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賜婚

太子劉彥昭是個清俊且貴氣的年輕人,哪怕一件普通的月白長袍,依然被他穿出清風朗月般的潇灑。他俯身扶起楊帆,順勢拍了拍他肩膀:“北疆大捷,楊侯功不可沒!定邊侯果然是我大殷的一門柱石,孤代天下百姓謝過!”

太子說得慷慨動情,楊帆卻不能順杆爬,他順着太子的話音敷衍幾句,眼看這年輕人的視線有一搭沒一搭地往隊列裏瞟,不免又是好笑,又是擔憂:“殿下放心,張公子安然無恙……只是受了些外傷,一路上都在馬車裏靜養。”

劉彥昭這才松了口氣,拍着楊帆肩膀笑道:“行了,快随孤入宮面聖吧,父皇還等着見你呢。”

這一路進京,寬寬的青石街道兩側早已擠滿歡呼雀躍的百姓,争搶着一睹少年将軍的風采。楊帆心不在焉地聽着贊譽,心裏卻是忠勇侯府滿門血色,幾次三番想找太子問個明白,卻始終尋不到合适的機會。

這麽一拖延,人已到了宮門口。

紫泉宮殿鎖煙霞,百年的盛世承平都凝結在皇宮的重檐飛甍與朱豔繁華之間。當今承平帝已年過天命,乍一看像個詩酒風流的老文士。見着楊帆,他滿面堆笑,皺紋溝壑裏填着長者的慈愛。

“朕算着日子,遠舟前兩日就該到了,沒曾想這路上難行,居然耽擱到現在,”老皇帝樂呵呵地說,“好啊,當年抱着朕大腿要糖吃的孩子現在也能獨當一面,朕總算能跟九泉之下的子恪交代了。”

“子恪”是老定邊侯楊慎的字,楊慎和當今皇帝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伴讀,甭管老定邊侯在世時,當今心中有多忌憚,如今人死燈滅,當着後輩的面,總要做足“兄友弟恭”的姿态。

楊帆忽然覺得累,在這深宮之中,每個人都戴着不止一張面具,乍一看花團錦簇,面具底下的魑魅魍魉,卻是見不得光的。

“勞陛下垂詢,其實早該到了,只是班師途中遇到刺客,這才多耽擱兩日,”楊帆眼珠滴溜一轉,已經想好了說辭,他把衣袖拉起半截,露出一條寸許長的傷痕,那顯然是前兩日剛留下的,雖然收了口,卻還沒結疤,瞧着有些瘆人,“陛下您瞧,這就是那狗刺客幹的好事,臣在戰場上還沒受過這麽重的傷呢!”

承平帝瞧見,果然大怒:“哪來的刺客?竟敢行刺我大殷一品軍侯,真是好大的狗膽!刺客人呢?有活口嗎?”

“倒是抓了兩個活口,只是這幫刺客嘴硬得很,怎麽打都不吭聲,”楊帆輕描淡寫的将私刑審訊的過錯扯到自己身上,又露出委屈的模樣,“不瞞陛下,這一遭,臣可是吃足了苦頭,以後就盼着安安穩穩地待在錦繡繁華鄉裏,再別領這些驚心動魄的差事——至于帥印,還是請陛下尋個信得過的人收着吧。”

楊帆剛大捷歸來,老皇帝再怎麽饑渴,也不能立馬收了他的帥印。但楊帆擺出的姿态還是讓老皇帝很滿意,他拍着定邊侯的肩膀,笑着說道:“胡說什麽呢?你是定邊侯獨子,還能在京裏纨绔一輩子不成?行了,這事朕自有計較,你放心,刺客的事,朕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楊帆順着老皇帝的話客氣了兩句,殿外伺候的內宦快步而入,躬身道:“陛下,那從北疆回來的張景澈求見。”

楊帆微微一震,勉強克制住回頭的沖動,耷拉着眼簾盯着自己鞋尖。

老皇帝說了聲“傳”,不多會兒,張景澈走了進來,依着禮節伏地叩拜。老皇帝對着他就沒有對楊帆那般慈祥,負手身後,擺足了天子威風:“你潛伏北勒一年多,着實辛苦了,此次王師大捷,你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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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澈謙卑地低下頭,用額頭抵着冰涼的地磚:“草民仰承天子恩德,不敢居功。”

老皇帝點點頭,又道:“既然回來了,就別再自稱草民——錦衣衛這兩年越發不成氣候,朕任命你為錦衣衛北鎮撫同知,也算人盡其才。”

楊帆微一皺眉,心裏隐隐覺得不妥。

錦衣衛是京中十二衛之一,本是天子的儀仗隊,這些年兼有刑獄監察之職,俗稱“打小報告”。文武百官私底下的動向,大至結黨營私,小到宴請賓客,都經由錦衣衛,事無巨細地報到老皇帝案頭。久而久之,錦衣衛在朝中的名聲也越來越壞。

張景澈一介白衣,老皇帝若真為他考慮,就該将他放回原鄉,正正經經地科舉入仕。可他将人放在錦衣衛,用意着實耐人尋味。

張景澈渾若未覺,叩首謝恩:“臣謝陛下恩典。”

老皇帝疲憊地嗯了一聲,又道:“定邊侯班師途中,竟遭刺客襲擊,此事實在聞所未聞!他逮了幾個不長眼的,你一并押去诏獄,想法問出他們背後指使之人!”

刺客本就是幽雲衛抓的,該問的口供已經問的差不多,張景澈正琢磨着尋個什麽由頭遞上去,誰知楊帆已經替他鋪好路。

張景澈不着痕跡地瞥了眼,卻只瞧見一抹淡青衣袍。

只聽老皇帝淡淡道:“你們趕回的正好,太子大了,也到了成婚的年紀,前些日子剛定了吏部尚書家的小姐,趕在三月初大婚……”

老皇帝後面說了什麽,楊帆一概沒往心裏去,他下意識偏過頭,只見張景澈面無表情地跪在原地,仿佛那即将大婚的人和自己沒半點幹系。

這麽一溜號,老皇帝的話已經到了尾聲:“……你二人皆是國之棟梁,以後要戮力同行,扶助東宮,為國盡忠效命,明白嗎?”

這無異于一個“有本啓奏,無本跪安”的信號,楊帆心下了然,痛快地叩頭謝恩,起身退出殿外。

他見張景澈緊跟着退出來,有心慢上一步,身側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名內宦躬身上前,先對楊帆行了禮,又轉向張景澈:“張公子,皇後娘娘傳召,請随咱家去吧。”

楊帆吃了一驚,唯恐皇後是聽見什麽風言風語,找人過去興師問罪。他确實看不上姓張的,也未必在意此人死活,只是張景澈潛伏北勒一載有餘,送出關鍵情報不說,自己也落得一身傷,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怎麽說都能挨着“忠良”的邊。

皇後要處置一二“內寵”,楊帆絕對舉雙手贊成,可是為難“忠良”……這就不大合适了。

定邊侯正打算挺身而出,替新出爐的張同知擋一擋災,張景澈已經道:“那就勞煩公公帶路吧。”

楊帆:“……”

張景澈回過頭,見定邊侯直勾勾地戳在原地,不由詫異道:“侯爺還有事吩咐嗎?”

楊帆神色莫測了片刻,總有種“俏媚眼抛給瞎子看”的錯覺。

定邊侯滿腹憋屈地出了宮,張景澈則随着內患入了昭陽宮,轉過珠簾,聞見香風陣陣,新出爐的張同知不敢怠慢,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臣張景澈,叩見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姓吳,是當今潛邸時的王妃,今年亦是年過四旬,聽說話是個極溫柔和氣的婦人。然而再怎麽和氣,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旁人只能匍匐在地,盯着她雍容華貴的裙角回話。

“這一趟,你辛苦了,”吳皇後溫和道,“看着這麽文弱的人,千裏迢迢趕赴北疆不算,還要和那些蠻人周旋厮混,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吧?”

張景澈久聞吳皇後大名,但是當面觐見還是第一次,他拿不準這位皇後娘娘的用意,字斟句酌道:“娘娘言重,為國效忠本是應當應分,微臣并不覺得辛苦。”

吳皇後笑了笑:“怎麽會不辛苦?以你的才學,若是正經走科舉的路子,如今多半已經入翰林院了……唉,若非當年一着踏錯,你也不必九死一生,替自己和家人掙出一條前程。”

張景澈微微一震,額角繃起戰栗的青筋,他強忍胸口煩悶,用最謙恭的語氣答道:“微臣少不更事,觸犯國法,本該領受刑罰……蒙陛下開恩、殿下不棄,許臣戴罪立功,臣定當竭忠盡智,以報天恩。”

這話不管誠不誠心,至少态度擺在這兒,吳皇後大約是比較滿意,終于許他起身回話。

張景澈跪完皇帝又跪皇後,臉上已經多了一抹陰郁,只是他低着頭,輕易看不出來。只聽皇後緩緩說道:“你是昭兒帶回來的人,這些年一直在他身邊,你的才能,本宮和昭兒看在眼裏。一個錦衣衛同知,終究還是屈才了……”

張景澈不喜歡這些場面上的應對,卻又不能不耐着性子敷衍道:“娘娘言重了,微臣一介布衣,能任職同知,已經是破格提拔,何來屈才一說?”

吳皇後嘆道:“話雖如此,本宮和太子商量過,你此番勞苦功高,總要有些額外的恩典……三月初太子大婚,這事你想必知道了?”

張景澈不明白她提起這事的用意,不敢貿然接茬,只是應了個“是”字。

“昭兒年紀大了,身邊卻連個得寵的侍妾側室也沒有,總是不像話,”吳皇後悠悠地說,“正好,本宮身邊有個姓張的女官,人很穩妥,服侍得也精心,就一并賜給昭兒當個側妃,算是許她一個好前程。”

再深的城府也壓不住驚愕,張景澈顧不得宮中禮節,倏爾擡頭,目光恰好對上吳皇後雍容平和的雙眼。

“怎麽……”吳皇後不緊不慢地拖長音,“歡喜太過,連謝恩都忘了?”

張景澈閉上眼,又猛地睜開,他撩起衣擺,咬牙跪在地上:“臣謝娘娘恩典……但請娘娘看在微臣為國效忠的份上,收回成命!”

吳皇後再溫柔和氣,畢竟是一國之母,眉頭當即皺起:“怎麽,你不願?”

張景澈沉聲道:“景素身世坎坷,承受不住貴人恩寵……微臣只有這一個家人,不求她嫁入天家,只希望她找戶殷實良善的人家,平凡一生也就罷了。”

吳皇後笑容溫和,語氣卻不由分說:“這就是孩子話了……我兒龍章鳳姿,尋常女子得此夫婿,歡喜尚且來不及,哪有推脫婉拒的道理?再者,天家恩賞,是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的?這樁婚事是本宮做主,陛下業已允準,你若推脫,不是抗旨嗎?”

張景澈驀然擡頭,平靜淡漠的面具終于裂開,他一字一頓道:“娘娘要我為太子盡忠,我允了;要我潛入北疆,助定邊侯驅逐外虜,我也允了!微臣造的業,微臣自己擔着,可景素是無辜的!張家只剩這麽一個孤女,娘娘就不能放她一馬嗎?”

吳皇後默然片刻,幽幽嘆了口氣:“自她入了這昭陽宮、自你投身東宮開始,便已身在局中,豈是想避就能避開的?”

她擡起頭,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張景澈:“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刺殺劉胤、創立幽雲、蟄伏北勒、匡扶社稷,非大智大勇不能為……唯獨少了一點赤誠忠心。你不效忠任何一人,即便今日匡扶我兒,也只是迫于形勢,既然如此,本宮如何能得知,他日形勢逆轉,你不會棄昭兒而去?”

張景澈咬死牙關:“所以……娘娘便要景素嫁與太子,将臣一生一世都綁在太子的戰船上?”

吳皇後施施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昭兒是太子、國朝儲君,爾既為大殷子民,效忠于他本是應當應分!”

張景澈輕嗤一笑:“既然如此,娘娘又何必用景素脅迫于臣?”

吳皇後笑容盡斂,微微眯起眼,尊貴無匹的一國之母與身份卑微的戴罪之臣一站一跪,目光對視間,誰也不讓寸步。

半晌,吳皇後輕嘆一聲:“不畏權勢,不慕富貴,本宮沒看錯,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張景澈渾身發冷,僵硬地笑了笑:“娘娘過譽了。”

“本宮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吳皇後感傷道,“昭兒清明仁愛,有聖君之風,身邊也不缺治世能臣,唯獨少了一個能替他擋明槍暗箭的……若非實在無奈,本宮也不想出此下策,如今木已成舟,本宮只能允諾你,日後昭兒若得償心願,景素亦是僅次于皇後的人上人!”

張景素閉上眼,單薄的胸口微微顫抖。

“這就是皇家……”他冷笑着想,“衆生皆如蝼蟻,人命只是用得上或用不上的棋子,有用時就高高捧起,沒用時就棄如敝屣……也對,有誰會在意棋子的喜怒哀樂?”

倘若是土生土長的大殷子民,或許會為一國之母的“看重”感激涕零,可惜張景澈不是。

“既然娘娘心意已決,”他一字一句都似含着刀鋒,“微臣……只能拜謝天恩!”

吳皇後定定看着他,半晌,神色一松。

“孩子,別怨我,”她喃喃道,“我不僅是一國之母,更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不能不為他考慮周全……你放心,我母子若有得償所願的一日,必定不會虧待你兄妹二人。”

張景澈一言不發,伏地叩拜,起身走出昭陽宮。

此時正值盛午,琉璃瓦上泛着刺眼的光,從昭陽宮的殿門口望出去,能瞧見東宮的一角飛甍。

張景澈原本是要出宮的,卻不知怎的站住了腳,那一刻,他心裏無法壓抑地冒出一個近乎怨毒的念頭:“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我就再不用被人當成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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