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死路
轉眼入了三月,暖風催開嚴寒,護城河畔的垂柳綻露新綠。
太子大婚當日,滿城張燈結彩。張景澈有傷在身,又兼身份尴尬,便沒去湊這個熱鬧,只是借口養傷,一個人留在住處喝悶酒。
讓他沒想到的是,最愛熱鬧的定邊侯居然也沒去宮中觀禮,理由和他如出一轍——舊傷未愈。
這姓楊的不知怎麽想的,放着醉紅樓的如花美眷不搭理,偏偏找上了張景澈,眼看他一個人縮在屋裏喝悶酒,楊帆渾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撿了個杯子,沖他一伸手:“給本侯滿上。”
張景澈心說“你誰啊”,頭也不回地一指門口:“慢走,不送。”
楊帆瞧着這人晦暗不明的神色,便知他不是無病呻吟,是真的滿腹憋屈無處發洩。
“這京中權貴如雲,多少人絞盡腦汁攀附皇家,尚且不得門路,他倒好,把送上門的富貴往外推,”定邊侯饒有興味地想,“該說他目中無人,還是傻到家了?”
他一時來了興趣,掀起衣擺大剌剌坐下:“太子乃是人中龍鳳,嫁入東宮可是多少富貴人家的女兒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如今落在你……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頭上,燒香拜佛還來不及,怎的反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張景澈輕嗤一笑:“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楊帆被他一噎,有點回不過神,半晌才小聲嘀咕道:“我又不是姑娘家……”
張景澈不顧背脊有傷,仰脖将杯中物一飲而盡,那飲酒如灌水的架勢,看得楊帆直皺眉:“你差不多行了,忘了這條命是怎麽撿回來的嗎?要是作丢了,老子之前花的銀子豈不打了水漂?”
張景澈偏頭斜觑着他:“定邊侯出身貴胄、家大業大,還舍不得這幾兩銀子?”
他生得極好,側臉直如羊脂玉一般毫無瑕疵,此際喝了酒,眼角泛着暈紅,蘸了一點微薄的水光,仿佛浸透露水的海棠花。
楊帆突然不敢再看他,幹咳一聲,微微別過頭。
“你不知道?本侯可是京城中數得着的纨绔敗家子,家裏就算有金山銀山,也禁不住流水似的折騰,可不得省着花?”張景澈不動彈,楊帆索性搶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我說,你那晚偷來的姑娘,真是你親妹子?”
那晚的事他倆心照不宣,此後再沒提過。張景澈只當這一篇已經揭過去,誰知楊帆會在此際突然提起,張景澈本不待提,又怕這纨绔侯爺軟磨硬纏,鬧得人盡皆知,只得含糊“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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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越發好奇:“之前怎麽沒聽你提過?你親妹子嫁入東宮,你跟太子……也算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多少人做夢都求不來,怎麽你還喝起悶酒了?”
張景澈冷冷道:“張某有手有腳,養得活自己,不用靠賣妹子求榮!我也不求她嫁入天家、享盡榮華,只要她能找到個對她好的男人,過上簡單殷實的小日子,一輩子安安穩穩地過去,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話有些交淺言深,張景澈本不該說,只是他憋悶太久,又有些酒力上頭,這才不管不顧地一吐為快。楊帆聽在耳中,心裏倒有些佩服他的見事之明,想了想,小心勸道:“你也不用太過操心,宮中規矩雖大,好歹錦衣玉食。何況太子人品貴重,也算難得的良人,既然娶了你妹妹,想必會對她好的。”
張景澈微哂:“怎麽個好法?把她養在宮裏,平時給吃給喝,心情好時去看兩眼,心情不好,一連幾個月不見人影,渾忘了有這麽個人,這就是侯爺所謂的好?這跟養小貓小狗有什麽分別!”
這話其實頗有出言不遜的嫌疑,竟是将滿後宮的娘娘都圈進“畜牲”的範疇,然而楊帆細品了品他話中滋味,竟然找不出理由反駁。
末了,定邊侯像是急于找回場子,略帶不忿地小聲嘀咕道:“那也是風吹不透、雨打不着……總比咱們在北疆拼死拼活、餐風飲露強吧?”
張景澈偏頭看着他,見那少年侯爺縱然隐忍,眼角眉梢依然挂着呼之欲出的鋒芒意氣,北疆的風雪消磨不盡,朝堂的明槍暗箭也摧折不掉。
張景澈便知道,自己和楊帆終究不是一路人。
“北疆風雪再勁,這條命終歸是自己的,哪怕群狼環伺,也能胼手胝足,從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張景澈靠着軟墊,漫不經心地想,“宮中看似富麗錦繡,卻是個人吃人的地方,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系于一人之身,想要活着,就得無窮無盡地算計下去……較真論起來,哪比得上北疆天高海闊、縱情快意?”
他将杯中物一飲而盡,不願糾纏這個話題:“侯爺不請自來,不會只為了讨杯酒喝吧?”
楊帆蹭了蹭鼻子,開口前先回頭張望一眼。
張景澈心領神會,低聲道:“侯爺且請放心,這院子只有我一個人住,門口有幽雲衛守着,大可放心說話。”
楊帆于是道:“最近京中沒了忠勇伯的謠言,卻有另一股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唔,你聽說了嗎?”
張景澈不動聲色:“侯爺指的是……”
“年初,戶部給事中郭琛上疏,言說去年江南之地遭遇百年不見的雪災,百姓忍饑挨凍、流離失所。這也罷了,托這場大雪的福,今年開春後,江南之地怕是會引發罕見的春汛,屆時洪澇頻發、沖垮良田,不知要死多少人。”
楊帆自诩“富貴閑人”,自打回京後,就沒在朝中露過面,說起這些事卻如數家珍:“郭大人是一片為國為民的赤誠忠心,可惜這封奏疏遞上去,卻沒被聖上當回事,反而斥責他危言聳聽,有禍亂朝綱之嫌,将人丢進了诏獄……算算時間,也就是你我回京的那兩天。”
張景澈笑了笑:“那又如何?”
楊帆定定地看着他:“既然落入錦衣衛之手,這事本該捂得死死的,如今卻在京城傳揚開……你當真不知情?”
張景澈意味深長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一派雲淡風輕,壓根不将這要人命的傳言放在心上,楊帆看在眼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一時間,他不知哪根筋沒搭對,興起一腔“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焦躁:“你瘋了?怎麽偏偏這個時候……若是被人知道,可不是一頓板子的事!”
張景澈聽出他動了真火,不由詫異回頭,仔細端詳一番,從他臉上分辨出不容錯認的關切和擔憂。
“他在擔心我?”張景澈匪夷所思地想,“怎麽可能?”
張景澈知道定邊侯瞧不上自己——楊帆出身侯府,世代貴胄,祖上甚至和皇家沾親帶故,無論如何都不必将一介微末白衣放在眼裏。
更何況,這“白衣”在他眼裏還是個柔佞媚上的貨色,是士大夫們歷來口誅筆伐的對象。
不知怎的,張景澈忽然想起自己受杖刑的那天晚上,燒得迷迷糊糊之際,依稀有個人在身邊喋喋不休,雖然擾人清夢,卻拽着他那根昏沉沉的神識,從閻王殿爬回了陽世。
一開始,張景澈以為自己燒糊塗了,可此際回想起來,那聲音竟和楊帆依稀重疊在一起。
只見那不請自來的定邊侯越說越怒,險些破口大罵起來:“說你傻,你那心窩何止九竅,都快戳成馬蜂窩子了!說你精明,你又總幹這些不要命的事……你知道郭給事中為什麽被丢進诏獄?你知道江南是誰的地盤嗎?”
張景澈看着這滿面怒容的少年恍惚片刻,微微嘆了口氣:“江南總督李文斌,當年淮南封地未撤藩時,曾任江蘇知府,深得淮南王劉安賞識。淮南封地被朝廷收回後,此人見風轉舵,打通了京中關系,靠着貴人庇護,繼續扶搖直上——如果我手中情報不假,這人背後的靠山正是平王!”
楊帆壓着怒火:“知道你還……”
張景澈一口打斷他:“我明白侯爺的意思……通敵一案,我把平王得罪的徹底,這筆帳算是記下了。倘若再起波折,一旦被錦衣衛查出端倪,莫說平王,就是當今都不會輕饒了我。”
楊帆皺緊眉頭:“你心裏明鏡似的,做什麽偏偏往那死路上闖?”
張景澈擡起頭,一雙眼睛深如寒潭,以定邊侯的目力都看不到底:“卑職當然可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可是侯爺,若真如郭大人所說,來日江南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這份罪業又由誰來擔?”
楊帆微微一震,竟然不能回答。
京中流言甚嚣塵上,錦衣衛當然不會忽視,只是正趕上太子大婚,誰也不敢觸承平帝和東宮的黴頭。
盧骧心知肚明,謠言傳得如此之快,背後必定有人推波助瀾。他本想将來龍去脈查清,再一并呈交承平帝案頭,誰知還沒順藤摸到瓜,朝中清流已經聞風而動。
三月十五的大朝會上,以監察院左右都禦史為首的言官們相繼上疏,彈劾江南總督貪贓枉法、屍位素餐,置百姓安危于不顧。左都禦史徐璟言之鑿鑿:“江南洪澇泛濫、疫病叢生,長此以往,必動搖國朝根基!
郭琛的折子,承平帝是看過的,也曾命江南巡察禦史核準災情。也許是平王一派确實手眼通天,也或許是巡察禦史早已和江南總督沆瀣一氣,反正天大的災情,送到老皇帝案頭時就成了“暴民鬧事,誇大其詞”。
誰曾想,這災情居然越鬧越大,随着地方苛政與賣官鬻爵一同爆發出來,終于驚動了遠在京城的勤政殿。
“到底怎麽回事!”承平帝将徐璟上疏的奏折往地上一掼,氣得臉紅脖子粗,“江南巡察禦史不是說這事純屬子虛烏有?怎麽越鬧越大,還整出疫病了?究竟是誰在欺君罔上!”
這份奏折不偏不倚,恰好砸中跪在案下的錦衣衛指揮使盧骧,他半邊面龐生疼,卻不敢去摸,只是拼命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江南這事鬧得太大,六部重臣連着太子和平王全到齊了,眼看盧指揮使連連請罪,劉彥昭使了個眼色,當即有重臣站出來,為盧指揮使求情道:“陛下息怒,盧指揮使确有失察之過,只是江南之事非同小可,需得盡快查明實情,依臣之見,不如叫盧指揮使戴罪立功,給百姓一個交待。”
這位“重臣”不是別個,正是吏部尚書簡思晦,太子新出爐的岳父。他會站出來說話,明眼人都看得出,必是得了太子授意。
在太子看來,這麽做或許只是就事論事,畢竟盧骧執掌錦衣衛多年,能力和忠心都不容質疑。可是這求情之舉卻在無意中犯了承平帝的大忌——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本該唯君命是從,什麽時候攀上東宮的大腿?是覺得皇帝老了不濟事,急着給自己謀一條退路,還是看太子羽翼豐滿,想豪賭一把,博個從龍之功?
承平帝越想越不安,看着太子的眼神隐隐透出不善。
這時,被冷落多日的平王忽然出列,躬身施了一禮:“父皇,兒臣有奏。”
都說“此消彼長”,老皇帝業已成年的兒子唯有太子和平王兩人,此時瞧太子不痛快,看着平王就分外順眼,連語氣都柔和了幾分:“你說。”
平王道:“兒臣以為,錦衣衛負有監察百官、巡視四境之責,若要查明此事,确實非北鎮撫司莫屬。”
劉彥昭眉頭微蹙,直覺他話裏有話,果然,只聽平王話音微頓,又不緊不慢地續道:“不過,盧指揮使坐鎮京城多年,又兼公務繁忙,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依兒臣之見,不如令一位熟悉江南境況的皇差南下查明事由,倒是比咱們沒頭蒼蠅似的亂轉更有效些。”
劉彥昭心頭倏跳,心念電轉間明白了平王的打算,正待開口反駁,承平帝已經道:“依你看,派誰去合适?”
平王從從容容道:“錦衣衛同知張景澈本是江南人士,又曾在北疆一戰中立下大功,為人機敏、見微知著,兒臣以為,此人最為合适。”
劉彥昭不詳的預感成了真,倉促間随手抓了個借口,試圖打消老皇帝的念頭:“父皇!張同知自北疆回來後,身子一直不好……江南若真發了疫病,派他前往,怕是不大合适!”
平王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駁斥道:“太子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張同知受父皇器重,自當為朝廷盡心竭力,怎能因身子不好就推脫皇命?如此,豈不辜負了父皇聖眷,也叫江南百姓心寒?”
劉彥昭還欲勸阻:“父皇……”
承平帝擡起手,堵住劉彥昭的話頭,對身旁內侍吩咐道:“傳朕旨意,宣錦衣衛同知張景澈觐見。”
平王低下頭,眼角含起一縷陰恻恻的笑意。
江南曾是淮南王劉安的封地,如今雖然收歸朝廷,卻沒能消化幹淨,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江南總督李文斌更是個難纏的角色,多年經營下來,俨然成了盤據一方的土皇帝。
這樣一個燙手山芋,卻被平王推到張景澈懷裏,用意不言而喻。
平王打定主意,要送張同知走上一條不歸路,誰知來見駕的不止張景澈一人,而是兩人——與他一同跪伏堂下、大禮參拜的正是定邊侯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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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