滿落幕。

楊帆沒耐心和北勒人敷衍,待得巴薩爾簽下盟書,便将一幹使節丢給卓九思去玩耍。他自己閑來無事,在營裏信步溜達,冷不防一擡頭,就見韓洵端着瓷碗,步履匆匆的進了營帳。

楊帆鼻子抽動了下,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眉心微微一動。

楊帆不好和張景澈走得太近——他倆雖都是東宮心腹,卻一個掌着兵權,一個管着密探,交情太深,難免有“結黨營私”之嫌。更重要的是,楊帆不待見張景澈,姓張的也未必看得起武夫出身、不學無術的定邊侯,彼此看不對眼,自然沒必要深交。

然而眼下情形又有些不同,此次殷軍大勝,縱然不能拿到臺面上說,幽雲終歸是居功至偉。不管楊帆多瞧不上姓張的,情面上總得敷衍一二。

定邊侯鬼使神差地走到帳前,守在門口的侍衛認出他,正要行禮通報,卻被楊帆揮手屏退。他掀開半邊簾字,就聽裏頭傳出韓洵的驚呼聲:“主子,您這傷……怎麽都爛了!”

楊帆腳步一頓,站住了。

片刻後,帳裏傳出張景澈隐忍的話音:“北勒人的手段,左不過那些花樣……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一旁有人顫巍巍地開口,聽着像是軍醫:“大人的傷勢已經化膿,要想痊愈,怕是得剜去腐肉,再用淡鹽水清洗幹淨!”

韓洵倒吸一口涼氣:“背上的傷口已經爛成一片,都剜了……怕不是要見骨?”

張景澈語氣淡淡的,透着些許無所謂,仿佛那腐爛的傷口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無妨,就都剜了吧!”

韓洵有些猶豫:“這哪受的住?大人,卑職聽說太醫院有凝神止痛的丸藥,對外傷最有效不過。雖然那藥金貴……可楊帥保不準有!要不,卑職去問問楊帥?”

張景澈漫不經心地否了他的提議:“不必,就這麽動手吧!”

楊帆摸了摸胸口,用鼻子噴了口氣。

凝神止痛的丸藥他确實有,現在就揣在懷裏,本打算做個順水人影,誰知那姓張的小子死鴨子嘴硬,寧可效仿前人刮骨療毒,也不肯向定邊侯主動示好。

“好像本侯求着你似的!”楊帆沒好氣地想,“不找我拉倒,本侯權當不知道這事,最好痛死你個奸佞小人,省得回到京中狐媚惑主!”

想到這裏,楊帆十分心安理得地轉過身,甩着子虛烏有的大尾巴,一搖三晃地走了。

北勒和大殷簽訂盟書,楊帆卻不能立刻回京,作為三軍主帥,他要收拾善後,要妥善安頓傷兵和俘虜,要盯着北勒交齊約定好的歲貢,雖說有卓九思幫着分擔,他這個定邊侯總不能躲懶不露面。

待得諸事暫畢,這個年關也過的差不多,轉眼到了承平二十三年的正月十五。

軍中過年,自然不比京城熱鬧,好歹剛打了勝仗,炮仗之類的總要放一挂。聽到噼裏啪啦的動靜,楊帆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經半個多月沒見到那姓張的“奸佞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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