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劫道

波斯雖然信奉明尊，但是在這一行人中，波斯公主有着說一不二的掌控力。她話音落下，護衛隊長立刻回過頭，用波斯語大聲說了句什麽。

下一瞬，只聽刀劍齊鳴，波斯武士在同一時間抽出佩刀，刀鋒向外、寒光林立，将象辂密不透風地護衛其中。

居中的妙火合掌一禮，語氣依舊謙和：“波斯信奉明尊久矣，我等無意與公主為難，只是混在車隊中的人非但是魔王使者，更是回纥王追查已久的奸細……此事關乎回纥國運與波斯回纥兩國交好，還望公主體諒。”

波斯公主狐疑地瞥了卓九思一眼：“你是潛入回纥的奸細？”

卓九思想都不想：“不是！我大殷與回纥向來交好，我朝陛下更曾與回纥王互換國書、結為同盟——既是盟友，何來奸細之說？定是有人見回纥王病重，趁機興風作浪、颠倒黑白！”

這番話文鄒鄒的，波斯公主聽不大懂，掐頭去尾，只抓住“不是”兩個字。大漠兒女天性豪爽，對朋友尤其熱忱，方才卓九思好言安慰，波斯公主雖然鄉愁難解，心裏卻是把他當成朋友。

此時聽了他的回答，波斯公主毫不遲疑，當即信了這番說辭，朗聲道：“這裏只有朋友，沒有奸細！各位明尊使者如果放下刀劍，就是我波斯兒女的兄弟，我們帶了上好的葡萄酒，願意請你們喝一杯。可若非要刀兵相見，我波斯兒女也樂意奉陪，寧可血濺黃沙，也沒有坐視朋友遭難的道理！”

卓九思見慣了京中閨秀蓮步娉婷的做派，頭一回知道女兒家也能這般爽朗大氣，簡直嘆為觀止：“乖乖……這位公主殿下真是豪氣幹雲！送到宮裏當娘娘真是可惜了，不如來我西北軍中，跟着大帥上陣殺敵，說不準還能撈個女将軍當當！”

丁如安：“……”

妙火大約是沒想到波斯公主一介女兒家竟然如此強硬，皺一皺眉，就要趨馬上前。波斯公主突然從身後撈起一把金色長弓，箭頭寒芒乍眼，正對準他胯下坐騎：“你不要再上前！倘若上前一步，我就要你血濺當場！”

妙火臉色微沉：“公主殿下當真要與明尊為敵？”

波斯公主沒說話，挽起的長弓也沒放下，态度昭然若揭。

妙火不願與波斯王的愛女為難，然而他也斷然不能坐視卓九思回到中原境內，只是稍一沉吟，已經有了決斷：“好，既然公主不願，我們就不勉強了。”

波斯公主微微松了口氣，挽弓的力道稍稍一緩。

下一瞬，妙火騰身而起，寬大的袍袖迎風展開，袖口激射出點點寒光，直奔象辂而去。波斯公主猝不及防，驚在當場，卓九思高呼一聲“小心”，間不容發地縱身撲上，帶着波斯公主從辂亭裏滾下來。

只聽“篤篤”聲不絕于耳，寒芒無一落網，盡數釘在辂亭的板壁上。那竟是兩頭鋒利的銀梭，開了三棱血槽，一旦入肉，就是神仙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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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象辂旁的親衛連忙扶起公主，将她護在中間。與此同時，只聽護衛隊長大喝一聲，波斯武士得到號令，不約而同地沖上前。

摩尼教徒同樣縱馬上前，雙方猶如兩股流沙，難舍難分地絞殺在一處。妙火一眼認準卓九思，仗着身法高超，旁若無人地穿過波斯戰陣，只是幾個縱躍，已經到了近前。

卓九思将波斯公主輕輕推到一旁，毫不猶豫地拔出長刀，刀鋒當頭斬落，妙火不知踩了個什麽走位，莫名其妙地避開了。緊接着，他指尖輕彈，袖口陡然探出一截寒刃，極其刁鑽地捅向卓九思肋下要害。

卓九思久在軍中，學的是沖鋒陷陣的本事、算無遺策的能耐，真要論及身手高強，自然比不上這些江湖高手。他在電光火石間做出決斷，刀鋒反肘回掃，竟是拼着硬挨妙火一擊，也要與他同歸于盡。

妙火冷笑一聲，壓根不把卓九思的情急拼命放在心上，然而下一瞬，他心頭陡然升起極其不祥的預感，這征兆來得突然又毫無預兆，竟叫他棄了獵物，毫不猶豫地翻身撲開。

下一瞬，爆響乍起，彈丸擦着妙火肩膀而過，布料登時撕裂。妙火摁住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源源不斷地滲出，倘若他方才閃避慢了半分，這個窟窿就是開在胸口要害處。

妙火陰恻恻地撩起眼簾，只見十來步開外，丁如安平舉手铳，铳口兀自冒着青煙。眼看一擊不中，他也并不顯得懊惱，反而沖妙火咧了咧嘴角，那意思大約是：不好意思，這個靶子沒打中，丢人現眼了。

妙火陰冷的目光在丁如安和手铳之間掃了個來回，神色有些異樣：“這就是能連發的火铳？給我瞧瞧！”

丁如安哪肯跟他掰扯，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妙火目光微凜，身形驟然拔起，速度快成一道旋風，幾乎化作不可捉摸的殘影。

彈丸接二連三地貼着他腳跟擦過，黃沙簇簇崩起。丁如安一管子彈打完，正要裝彈，左右各撲來一道風聲——妙水和妙風趕到了。

“這回玩大了！”千鈞一發間，丁如安居然還有心思分了個神，“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不會栽在這種貨色手裏吧？”

猝然升起的念頭還沒塵埃落定，他再次聽見一聲爆響。

妙水和妙風速度極快，幾乎在炸響傳來的同時反身撲開，堪堪和彈丸擦肩而過。與此同時，波斯武士再度發出驚呼，只見絲路盡頭煙塵滾滾，一隊人馬速度極快地卷了過來。當先開路的一排騎士穿着幹練黑衣，背着半臂長的火铳，同樣是沒有火繩，持續連發。兩側騎兵呈雁陣狀排開，中間護衛着一輛馬車。

這隊人馬出現得無聲無息，簡直像是憑空鑽出來，卻如一把快刀，一亮相就将厮殺在一處的雙方豁開。卓九思分神打量了眼，見那馬車看似尋常，拉車的駿馬卻甚是不俗，竟是大宛名駿——汗血寶馬！

卓九思倒抽一口涼氣，心說：這排場有點大吧？

馬車門簾上拴了個白玉鈴铛，沙風一起，鈴聲泠泠作響。只見馬車右側的騎士打了個暫停的手勢，獨自排衆而出，對兩邊人馬道：“中原有句俗話，叫以和為貴。都是西域兒女，何必自相殘殺？我家主子今日前來，正是為了當個和事佬，為你們兩家調停梁子。”

摩尼教徒神色警惕，波斯武士也是餘怒未消，方才還大打出手的雙方不約而同地達成共識——誰也不搭理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黑衣騎士也不惱火，先轉向波斯一方，将一方小小的玉牌遞給護衛隊長。護衛隊長端詳兩眼，神色稍稍緩和：“原來是……幸好你們來的及時，否則公主有什麽閃失，我的罪過就大了。”

黑衣騎士蒙着面巾，露出的眼睛卻是精光內斂：“都是自己人，這話就見外了……各位既然身負重責，還是盡快趕路得好，這灘渾水自有咱們收拾。”

護衛隊長點點頭，将波斯公主扶上象辂。丁如安拽了下卓九思，後者卻紋絲不動，只是緊緊盯着那名黑衣騎士。

“聲音有些耳熟，”卓九思苦苦思索，“仿佛在哪聽過……可是在哪呢？”

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丁如安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卓九思恍然，這才跟着上了象辂。

波斯使團急急開拔，摩尼教徒待要再攔，不速之客的槍口卻直勾勾地對着他們，堂而皇之地攔在去路上。

五明子武功高強，卻不妄自尊大——一把火铳尚且威力巨大，更何況是整整一排，一旦齊鳴，威力足以震山撼海，縱然是明尊親至也抵擋不住。想到這裏，妙火恨得牙根癢癢，指着那為首的黑衣騎士，厲聲道：“你們……都是那姓張的手下？”

黑衣騎士彬彬有禮，在馬背上欠了欠身：“好說，敝上确實姓張。”

妙火恨道：“你們這兩年在西域大肆發展勢力，将我教信徒拐入歪道，明尊故且不跟你們一般計較……如今更是得寸進尺，公然維護我教要懲治的魔徒，莫非是鐵了心和明尊為敵？”

黑衣騎士跟在自家主子身邊多年，将他不說人話的做派學了不少，只聽他侃侃道來：“尊使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只是見西域同胞國力貧瘠，心有不忍，想拉着大家一同賺錢。這是合則兩利的好事，怎麽成了我們一家獨大？再者，我家主子最是開明，又一向尊重西域各國的傳統信仰，對明尊恭敬還來不及，又怎麽會與貴教作對呢？”

他言辭謙和，說得挺像那麽回事，奈何抵住腦門的槍口沒移開，叫他這番話聽上去更像言辭謙和的威脅。

妙火扭頭看了眼，見波斯人已經走遠了，情知追趕不上，只得咬牙道：“撤！”

一幹摩尼信徒翻身上馬，如來時一樣呼啦啦退去。

喧嚣的大漠陡然安靜，沙風越發勁疾，揚起陣陣黃沙。黑衣騎士策馬回到馬車旁，俯身低聲道：“主子，都打發了。”

車簾微微晃動，裏面傳出一個壓得極低的男人聲音：“前頭都清理幹淨了？”

黑衣騎士道：“主子放心，屬下收到消息，說定邊侯率領輕騎親自往西域來了，照這個速度，不出半日就能和波斯人遇上。”

車裏之人一愣：“楊侯親自來了？”

黑衣騎士應了聲“是”。

車裏之人沉默片刻，低低嘆了口氣：“也好……咱們走吧。”

黑衣騎士打了個手勢，一幹騎士如來時一樣，迅捷無匹地消失在大漠深處。

經過摩尼教徒攔路，波斯使團不敢耽擱，幾乎是星夜兼程地向前趕路。卓九思仰脖灌了口水，想起方才的見聞，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下丁如安：“喂，剛才那馬車裏的人，該不會就是你說的主子吧？”

丁如安笑了笑，還沒開口，波斯公主先捂着臉頰，面上泛起紅暈，低聲呢喃了句什麽。

卓九思就明白過來，敢情這波斯公主護着自己，不僅是因為大漠兒女熱忱好客，更因為這位公主殿下對丁如安背後的主子存着一分莫名的好感。

波斯使團趕了兩天的路，當日天色向晚，正要尋個地方安營紮寨，忽聽前方馬蹄陣陣，煙塵中裹挾着騎兵的身影。波斯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下意識抓緊兵刃，就見煙塵散開，一隊輕騎突圍而出。為首的是個年輕男人，人還離着老遠，一股逼人的煞氣已經撲面而來。

卓九思撩開車簾，驚喜道：“大帥！”

丁如安陡然松了口氣。

楊帆不顧親兵勸說，親率輕騎趕來接應，此時見卓九思毫發無傷，當即松了口氣。他不動聲色，先拜見了波斯公主，又将波斯使團一行安頓妥當，都料理好了，才将卓九思拉到一邊，找胸口給了一拳：“臭小子！去了這麽久，連個口信也不傳回來，皮癢了是吧！”

卓九思做委屈狀：“哪敢啊？大帥你是不知道，末将這趟是陰溝裏翻船，差點見不着您了。”

楊帆目光閃爍，收斂了嬉色：“你把這一行事無巨細地說一遍。”

丁如安接到的任務是将卓九思毫發無傷地送回中原境內，如今和定邊侯安全回合，他便算是完成了使命，再耽擱下去，勢必會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吧，”他想，“別剛入虎穴，又進龍潭——萬一被定邊侯盯上，可不是什麽好事。”

誰知他剛解了馬缰，還沒找到借口溜出營帳，就被卓九思帶人攔住：“丁先生。”

丁如安頭皮發麻，不得不帶笑敷衍道：“卓将軍，明天還要早起趕路，怎麽不歇着？”

卓九思撩起眼簾，在他和戰馬之間掃了個來回，溫和笑了：“時辰還早，不着急……倒是丁先生，天色已經黑了，您這是要出去跑馬？”

丁如安打了個哈哈：“這不是晚上吃多了？出去遛馬，順便消消食。”

卓九思笑容越發溫和：“那敢情好……既然丁先生不打算早睡，就請跟在下走一趟吧。”

丁如安：“去哪？”

卓九思溫和地看着他，就像蓄勢待發的草原狼盯着一頭受驚的兔子：“大帥有請。”

丁如安微微一僵。

丁如安很想尋個借口溜走，可侯府親衛從左右包抄過來，摟兔子似的将他圍在中央。丁如安自知跑不掉，只得長嘆一聲：“既如此，就請卓将軍帶路吧。”

可能是他“視死如歸”的表情太悲壯，卓九思念着他的救命之恩，好歹安慰了一句：“放心，我家大帥脾氣雖然不好，總歸還算講理，不會一言不合就把先生推出去斬了的。”

丁如安：“……”

并沒有被安慰到好嗎？

江湖傳言，定邊侯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見到本尊之前，丁如安确實存了一腔忐忑之心，唯恐定邊侯一個氣不順，當真将自己拖出去……現場砍了倒不至于，打個一百大板還是有可能的。

不過随後發生的事證明，他的想象力太狹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