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不忍

張景澈被押入黑礦場的第一晚,無數人都沒睡好。千裏之外的帝都城,張景素獨坐在重重禁宮之中,桌上一燈如豆,映不出宮城的金碧輝煌,她攥着那方白玉佩來回摩挲,許是這些日子從未離身,玉佩上的包漿越發瑩潤。

劉彥昭走進殿閣時,張景素正用帕子拭着眼角,她眼眶微紅,似乎還留着沒幹透的淚痕。

劉彥昭微微皺眉,揮手屏退意欲通報的內宦,踱着步子走到近前:“這不是張同知送來的同心如意佩嗎?”

張景素一時出神,沒留意劉彥昭的腳步聲,不由吓了一跳,忙起身告罪:“妾身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還望……”

劉彥昭擺了擺手,打斷了她一串例行公事的請罪,撩衣在桌前坐下:“怎麽,你哭過?”

張景素擦了擦眼角,若無其事地笑道:“沒什麽……是方才有風吹進來,不慎迷了眼。”

這是宮中女眷欲拒還迎的做派,劉彥昭自小浸潤其中,看得多了,實在是膩味。他正想開口,忽然想起一事:張景澈對宮中貴人從來不假辭色,怎的偏生對張景素另眼相看,還送了豐厚的賀禮?這兩人是同鄉,名字又取的如此相似,莫非是舊相識?

想到這裏,劉彥昭接過張景素遞來的茶碗,用蓋子撇去浮沫,随口試探道:“張同知似乎一直惦記着你,臨下江南也不忘送來賀禮……怎麽,你們之前就認識?”

張景素驚了一跳,剪燭芯的手抖了抖,爆出好大一團燭花。見狀,劉彥昭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胸口湧起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氣,臉上只作無事:“認識就認識,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是你親戚嗎?”

張景素定了定神,想起皇後的囑咐,不敢說實話,忙賠笑道:“自然不是……他、他家和我家是同村,兩戶人家住得近,我倆年紀又相仿,名字也取的相似……只是妾身自幼入宮,多年未見,已經連他長什麽樣都快不記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劉彥昭臉色,卻見他眉心微沉,口中道:“多年不見,你連他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他卻還挂念着你……這份青梅竹馬的情誼應該挺深厚吧?”

太子素來仁厚清明,鮮少處置下人,張景素卻無端有點怕他,怕劉彥昭沉下臉色,更怕他端着喜怒難辨的臉色,說一些意味不明的話。張景素入宮多年,雖然一直在皇後身邊侍奉,卻着實不是心思機敏、八面玲珑的性子,更別提揣摩人心。眼看劉彥昭情緒不對,她心中一慌,忙跪下請罪:“妾身知錯,請殿下恕罪!”

劉彥昭雖說心裏不痛快,卻也沒有問罪的意思——這畢竟不是什麽大事,誰還沒有幾個舊相識?可張景素如此做張做致,倒顯得這事另有隐情,反而惹出劉彥昭的疑心。

他沉默片刻,覺得不好為這等小事發作,可再瞧着張景素,橫看豎看都不順眼,連那副花容月貌也失了顏色。他心中煩悶,索性眼不見為淨——将茶碗往桌上輕輕一放,徑自起身走人。

滿屋子的內宦宮人跟着退了幹淨,獨留張景素一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一夜的光景悄然而過,當夜色滑入晨曦時,東海之上的無名小島也起了波瀾。天光乍亮之際,巡邏的東瀛崗哨突然發現遠處海面上有船經過,一聲震天響的呼哨聲後,原本停在港灣裏的戰船蜂擁而出,将毫無防備的商船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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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船主人是個面容猥瑣的中年男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吓得伏倒在地,不住叩頭。那倭人首領上得船來,沖手下使了個眼色,跟在他身後的東瀛浪人當即沖入船艙,将船上所載的貨物一一搬上甲板。

船主吓慌了神,拉住倭人首領的衣襟不住口地求饒:“這位大爺……貨物都給了您也無妨,只求留下小人等一條性命,小人願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恩情!”

那倭人首領縱橫東海多年,見慣了中原人奴顏卑膝的模樣。聞言,他用刀鞘挑起船主的下巴,貓戲耗子似的問道:“報答?你的,能幹什麽?是唱歌跳舞,還是伺候人睡覺?”

圍在甲板上的倭人聽出首領的輕佻嘲諷之意,齊齊大笑起來。

船主眼珠滴溜一轉,壓低聲音道:“小人有一樣寶貝……只要大爺能饒小人一命,小人願雙手奉上!”

倭人首領瞥了他一眼,見船主神色不似作僞,稍稍來了興趣:“什麽寶貝?你且說來聽聽!”

船主趴在甲板上,眼睛往四周探望一圈,倭人首領皺了皺眉,還是屏退部下,只留下兩個心腹:“到底是什麽?我告訴你,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叫你人頭落地!”

他拔出腰間的武士刀,當空虛劈了下,刀鋒雖沒真落下,淩厲的罡風卻擦過鬓角,帶下兩绺頭發。

船主吓得屁滾尿流,忙從胸口摸出一卷圖紙,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倭人首領展開一瞧,發現上面繪了一副海圖,其中某處島嶼刻意标紅,眉頭頓時皺緊:“什麽意思?”

船主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這是小人跑船時無意中發現的……标紅的小島看似是個荒島,上頭其實藏着大寶貝!”

倭人首領來了興趣,微微傾過身,只聽船主興奮道:“銀礦!滿山的銀礦!那麽多銀子,要是都開采出來,怕不是連東瀛島都能買下!”

倭人首領吃了一驚,他原以為船主說的“寶貝”頂多是哪支海匪船隊遺留的寶藏,誰知竟是銀礦。海圖上标注的島嶼他知道,周圍都是礁石暗流,平時少有人至,更沒人知道上面是否真的藏着銀礦。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倭人首領想,“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夠我們搏一搏了!”

倭人首領心癢難耐,臉上偏要作出兇神惡煞的神氣:“你敢騙我?信不信我打斷你的手腳,就這麽丢下去!”

他低喝一聲,兩名倭人搶上前,将船主摁在地上。

船主肝膽俱裂,掙紮着甩脫桎梏,抱着倭人首領拼命磕頭:“不敢不敢!小人絕不敢欺騙各位大爺!要是有半個字的虛言,您活剮了我!求您開恩啊……”

他聲嘶力竭,幾乎癱軟在地,片刻後,身上飄出一股騷臭味,褲裆處濕了一片——竟是吓尿了!

兩名倭人嫌棄地撒了手,用腳将他撥拉到一旁。

倭人首領欣賞夠了船主求饒的慫樣,終于大發慈悲的一擺手:“先帶回去,我留着有用……連着這船上的貨物,也一并搬走!”

圍在旁邊的倭人答應一聲,各自鑽進船艙尋寶抓人。

一幹倭人在商船上逗留了大半個時辰,将船上的貨物搜刮一空——這船看着不大,好東西卻不少,除了常見的絲綢、茶磚,甚至還有幾箱未經打磨的銀餅,據船主說,都是從銀礦山裏尋來的。

倭人首領越發篤信了他的說辭,當即下令将商船鑿沉、一衆船員全都帶回駐地。

不是沒人提出異議,比如倭人首領身邊的心腹,就小心翼翼地勸道:“大人,這些中原人一貫狡詐,萬一引來中原官兵就不好了……依在下看,咱們還是別節外生枝,免得夜長夢多。”

倭人首領瞥了眼,見那船主被兩名倭人架在中間,兩條腿哆哆嗦嗦,抖成一團風中淩亂的鹌鹑。他輕嗤一聲,用東瀛語不屑道:“中原人都是兩腳羊,引來官兵?哼,我諒他也沒這個膽子!”

心腹還想說什麽,卻知道首領向來剛愎自用,眼下為財所迷、心意已定,斷然聽不進勸說。他微微嘆了口氣,正要轉身,忽然心生異樣,倏地扭過頭,只見一衆黑衣倭人将貨箱擡出船艙,在甲板上排成一溜。

除此之外,再無異狀。

“是我想多了嗎?”他暗暗嘀咕道,“怎麽……總覺得有人盯着我?”

黑衣倭人将貨箱搬上戰船,随即揚長而去。被抛下的商船底部鑿空,海水洶湧而入,船身逐漸失去平衡,終于無以為繼。

海風呼嘯來去,碧濤滾滾起伏,一應痕跡都淹沒在汪洋之下。

遠在千裏之外的張景澈并不知道東海之上的變故,他在黑礦場潛伏數日,将此地的情形摸得差不多。被擄來的流民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開采出的石頭有什麽稀罕,張景澈卻心知肚明,這些都是上好的鐵礦石,依照開采出的數量,倘若全都鑄成兵刃,足夠武裝一支強軍。

到了這個地步,張景澈要是再看不出李文斌在打什麽主意,也白長一雙眼睛。

黑礦場守衛森嚴,進出都要清點人數,做工時有被堅執銳的官兵盯着,輕易尋不到機會溜走。更有甚者,流民稍有耽擱,皮鞭已經劈頭蓋臉地落下,慘叫聲此起彼伏,聽得衆人心頭惶然。

一幹流民背井離鄉,本就奔波勞碌,自打進了黑礦場,非但沒吃過飽飯,還要辛苦做工,不過三五日,已經疲累不堪,一整天勞作下來,站都站不住,更別提設法逃跑。

這天晚上,一幹流民被押回住處,剛歇下沒多久,角落裏忽然傳出哀哀的哭嚎聲。這些天來,類似的哭聲就沒消停過,多半是誰的親友熬不過辛苦,連病帶累,終于不堪重負。

倒下的是個中年漢子,面色青白,氣息微弱。守在旁邊的大約是他兄弟,眼看中年漢子不行了,他顧不上其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山洞口,哭嚎着哀求道:“我大哥不行了……求求各位官爺,請個郎中瞧瞧吧!”

把守洞口的官兵大約聽慣了類似的哀求,聞言無動于衷。

年輕漢子絕望到了極點,抓着鐵栅欄拼命搖晃:“你們這些狗官,只知道魚肉鄉民,竟是不管百姓死活嗎!”

官兵被他罵得火起,一鞭子抽将上來:“狗膽包天的刁民,不想死就閉嘴!”

年輕漢子脾氣倔強,此時血性上頭,竟有幾分不管不顧的意思:“一群狗官!你把我們扣押在這裏,眼裏可有王法!朗朗乾坤,卻任由你們這些禽獸肆虐猖狂,實在是……”

話音未落,官兵怒喝一聲,居然打開栅門走進來,拎起皮鞭就是一頓沒頭沒腦的狂抽。年輕漢子翻滾在地,用胳膊護住頭臉,口中兀自痛罵不已。官兵目露兇光,回手拔出腰間佩刀,火把反射在刀鋒上,寒光倏爾一閃!

張景澈長身欲起,兩三只手卻在這時探過來,不約而同地摁住他。只是稍一遲疑,刀鋒已經掼入胸膛,年輕人嘴角流血,目眦欲裂:“你們……這些、狗官……”

官兵神色漠然地抽出刀鋒,在血花四濺中,擡腿将年輕人的屍首踹到一旁,陰恻恻地逡巡四周:“都瞧清楚了?再有鬧事的,這便是下場!”

說完,他拎着血淋淋的佩刀轉過身,臨走前在那年輕人的衣襟上揩了揩鞋底,似乎對鞋子上沾着的血跡很不滿意。

兩名官兵走進山洞,将年輕人的屍首拖出去,冒血的身軀拖出一道長長的印子。這一切發生在兔起鹄躍間,待得山洞裏的流民回過神時,鐵栅欄已經重新關嚴鎖死。

山洞裏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爆發出低低的啜泣聲。

哭泣之人未必認識慘死的年輕人,只是從那具年輕冒失的屍首上看到自己來日的結局,物傷其類,難免流下兔死狐悲的眼淚。

張景澈繃緊的腰背慢慢放松,重新坐回原位,摁在他肩膀上的手這才收回去。

“大人恕罪!”擅自行動的幽雲衛低聲道,“卑職奉命保護大人安全,小不忍則亂大謀……”

張景澈微微閉了下眼,沉聲道:“我知道!”

個中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眼睜睜看着一條鮮活的性命當着自己的面葬送,終歸有些不忍。

這是一個混亂不堪的世道,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黔首,如草芥,如蝼蟻,如刍狗,唯獨不像人。

也真是奇了怪了。

“今日出去采礦時,你們應該探查過周遭,”張景澈壓低聲音,語不傳六耳,“可有尋到逃出此地的路徑?”

幽雲衛面露難色:“卑職仔細觀察了,此地三面環山,唯一的出口守衛森嚴,想要悄無聲息地逃走,決計不可能!”

張景澈眼神微沉。

幽雲衛觑着周圍動靜,聲音壓得極低:“……不過,附近看守的都是尋常官兵,倘若卑職等趁其不備,殺出一條血路,護衛大人遁入山林,應該并不困難。”

張景澈思量再三,還是搖了搖頭:“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步險棋。”

幽雲衛不解地看着他,張景澈卻沒有解釋的意思——他當然知道幽雲衛戰力不俗,倘若驟起發難,把守此地官兵多半反應不過來。

可是然後呢?

要是他們跑了……光跑不算,還大張旗鼓地驚動了守衛官兵,李文斌豈有不惱羞成怒之理?

到時,為了捂死這樁滿門抄斬的罪行,關押在這裏的千萬流民還能活嗎!

不到生死關頭,張景澈不敢……也不能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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