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蝼蟻
袖箭破窗而入的瞬間,屋裏燈火驟然熄滅,奇怪的是并沒聽到慘叫聲。然而屋外雙方激鬥正酣,根本無暇留心這些細節。
楊帆拔刀出鞘,刀鋒大開大合,接連掃倒兩名黑衣刺客。冷不防頭頂長刀斬落,他側身閃過,順勢飛出一腳,将那趁機偷襲的刺客踹了個狗吃屎。
此時,院落裏的喊殺聲漸次低弱,定邊侯回頭一瞧,見黑衣刺客大多被擒下。他顧不得許多,三步并兩步地搶到門口,擡腿踹開破了半邊面相的房門。
屋裏燈火已滅,瞧着黑黢黢的。楊帆搶身而入,沒看見血跡也沒瞧見屍首,只見屋裏狼藉零亂,剪作人形的牛皮紙散落地板,牆上釘着兩只淬毒袖箭。
除此之外,空蕩蕩的杳無人跡。
楊帆這一驚非同小可,回頭喝問道:“你們主子呢?”
韓洵沒來得及開口,只聽對面的倒座南房吱呀一聲,門戶開了半邊,那讓定邊侯三魂去了七魄的人披着厚重的白狐裘,穩穩當當地站在門口:“侯爺找我有何吩咐?”
楊帆一副心肝跳動得厲害,乍然見了人,愣是說不出話來。
他倒未必有多關心張景澈的死活,等回了京,随他愛死不死。只是這人是太子麾下心腹,無端死在眼皮底下,總是不好跟東宮交代,更是在定邊侯和太子之間插了一根拔不出的釘子。
此時見張景澈毫發無傷地站在面前,楊帆一顆心總算穩了,再一瞧,從倒座南房裏竄出來的不止張景澈一個,裏三層外三層,都是幽雲衛的好手。
楊帆便知道,這人料到了今晚的刺殺,也早有準備。
“你早知道這些不要命的會在路上找你麻煩?”楊帆皺眉道,“既然料到了,為何不先跟本侯通氣?拿我當猴耍是吧!”
張景澈和楊帆不對付,表面功夫卻要做到位,他淡淡颔首,權當打了招呼:“不過是小貓兩三只,我手底下的人就能料理了,不勞侯爺費心。”
話是客氣話,可是被姓張的輕描淡寫一加工,就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挑釁意味。
楊帆哼了一聲:“本侯有言在先,這一路上都得聽我安排,張首領這麽獨行擅專,要是出了岔子,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張景澈負手身後,不慌不忙:“在下奉東宮命行事,若真出了岔子,自然不必侯爺擔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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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眉頭一挑,越發心氣不順。
這時,韓章已經将一幹被俘虜的刺客押到階下,楊帆在張景澈手裏讨不到便宜,只得轉而欺負刺客:“是誰派你們來的?敢在本侯眼皮底下找事,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刺客擡頭睨了他一眼,腮幫微微一動,楊帆早有準備,動作飛快地卸了他下巴,叫他不能服毒或是咬舌自盡。刺客說不出話,喉中荷荷有聲,怨毒地盯着楊帆。定邊侯得理不饒人,反手給了他一耳光:“看什麽看,沒見過少年将軍?再瞪眼,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定邊侯手勁不小,饒是他留了力,那刺客依然被打得偏過頭去,半邊身體都麻木了,半晌痛苦地吐出一口血,裏頭帶着半截染血的斷牙。
韓洵唯恐楊帆手下沒輕重,直接把人打死了,趕緊攔住他:“這些腌臜事不勞楊侯親自動手,交給卑職料理就成。”
楊帆哼了一聲,眼角有意無意地斜乜張景澈,只見那男人掏出手帕摁住嘴唇,佝偻着咳嗽兩聲,這才慢條斯理道:“你們不說,我大約也能猜到,無非是張某人從北勒活着回來,你家主子坐不住了,唯恐我說出點不該說的,所以想先行封住我的口,對吧?”
刺客沒吭聲,仍是陰冷冷地瞪着他。
“你家主子好謀算,将我的行蹤賣給北勒人,既拔了肉中刺,又間接震懾了眼中釘,一石二鳥,”張景澈将手絹揉成一團,嫌惡地丢到一邊,“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我竟然這般命大,一只腳邁進閻王殿,還能從陰曹地府爬回來!”
張景澈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盯着黑衣刺客,一旁的楊帆只是誤中副車地擦了個邊,已經沒來由的心驚肉跳。
“拜你家主子所賜,我被北勒人刑訊月餘,身上沒一塊好肉,”張景澈十足溫和地說道,“知道北勒蠻子喜歡怎麽折騰人嗎?用鞭子把人後背抽得血肉模糊,再捆在驢馬身後,拖着在沙石地裏跑!”
楊帆眼皮驟跳,難以置信地看着張景澈。
張景澈渾若未覺,慢慢俯下身,溫柔多情地盯住刺客:“我暫且不能找你家主子算賬……你說,我要不要把後背上的傷痕,一道一道還給你呢?”
此時仍是正月,隆冬時節,北疆一帶滴水成冰,刺客卻冒出一腦門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仍在猶豫,張景澈卻沒耐心跟他虛耗,沖身旁使了個眼色。韓洵心領神會,招呼一幫暗衛将刺客拖下去。張景澈對楊帆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倒座南房,正要關門,斜刺裏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按住門板。
張景澈擡起頭,不動聲色:“侯爺有何吩咐?”
楊帆挑起眉梢,皮笑肉不笑:“你就沒什麽話對我說嗎?”
張景澈試着抽動下,發現這定邊侯手勁大得吓人,門板居然紋絲不動。他撩起眼簾,眼底精光一閃即逝:“侯爺什麽意思,在下怎麽聽不明白?”
楊帆淡淡道:“你派人快馬回京報信,不到半個月,京中貴人就派了刺客來……你不覺得有必要向本侯交代一聲?”
張景澈若無其事:“交代什麽?”
他裝傻到底,楊帆索性把話挑明了:“你送回京中的線報,是不是跟北疆之戰有關?”
張景澈微一皺眉,楊帆已經飛快道:“北疆一役,我麾下同袍死傷無數,若是其中另有隐情,本侯自當給他們一個交代!”
兩人彼此對視,看不見的鋒芒砥砺交錯,半晌,張景澈嘆了口氣,終于側身讓開門口:“侯爺請進吧。”
楊帆閃身而入,反手帶上房門,張景澈折回桌前,拿簽子挑亮燭燈:“侯爺既然這麽問,心中想必早有揣測……您想問什麽,盡管問吧。”
他幹脆,楊帆也爽快——這兩位雖說不對付,幸而都是東宮黨,私下說話少了許多顧慮:“戰事中期,糧草供應拖延,京中傳出換将之說,乃至你潛伏北勒的身份暴露……禍根是否在京中?”
張景澈閉上眼,雖然一語未發,神色無異于默認。
楊帆雖然早有揣測,可“空穴來風的揣度”與“鐵證如山的定罪”終歸是不一樣的,那一瞬,他額角青筋神經質地抽動兩下,側臉輪廓繃緊如刀削:“他們……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嗎!”
張景澈撩了他一眼,神色似是詫異,又仿佛憐憫。
“京中貴人高高在上,就像蓮花座上的金身佛像,受千人朝拜、得萬人供奉,從九重天往下看去,衆生黔首俱如蝼蟻,”他淡淡道,“誰會關心蝼蟻的死活?侯爺平時走路,會留神腳底踩到的塵埃嗎?”
楊帆無端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很不入耳,卻找不出反駁的說辭。
他沉默片刻,在桌前悻悻坐下:“你讓人快馬送回京中的,是劉彥彰勾結北勒、拖延軍糧的罪證?”
劉乃皇姓,這位“劉彥彰”不是別個,正是當朝大皇子的名諱!
張景澈攬了攬狐裘衣領,墨丸似的眼中倒映出明滅不定的燭火:“……不止!”
楊帆愣了下:“還有什麽?”
張景澈神色漠然:“承平十九年,忠勇伯段洪實勾結北勒、裏通外國,伯府滿門俱下诏獄,沒一個活着出來……當時侯爺還是個半大孩子,應該有所耳聞吧?”
承平十九年,楊帆不過十三四歲,還在京中花天酒地,盡職盡責的當他的“纨绔子弟”。聞言,他皺了皺眉,毫不猶豫道:“自然!”
“此案幹系甚大,不光忠勇伯府無一幸免,連他部屬故舊也廣受牽連,”張景澈用簽子敲了敲桌緣,“侯爺以為,忠勇伯當真幹出了叛國悖君的勾當嗎?”
楊帆不假思索:“不可能!忠勇伯是我爹舊部,跟了他二十來年,若是連他都靠不住,這大殷也沒有忠義之士……”
他話音驟頓,終于回過味來,近乎悚然地盯着張景澈:“你的意思是……”
張景澈眼角含笑,神情近乎溫柔,說出口的話卻極盡森然:“侯爺應該明白,北疆兵權乃是重中之重,素來掌握在定邊侯一脈手中,哪怕老侯爺過世、侯爺尚且年幼,帥印也不曾落到外人手裏……大皇子的母家是永昌伯,自然要奔着軍中使勁,忠勇伯不倒,他怎麽趁虛而入,在這鐵板一塊的北疆駐軍中分一杯羹?”
楊帆捏緊的拳頭微微顫抖,目光若能化出實質,此刻已經在張景澈臉上戳出個透明窟窿。
“只是大殿下小看了當今,他萬萬沒想到,忠勇伯下獄後,當今并未另擇人選執掌帥印,而是将這方要命的重器收回朝廷,”張景澈微微冷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料到,北勒真的敢揮師南下……”
後面的事,不用他說楊帆也知道,無非是北勒鐵蹄驚碎了九五至尊的盛世大夢,老皇帝畢竟沒糊塗到底,哪怕大皇子一派竭力争取,他依然力排衆議,将帥印交給了定邊侯的獨子楊帆。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十分明智,經此一役,至少三五年間,大殷再無外患之憂。只是期間流了多少壯士血和生民淚,便不在上位者的考量範圍之內。
“他們怎麽能、怎麽能……”楊帆嘴唇微微哆嗦,一個控制不住,竟然将粗制濫造的桌板生生扳下一塊,“忠勇伯府百餘條人命,北疆駐軍數萬将士……在這些人眼中,算什麽!”
說到激蕩處,他再也忍不住,揮袖一拂,将那盞昏暗的燭燈推到地上。
燭芯閃爍了下,難以為繼地滅了,逼仄的鬥室陷入黑暗。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張景澈詫異地看向楊帆,從這少年繃緊的側臉上看出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憋屈與悲憤。
他心腸莫名一軟,到了嘴邊的一句“自然是蝼蟻”便無聲咽了回去。
“還是個孩子啊,”張景澈想,“這麽大年紀的人,擱在我當初的時代,還在做什麽?”
也許是苦哈哈的讀書,被父母逼着頭懸梁錐刺股,忍辱負重卧薪嘗膽,只盼能考上一所好大學。
也或許是沉耽于網游電玩KTV,呼朋喚友呼嘯來去,在紅塵中潇潇灑灑。
反正不會像眼前這位,被山河安危與朝堂争鬥壓在肩上,不到弱冠的年紀,就得在血雨腥風中殺一個七進七出。
這麽一想,張景澈原本森冷的眼神悄無聲息地軟化了。
楊帆忽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張景澈緊跟着起身,一只手扣住他肩膀:“你幹什麽去?”
楊帆頭也不回,硬梆梆地說道:“回去寫折子……請陛下徹查此事!”
張景澈早知他會是這個反應,無奈地搖了搖頭:“侯爺,聽我一句勸,這件事……你便權當不知情吧!”
楊帆猛地轉身:“你什麽意思?”
“侯爺想怎樣?上疏為忠勇伯一家陳情,逼着陛下承認自己聽信讒言、殘殺忠良,再将親兒子治罪?”隔着極近的距離,張景澈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頓道,“且不說疏不間親,侯爺……你這是要讓當今百年之後,都在史書上留下千古污名!”
“換成你是當今……能應下嗎?”
楊帆畢竟年輕,哪怕他看得懂朝堂争鬥,揣摩透上位者的心思,架不住一點心頭血依然是溫熱的。
他未必看不穿個中玄機,只是在定邊侯心目中,終究有些事是比一己身家性命更重要的。
然而張景澈毫不留情的一盆冷水潑下,雖不至于澆滅心頭那點熱乎勁,卻讓楊帆暫且熄了上疏的心思。接下來的一路,大捷歸來的定邊侯顯得異乎尋常的沉默,鬧得卓九思還以為他和張景澈吵架了,拐彎抹角地設法說和。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說實話,不論文武,對這種晉身不正的人,就沒幾個看得上眼的,何況他行事陰狹、手段偏激,實在不是什麽治世能臣,”卓九思苦口婆心地勸道,“可東宮的處境……你比誰都清楚,麾下正需要這樣的人。這一仗能贏,他居功至偉,此番回到京城,必得聖上和東宮的重用,這個節骨眼上,你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
楊帆糟心地看了卓九思一眼,滿腹牢騷不知從何說起,幸而也不用他開口——遠處人頭攢動、車架鮮明,明黃旗幟迎風招展。
赫然是大殷太子出城十裏,親自迎接大捷歸來的将士。
楊帆和卓九思對視一眼,翻身下馬,然後快步走到近前,按刀跪下:“臣楊帆,叩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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