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私礦
難民聚集的山谷遭到官兵圍剿之際,一艘商船從杭州府附近的港口駛出,借着夜色掩護,無聲無息地滑入汪洋深處。
甲板上的船員一概做行商打扮,乍一看和走私出海的不法行商沒什麽分別,但是仔細打量,就能發現他們言談舉止格外利落,有種刀削斧劈的硬朗感。
那是常年行伍方能浸潤出的做派。
船艙內室亮着一盞油燈,楊帆獨坐燈下,鋪開一卷海圖。他同樣換過一身行商裝束,眼睛懶洋洋的似睜非睜,信手在圖紙上标注出方位。
艙門突然被人推開,卓九思走了進來,蒲扇大的巴掌在楊帆肩上推了把:“大帥!”
楊帆驚了一跳,一張臉差點被摁在海圖上:“渾叫什麽呢?老子早就交了帥印,現下是最自在不過的一介富貴閑人!”
卓九思瞧着他這副沒正形的樣子就來氣:“富貴閑人?既然是閑人,你摻和江南這檔子事幹嘛?就不怕神仙打架,牽連你受無妄之災?”
楊帆手裏轉着炭筆,将标注為倭人聚居地的島嶼圈出,又往上拉了條直線,大致推算路程,發現船行不過兩日就能抵達濟南府。
他心思轉得飛快,嘴上卻漫無遮攔:“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與其窩在京城,倒不如南下轉悠……如何,這一路花紅柳綠,景致不錯吧?”
卓九思嗤之以鼻,意有所指地答道:“我沒見着什麽花紅柳綠,單看某人眼珠子黏在那張同知身上,撕都撕不下來。”
楊帆眼神閃了閃,濃密的睫毛搭住臉頰邊緣,他其實生得俊秀,只是在西北之地厮混久了,被烈日風霜磨糙了臉,不符合京城“白皙瑩潤”的審美,又常年懶洋洋的睜不開眼,乍一看便瞧不出俊俏,只讓人覺得吊兒郎當沒正形。
只有如此時這般睜開眼,露出難得的凝重,才能叫人瞧出那油滑之下的凜然與貴氣。
“怎麽說,他好歹曾在北勒潛伏一年,不管因何立身,這份家國大義總不是假的,”楊帆輕輕噓出一口氣,“我跟他走得近些,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吧?”
卓九思有些發急:“可他畢竟和東宮……遠舟,你跟東宮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深篤、不比尋常,難道真要落到搶男人的份上?”
定邊侯被他一番驚天動地的言論吓着了,口水嗆在氣管裏,咳得昏天黑地。
“你說你們這些人……怎麽就這麽龌龊?”楊帆氣急敗壞,“老子不過是交個朋友,落到你眼裏怎麽就成奸、情?再者,東宮那是何許人也?你瞧着他像是耽于男色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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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九思心說“那可說不準”,但他瞧着楊帆隐隐有幾分神色不善,這話就不大敢說出口,在胸臆中盤桓過數遭,還是轉開話頭:“你說李文斌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放着好好的封疆大吏不當,非要冒着謀反殺頭的風險,将這麽多倭人聚集起來……啧啧,他圖什麽?”
楊帆曲指在海圖上點了點,眼睛似睜非睜:“你都說了,他是江南總督——當年淮南王被撤藩,他這個小小的知府本要受到牽連,是誰将他全須全尾地保下來,非但毫發無損,還坐上了江蘇布政使這個油水豐厚的位置?又是誰一力保薦,在前任江南總督卸任後,讓姓李的順利上位?有道是投桃報李,他承了人家這麽大的情,難道只是嘴上說說?總得做出什麽表示才行吧!”
卓九思悚然一震:“你的意思是……平王在江南招攬私兵,要圖謀不軌?”
話一出口,卓副将就察覺不妙,趕緊捂住嘴,恨不能将話音叼回來吃了。楊帆嘲弄地笑了笑:“有什麽好捂的,這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平王和東宮鬥了這麽多年,眼看前腳戰事結束,後腳他就落入下風,偏生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子又娶了吏部尚書的女兒,有了入朝聽政的資格,以平王那仨瓜倆棗的心胸,不着急才怪!”
卓九思聽着有些感慨,輕輕嘆了口氣:“你說這些天家人,成日裏錦衣玉食,風吹不着、雨打不透,有什麽好不足的?為了那把龍椅,掐成烏眼雞似的,把江山百姓一概抛諸腦後……也太貪心了吧!”
楊帆冷笑了笑:“可不就是富貴日子過久了,閑得沒處消遣,總得整點事端出來?要我說,平王總惦記着北疆兵權,就幹脆讓他去西北待兩年,嘗一嘗風霜摧磨的苦頭,看他還惦不惦記!”
楊帆對東宮和平王的鬥法不感興趣,但他是東宮陪讀,從小一塊長大,縱然這些年聚少離多,總還有些兄弟情分。更何況,定邊一脈乃是國朝柱石,哪怕楊帆這個定邊侯再沒正形,骨子裏流着的終究是定邊一脈的忠義鐵血,斷沒有放任叛亂的道理。
商船在海上連行兩日,待到第三日傍晚時,突然停下。聽聞親兵回報,楊帆三步并兩步地上了甲板,從卓九思手中搶過千裏眼,往碧波深處望去,頓時驚呆了——只見眼前是一帶大殷海圖上從未标注過的島嶼,岸邊礁石林立,港灣中滿滿當當,停的都是戰船。
那并非江南水師常見的福船,而是船身狹長、護板高聳,乍一看仿佛移動的樓閣。
“這是……東瀛關船?”卓九思變了臉色,脫口低呼,“怎麽有這麽多東瀛戰船?難道是……”
他猛地一咬舌尖,将到了嘴邊的“平王養的私兵”幾個字強行咽下去。
楊帆臉色鐵青,半晌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陸巡那小子……鎮守浙江這麽多年,都是吃幹飯的嗎?”
東海島嶼上聚集的私兵規模遠超定邊侯意料,就在楊帆命人放飛信鴿,向浙江總兵陸巡傳信求援時=之際,聚居在山谷中的流民也被兇神惡煞的官兵盡數綁走,往應天府方向押解上路。這一程堪稱跋山涉水,有些流民年紀大了,禁不住長途奔波,走着走着突然倒下,隊伍裏發出細簌的騷動,聞聲而至的官兵二話不說,兒臂粗的馬鞭當頭抽下。
“少裝死,趕緊給老子起來!”官兵呼喝道,“想耍懶骨頭?告訴你,門都沒有!”
倒下的流民白發蒼蒼,撲在地上哀哀求告:“官爺,實在走不動了……求您行行好,給口水吧!”
話音未落,鞭子沒頭沒臉抽下,流民用手護住頭臉,一邊打滾閃避,一邊慘叫不疊。
“告訴你們,像這樣的刁民,老子見多了!”終于,官兵耍夠了威風,将馬鞭纏在手臂上,官威十足地訓斥道,“朝廷好吃好喝地養着你們,你們不知感恩,還見天鬧事……切,到了老子手下,還想偷懶耍滑?老子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同行的幾個年輕人看不下去,将老人從地上扶起,其中一人将老人負在背上,總算讓停滞的流民隊伍重新往前流動。
待得官兵縱馬遠去後,老人伏在同伴肩頭,氣喘籲籲道:“年輕人,放我下來吧,這一路還長着呢,別拖累了你……”
男人沒吭聲,反倒是旁邊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擡頭沖老人笑了笑:“老丈,不愛事,我們兄弟年輕力壯,多背幾個也不怕。”
年輕人正是張景澈,他們一行接連趕了五六天的路,雖然有官兵驅趕,隊伍裏卻摻雜了不少老弱婦孺,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較真估算下來,一日不過走上二三十裏。
張景澈大致推測了下,此際約莫已經靠近應天府地界——金陵乃六朝古都,富庶自不必說,誰知道路兩旁非但沒見繁華,反而越發荒蕪,叢生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能輕而易舉地淹沒一個半大孩子。腳下的山道也越來越崎岖坎坷,看方向,竟是往深山裏去了。
到了這份上,誰都知道所謂的“重登戶籍,發放農田”只是信口胡扯,這一行人能保住性命已經謝天謝地。幽雲衛統領唯恐張景澈遭遇不測,幾次三番催促他抽身,都被張景澈否決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晚上休息時,張景澈捧着半碗熱水,淡淡道,“咱們不是一直想不明白,那姓李的将這麽多流民藏到哪去了嗎?跟着他們走,答案很快就能揭曉。”
統領有些猶豫,這幾日趕路辛苦,別說同行的流民吃不消,張景澈也人眼可見地瘦了一圈,腳底磨出一串水泡,爛了口子的布鞋前端露出磨破皮的腳趾頭。
“大人若不放心,可以先行抽身,卑職跟着便是,”統領委婉勸道,“這幫官兵來者不善……您身份貴重,萬一有個什麽,豈不是得不償失?”
張景澈垂落眼簾,輕嗤一笑:“怎麽,你覺得我考慮不周、自不量力?”
統領悚然一震,意識到自己犯了上位者的忌諱,忙低頭認錯:“卑職失言,卑職只是擔心大人的身子吃不消,絕沒有其他意思!”
張景澈深谙恩威兼濟之道,并沒過分緊逼,而是見好就收:“李文斌冒着滿門抄斬的風險,所圖必定非小……這裏頭只怕藏着天大的隐情,不親眼确認,我實在不放心。”
統領唯唯應諾,閉嘴不吭聲了。
又走了兩天光景,一行人終于到了地方,只見眼前果然是一帶山谷,山腹掏空了一片,零碎的石塊散落滿地,衣衫褴褛的流民擔着扁擔、推着小車,毫不停歇的穿行其中,仿佛一列不知辛苦的蝼蟻。
張景澈只稍微打量過一眼,就心知肚明,此處多半是一座黑礦場,李文斌将流離失所的難民押到這裏,就是叫他們做工開礦。
從眼前這情形來看,這幫流民并沒有那麽聽話,也曾嘗試逃跑——入口處吊着的幾具爛出骨架的屍體就是明晃晃的例子。只是一來,這地方着實隐蔽,逃出去也不知該往哪走。二來,礦場周遭立着營帳,顯然有為數不少的官兵看守,單憑眼前這幫老弱婦孺,想逃出生天實在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不過眨眼間,張景澈已經判明形勢,他從懷裏掏出楊桢的玉佩,塞進幽雲衛統領手中,低聲道:“趁現在,你馬上離開,往杭州府向定邊侯報信,請他或是杭州總兵前來相助!”
統領從他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中察覺到形勢危急,登時一驚:“大人!”
張景澈看得明白,駐守此地的官兵不下一兩千人,着實不是自己帶來的三瓜倆棗能應付的。若不趁現在派人出去報信,一旦進了山谷,被官兵團團圍住,便是插翅也難飛。
統領還在猶豫:“眼下形勢兇險,不如卑職命人護送您離開,然後……”
“此地守衛森嚴,多半是個地下黑礦,李文斌堂堂江南總督,卻背了人幹出這等不要命的勾當,用意不言而喻!”張景澈沉聲打斷他,“這個局面只有正規軍才能收拾,讓你走就走,別跟我磨蹭!若是驚動了官兵,咱們誰也走不了!”
統領心知他說的是事實,咬了咬牙,閃身消失在灌木深處。
幽雲衛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平白消失一兩個人,尋常官兵根本察覺不到端倪。等到一行人被帶進谷中,押送的官兵才發覺不對,喝問道:“跟你們一起的人呢?”
張景澈低調地垂着眼,早有扮作難民的幽雲衛戰戰兢兢道:“方才那段山路太險,他一不留神摔了下去……”
官兵神色倏變,馬鞭抽出尖銳的呼嘯聲:“你方才怎麽不說!”
幽雲衛苦着臉:“各位官爺路上催的急,小的不敢說話,怕耽誤趕路……”
官兵面皮紫漲,一口郁氣沒地方發洩,只得盡數發洩在人腦袋上。
當晚,他們一行被押到住處,那并非草屋窩棚,而是開在山壁上的大洞,洞口封着鐵栅欄,裏面人頭攢動,都是穿着破爛的流民。門口有披堅執銳的官兵把守,其中一人拿着花名冊,正在清點進出的人數。
張景澈馴服地垂下眼,随着人流走進石洞,只聽一聲巨響,鐵栅欄在他身後重重關上。洞裏擠擠挨挨,充斥着一股汗漬和尿騷混雜的氣味,張景澈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尋了個稍微幹淨些的角落坐下。幽雲衛化整為零,各自尋了不遠不近的位置,看似各自為政,實則是将張景澈嚴嚴實實地護衛中央。
張景澈從兜裏摸出省下的幹糧,撕了一半遞給身旁的漢子:“兄弟,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漢子大約是早幾天到的,臉上是如假包換的青黃,顯然餓了好些時日。他也不客氣,接過幹糧塞進嘴裏,用涼水沖下去,這才一抹嘴說道:“我來的早,有六七天了。”
張景澈狀似無意地問道:“這些官爺把咱們帶到這兒來,到底是要做什麽?”
“那誰知道?”漢子憤憤道,“一來就催着咱們開礦運石頭……也不知道這石頭裏藏着什麽寶貝,看的比金子還貴重!”
張景澈若有所思地眯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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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