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杞人
定邊侯楊帆和大殷太子劉昭彥是打小的交情,當年侯夫人早逝,老侯爺又長年厮混在邊關,不便把粉團似的幼子帶在身邊。為顯天家恩德也好,為多一個籌碼挾制定邊侯也罷,老皇帝做主,将還沒成人大腿高的定邊侯世子接進宮裏,美其名曰“給皇子做伴”。
當然,彼時大皇子忙着挖空心思讨老爹的好,三皇子又是個囫囵話都不會說的糯米團子,算來算去,也只有皇後嫡出的二皇子年歲相當,和楊世子湊成一對捅婁子不嫌事大的人間禍害。
待到再大一點,楊帆随老定邊侯來了軍營,二皇子封了太子,開始入朝聽政,彼此見面少了,少年時結下的情誼卻依然深厚。
太子雖然年少,卻仁愛清明,隐隐可見盛世明君的派頭。楊帆私心裏盼着他成就一代聖君美名,而聖君的第一要務就是親賢臣、遠小人。
也就難怪楊侯爺看張景澈,左看右看都看不順眼。
楊帆認定張景澈是“奸佞禍水”,有心将他丢在北勒自生自滅,奈何京裏接連發來書信,楊帆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掙紮了兩三日,還是出兵把人救了。
救回來後怎麽安頓,楊帆卻沒考慮好。
他把人丢在腦後晾了半個月,直到瞧見擱在一旁落灰的折扇,才恍惚想起還有這麽號人。楊帆想了想,覺得經過這麽一遭,這姓張的眼看要得重用,同為東宮心腹,他和姓張的一直不對付,總不是個事。
這一日,他袖了折扇,随便尋了個由頭,屏退守在門口的親衛,徑自掀開張景澈的帳簾。
張景澈雖為“幽雲首領”,卻無官職在身,住處很不打眼,營帳裏的陳設也極為簡單,不過一張行軍床、一床被枕,看着有些空落落的。
張景澈睡在床上,睡姿十分別扭,是用厚厚的軟枕墊着腰身,似坐非坐、似躺非躺,看着像是閉目養神,聽他呼吸平穩綿長,才知道這人是睡着了。
楊帆尋了片空地坐下,托腮瞧着張景澈,越看越忍不住感慨。他一直把張景澈當成禍水之流,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這禍水生得真是好,天下十分顏色,倒有七分在他身上。
這麽想着,楊帆不由走了神,等他把歪到天盡頭的思緒拽回來時張景澈忽然皺了皺眉,慢慢睜開眼。
大約是傷口疼,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紊亂,但看清床頭之人是誰時,那點紊亂就被強壓下去,又是淡漠又是客氣地點了點頭:“楊侯。”
張景澈高居枕上,紋絲不動,楊帆知道他傷得不輕,也沒見怪,從衣袖裏掏出折扇,隔空抛給他:“諸多事宜處理得差不多,快則兩三日,慢則五六日,本侯将啓程回京複命,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
張景澈想也不想:“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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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展開折扇,漫不經心地打量過,忽然面露嫌棄:“沾上血了。”
楊帆探頭一瞧,渾不當一回事:“就一點,回頭找個畫師,給你改幾筆……”
話音未落,張景澈收了折扇,往火塘裏一丟。
楊帆驚道:“你做什麽?那是太子親筆……”
張景澈神色淡漠:“那又怎樣?送了我就是我的,我想怎麽處置,自己說了算。”
楊帆滿口鋼牙咬得咯吱響,心說果然是狐媚子做派,慣會恃寵而驕!
這麽一想,原先存着的一點結交的心思登時沒了,定邊侯冷哼一聲,就要打哪來回哪去,張景澈卻在這時叫住他:“楊侯。”
楊帆不拿正眼瞧他,用鼻子哼了聲:“說!”
張景澈面露沉吟:“此番大捷,按慣例,大軍應派快馬回京報信……能否請您幫個忙?”
楊帆背着手:“你說。”
張景澈:“我想派幽雲回京報個平安,能否搭上楊侯的順風?”
楊帆微微皺眉。
他又不傻,當然知道“報平安”只是托詞,多半是這人有什麽要緊的線報,需要盡快送回京中。至于求到自己頭上,大約是擔心幽雲衛單獨上路容易遭人劫殺,若是随着報捷的信使回京,多少能掩人耳目。
“舉手之勞,”看不慣歸看不慣,牽扯到正事,楊帆還不至于拎不清,“信使今日出發,你要派誰回去,讓他直接跟卓九思報到即可。事先說好,要是半路跟不上,我的人可不等你。”
張景澈笑了笑,言簡意赅道:“多謝侯爺。”
正事說的差不多,楊帆本該告辭走人,然而他轉頭一瞥,見那姓張的翻了個身,這樣簡單的動作,他卻做得極為吃力,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楊帆腳步一頓,微微有些心軟,他探手入懷,摸出個青花小瓶,隔空丢給張景澈:“這個給你。”
張景澈一愣:“這是……”
“太醫院配的止疼藥,”楊帆蹭了蹭鼻梁,狀似無事地說道,“看你疼的那個熊樣,別走半道疼死了,到時殿下找我算賬,我可沒法交代。”
張景澈把玩着藥瓶,笑意多了幾分真心:“……多謝。”
三日後,定邊侯班師回朝,行軍隊列中多了輛馬車,速度卻不減來時,旋風似的往京城刮去。
張景澈身上有傷,接連數日急行軍下來,難免吃不消,但他一聲不吭,用了楊帆給的止疼藥,上車就睡覺。馬車颠得骨頭疼,他便權當那身骨肉不是自己的,待得一覺醒來,張景澈吃力地撐起身,撩開車簾張望一眼,驚訝地發現行軍速度竟然慢了下來。
韓洵騎馬護衛在側,見張景澈醒了,探頭笑道:“楊侯給的藥果然有用……大人,這一覺睡得可好?”
張景澈捏了捏有些酸痛的脖頸,不動聲色地試探道:“不是說趕着回京,怎麽突然放慢速度了?”
韓洵笑道:“适才您睡着了,楊侯來看了眼,見您一直靠着車板睡覺,問是怎麽回事。卑職回說,您背上受了鞭傷,不能趴也不能躺,楊侯就下令放慢速度了。”
張景澈下意識去摸衣袖,摸了個空後才想起,折扇染了血,已經被自己丢進火塘了。
他神色莫測地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馬車減速了,張景澈反而睡不着,他裹着厚重的狐裘,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手心輕敲。
日前一場大戰,北勒元氣大傷,此後五年間再無力揮師中原。至此,他這個潛伏北勒的密探算是功成身退,但勾心鬥角的日子卻遠遠沒有結束。
或者說,潛伏北勒只是開胃菜,真正的殊死搏鬥從他回京一刻起才正式開始。
然而不管怎麽說,任務完成,他總算能回家了。
張景澈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探到腰間,腰帶上拴着五色絲縧,末端系着一個小小的荷包。他摸着荷包四角垂落的流蘇,嘴角微微含起一點笑意。
定邊侯行軍如風,連午食都是在馬上用的,直到日薄西山,才尋了處驿站打尖休息。這一帶靠近北疆,條件甚是簡陋,和京中自然不能相比,幸好定邊侯久在軍中,習慣了餐風露宿,對吃穿用度并不挑剔,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驿站老兵有意巴結定邊侯,使出十八般武藝,整治了幾道勉強看得過去的熱飯熱菜。楊帆出門在外,沒那麽多窮講究,把卓九思叫進屋裏,兩人就如親兄弟一般,頭并頭狼吞虎咽起來。
卓九思一口熱飯下肚,奔波一天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打了一年的仗,習慣了冰渣就冷幹糧,突然吃到熱飯菜,還真有點不适應……我說大帥,你這次大勝回京,有什麽打算?”
楊帆兩個腮幫鼓鼓囊囊,聞言,他用筷尖敲了敲盤盞,沒好氣道:“有什麽打算?征戰一年,還沒啃夠沙子?我就盼着這次回京,把手裏的帥印一交,回府繼續當我的富貴閑人,以後睡在錦繡窩、夢在金玉堂,再也別攬這種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卓九思皺了皺眉,壓低聲音:“你的意思是,此番回京,陛下會借故收回兵權?”
卓九思是楊帆副将,也是侯夫人娘家拐着彎的親戚,兩人同一入如軍營,打小厮混在一起,交情不是一般同袍能比的。有些上不得臺面的話,旁人唯恐沾了忌諱,只有卓九思敢拐彎抹角的打聽。
“不至于吧?”卓副将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你剛得勝還朝,說的那什麽一點,陛下就算有心卸磨殺驢,也不至于這麽急吧?”
楊帆拿饅頭蘸湯汁,吃的有滋有味:“早交也是交,晚交也是交,這帥印就是個燙手山芋,揣懷裏越久,越容易招人忌諱。與其在朝中樹成靶子,倒不如我自己交出去,左右陛下春秋正盛,咱也不急于一時。”
楊帆話說得委婉,乍聽起來像是前言不搭後語,卓九思卻聽明白了:“招人忌諱”是指當今忌憚定邊一脈故舊遍及軍中,早有收回兵權之意。“樹成靶子”是說大皇子和東宮針鋒相對多年,正愁抓不住發難的把柄。至于“不急于一時”,則是指承平帝身子骨看着還康健,眼下不是奪取兵權的好時機。
身在朝中,不想千夫所指,只能随波逐流,就算是出身侯府,門生舊部遍布軍中的定邊侯也不例外。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忠勇伯不就是個好例子?”
忠勇伯姓段,名洪實,原本是老定邊侯的部将。老定邊侯過世後,北疆帥印一度由他執掌,卻因勾結北勒、裏通外敵而全家下獄。
“勾結北勒”是否屬實姑且不提,礙了旁人的眼卻是實實在在,有這麽一樁前車之鑒在,可見楊帆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
卓九思神色複雜地看着楊帆,正準備搜腸刮肚的安慰他一番,就見楊帆喝了口老兵自釀的水酒,緊接着險些嗆到:“呸……這是酒嗎?比醋還不如!等回了京城,老子一定要去清歡樓,把他家最有名的醉顏紅搜刮得精光!”
卓九思:“……”
行吧,他就多餘心疼這沒心沒肺的貨!
“不過別說,這一仗能打得這麽順,還多虧了那姓張的小子!”卓九思用筷尖往隔壁點了點,“那小子看着是個花架子,又受了一身的傷,這些天跟着咱們急行軍,也沒聽他叫過一聲苦!”
楊帆不想提起張景澈,用饅頭占住嘴。
偏偏卓九思不懂看人眼色,兀自絮絮叨叨:“他之前派人回京傳信……你說,什麽事這麽要緊,連這幾天都等不了?”
這事楊帆細細思量過,能讓幽雲忌憚如斯,連區區幾日都不願再等,可見這份線報分量極重,十有八九和京中貴人有關。聯想起戰事最激烈的那陣,前線糧草一再拖延,京中甚至傳出換将的聲音,定邊侯隐隐有了思量。
這些狗屁倒竈的勾當算計将楊帆能容千軍萬馬的心胸堵得水洩不通,他心中煩悶,飯菜也用不進去,索性将盤盞一推,長身而起:“你吃吧,我出去轉轉。”
這一晚夜色不錯,雖然無月,卻有星子皎皎。楊帆活動着胳膊,溜溜達達地走到廊下,守在門口的韓洵見了他,抱拳行禮:“楊帥,這麽晚了,還沒歇下?”
楊帆擡頭一瞧,見門裏亮着燈,那人輪廓依稀打在窗紙上,便道:“你家主子不也沒歇下?怎麽,奔波一日,骨頭還沒散架?看來明天可以多趕些路程。”
韓洵陪笑道:“主子尚有公務沒處理完,事關重大,不能不謹慎行事……多謝楊侯關心。”
楊帆挑了挑眉,心中難得升起一絲好奇:“事關重大?難不成跟京裏有關?你主子剛從北勒回來……總不會是京中哪位貴人和北勒暗通款曲,勾搭到一起吧?”
韓洵只是陪笑,沒吭聲。
楊帆瞧他神色,便知此事确有隐情。他無意牽扯過深,随意點了點頭,擡腿往回走,剛踩上臺階,一陣夜風呼嘯而過,風中長短不一,竟是夾雜了好幾道不同的呼吸聲!
楊帆腳步一頓,驟然回頭:“你們今晚安排暗衛值夜了嗎?”
韓洵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下一瞬,破空聲接踵而至,十來名黑衣人跳下屋檐,兵刃毫不留情地撕裂夜色!
韓洵顯然是早有準備,一聲呼哨,無數幽雲暗衛從藏身處跳出,迎面攔住黑衣刺客。兩邊俱是性命相搏,一上來就殺紅了眼。
楊帆掃了眼,見幽雲衛人數不少,戰力也穩占上風,便歇了上前幫手的心思,悠悠然靠在一邊觀戰。誰知打頭的黑衣刺客揮刀橫掃,一舉蕩開纏鬥不休的幽雲衛,手腕對準窗上身影,兩只袖箭猝不及防地射出。
楊帆想也不想,縱身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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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