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遇刺

電光火石間,楊帆想到了很多——他聽卓九思說了回程路上的遭遇,也知道明力與妙火、妙水一樣,都是摩尼教五明子之一。只是他不明白,摩尼教如何得知他會經過此地?

是西北大營出了奸細,提前透露了他的行蹤……還是他們通過某種途徑得知,西北大營缺糧在即,并且事先算準楊帆一定會趕往齊達勒互市碰運氣,一早埋伏在這兒?

如果是前者,說明問題僅僅出在西北大營,楊帆大可将軍營上下過一遍篩子,不愁找不出那個吃裏爬外的內鬼。可若是後者……軍糧是從京中送來的,連定邊侯本人都是看到糧車才發現的問題,摩尼教遠在西域,又是如何得知?

究竟是這幫人神機妙算,還是……他們手眼通天,和京中貴人都有往來?

他們埋伏在此,究竟是自作主張,還是聽命于人……甚至和京中都有關聯?

楊帆閉一閉眼,将這些錯綜複雜的念頭強壓下去,再睜眼時,又是無懈可擊:“本侯記得,我大殷和摩尼教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明力長老在此久候,有何貴幹?”

明力勾起嘴角,謙遜地笑了笑:“自然是……為了取侯爺性命!”

這位竟是個人狠話不多的主,尾音尚未消散,人已拔身而起。與此同時,摩尼教徒亮出弓弩,箭矢密集得遮蔽了天光,親衛訓練有素地舉刀撥落,只聽金鐵撞擊聲不絕于耳,戰馬受了驚吓,嘶鳴不已。

楊帆久經戰陣,根本不将摩尼教徒的這點陣仗放在眼裏,他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居然迎着箭雨沖鋒在前。奔騰如流的箭矢被豁開一道口子,楊帆左手倒換如電,眨眼間已經架好小弩,接連三箭激射而出。

定邊侯的準頭和摩尼教的烏合之衆不可同日而語,慘叫聲疊連響起,血花滴落在黃沙上。明力只是稍一遲疑,楊帆的坐騎已經到了跟前,刀鋒反射着陽光,在他臉上留下冰冷慘白的道子。

明力忽然一錯身,刀鋒擦着他肩膀過去,足尖借力一點,人已輕飄飄地騰身而去,半空一個翻折,渾不受力地點在楊帆刀尖上。

定邊侯的瞳孔登時收緊。

下一瞬,明力身形如電,指尖彈出一截寸許長的利刃,直逼定邊侯眼目。楊帆向後仰倒,後背幾乎貼在馬鞍上,右臂橫肘斜挑,只聽“當”一聲,刀鋒居然将利刃斷成兩截。

明力略有些詫異,一擊不中,當即飄忽後退,神色複雜道:“……好刀!”

楊帆面無表情:“身手不錯……若是再過十招,我必取你性命!”

明力張望一圈,只見摩尼教徒終歸比不上訓練有素的精銳親兵,只是片刻,已經折了小半。他皺了皺眉,嘬唇呼哨一聲,帶着摩尼教徒飛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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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兵損傷亦是不小,眼看這幫人要跑,哪裏肯依?正待追上去,楊帆忽然喝道:“行了,別追了!”

為首的家将回過頭,臉色有些不忿,卻終究不敢違抗定邊侯的命令:“是……大帥!”

楊帆不是不想追,而是他知道,對方費盡心機掌握他的行蹤,就是為了一擊必殺,因此不會輕易退卻——換成他自己,多半會在退卻的必經之路上埋下殺招,等敵人乘勝追擊時猝然暴起,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定邊侯亦是兵法大家,他不打算給自己的敵人這個機會!

“窮寇莫追,”楊帆用四個字概括了自己按兵不動的理由,“清點人數,看看傷亡如何!”

他此行帶了三十騎,全都改作行商打扮,沒有铠甲護身,在第一輪箭雨中吃了不小的虧。幸好摩尼教徒自行改裝的弓弩威力有限,也多虧侯府家将确實訓練有素,雖然傷了幾個,總算沒有減員。

楊帆張望四顧,當機立斷:“此地不可久留,立刻上馬,咱們必須在日落前趕到齊達勒!”

在西北大營裏,定邊侯的命令具有絕對的權威性,一幹家将毫無怨言,連幾個傷者都只是簡單包紮了傷處,未及用藥就重新上馬,跟着楊帆繼續趕路。

事實證明,這一決定很明智,随後的一路,他們都沒再遇到截擊。當天向晚時,一行人終于趕到綠洲邊緣,成片的胡楊林逐水而生,波光中倒映着潋滟的影子,遠處依稀可見如雲的帳篷,人聲隐隐傳來,一行炊煙上了如洗的碧空。

眼前這幕景象很容易讓人放松戒備,從定邊侯到麾下親衛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楊帆翻身下馬,沉聲道:“今晚就在水邊紮營,受傷的兄弟休息,其他人輪班值夜。”

一幹家将毫無異議,就地安頓下來。

大漠的黃昏很美,晚霞如血,與澄碧的湖水相映成輝。楊帆蹲在水邊,掬了捧泉水洗淨胳膊上的血痕,反複推敲這一路的變故。

顯然,這幫摩尼教徒對定邊侯的行蹤十分了解,不僅判斷出他會來互市碰運氣,甚至推算出他的大致行程,搶先一步設下伏擊。

截擊的地點也很有學問,堪堪卡在他即将抵達齊達勒之前——若是早上兩日,以定邊侯的精明謹慎,多半不會銜尾追擊,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叫他們的下一步謀算全盤落空。

雖然眼下這個局面,摩尼教徒的算盤同樣落空了……

剛想到這裏,楊帆眼神陡然變了,心頭掠過一個極其不祥的預感。這一刻的本能救了他,在他縱身撲出的同時,潛伏在水中的敵人也完成了瞄準,暗箭破水而出,擦着定邊侯衣角,“嗖”一聲釘入樹幹。

胡楊木搖了搖,青黃的葉子雨點般飄落滿地。

水邊離營地有些距離,此時開口示警,駐守營地的親衛未必能聽見。楊帆把心一橫,冒着洩露行蹤的風險摸出一截小棍,擰開蓋後抛上半空,只聽“啪”一聲響,如血的天幕下炸開一簇藍色的焰火。

守在營地的親衛登時驚覺,提起兵刃,往水邊奔來。

楊帆翻身躍起,間不容發地避開兩支弩箭,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察覺到異樣:這弩箭勁道極大,絕非摩尼教徒粗制濫造的殘次品,而是真正用于軍中的強弩。這樣發出的箭矢,絕非人力可以抵擋,若是螳臂當車,只怕長刀還未削斷弩箭,手臂已經被弩箭附着的勁力砸斷了!

不能擋,就只能躲。

楊帆接連後退,誰知那箭陣也頗有學問,從四面八方圍堵而來,只在東北一角開了道口子。楊帆明知敵人是故意将自己逼向水邊,也只能跳進陷阱,果不其然,下一瞬,如鏡的水面“嘩啦”裂開,一行黑衣人竄了出來,借着下撲的力道,提刀便砍。

楊帆側身閃過,刀光翻飛如電,瞬間逼退了如狼似虎的刺客。但是更多的黑衣人從胡楊林裏竄出,旋即兵分兩路,一路攔住前來支援的家将,一路截住楊帆退路。

他們目标明确,就是要将定邊侯截殺在此!

楊帆不畏懼面對面的搏殺,他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悍将,落入包圍就像撲鹿的猛虎。但是這幫刺客不僅難纏,小手段也層出不窮,楊帆提刀橫掃,兩名刺客被抹斷脖子,鮮血狂噴而出,與此同時,楊帆只覺得腿上一陣刺痛,像是被馬蜂蜇了下。

剎那間,楊帆心頭微凜,知道自己中招了,然而他非但沒緩下攻勢,下手反倒越發淩厲。刀光縱橫如雪,黑衣人紛紛退避,楊帆腿上卻泛起一股麻勁,順着大腿緩緩上竄,眼看要漫過腰部。

定邊侯腳下趔趄,眼看搖搖欲墜,兩名黑衣刺客趁機欺身而上,彎刀斬斷夕晖,間不容發地逼向面門。

楊帆仿佛體力不支,斜斜栽倒在地,手中長刀卻順勢揮出,就着這個微妙至極的角度,一氣斬斷兩人腿腳。

刺客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親衛終于擊退攔截的刺客,慢半拍地趕到了。

定邊侯長出一口氣,正待開口,忽覺心尖微跳,後脊竄上一絲涼意。他看到了揮刀撲上的黑衣人,卻沒力氣閃避,麻勁已經過了腰,半個身子動彈不得,楊帆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只剩岌岌可危的一絲。

就在這時,爆響聲突然炸開。

楊帆睜不開眼,最後一個清醒的意識,是看到沖到眼前的黑衣人毫無預兆地剎住腳步,身形晃了晃。緊接着,他們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頭栽倒在地。

楊帆松了口氣,放心大膽地沉入黑暗。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醒來時,意識還有些昏沉,依稀覺得自己仿佛躺在營帳裏,身下的皮褥墊了厚厚幾層,竟是比營帳還舒服。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營帳,因為身下的木板是活動的。

楊帆驀地睜開眼,終于認清自己的處境——這不是營帳,而是一輛馬車,車板鋪了皮褥,旁邊還有個小茶幾。一個女子伏在案上,随手翻過一頁書卷。

那女子生得甚是清秀,說不出有多出挑,但也絕不至于傷眼。楊帆不認得她,卻不難猜出,是這女子救了自己。他試着撐起身,手臂卻使不上勁,半個身子依然是麻木的,剛撐到一半就無以為繼地栽原地褥。

楊帆極細微地抽了口氣,案前的女子聽到動靜,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這麽快就醒了?”

楊帆試着攥緊拳頭,卻發現這樣簡單的動作,自己做來都極其困難。他不願讓眼前女子看出自己的無力,若無其事地問道:“姑娘是什麽人?這又是什麽地方?”

女子沒吭聲,撩開車簾,對外頭說了句什麽。很快,馬車停下,有人策馬上前,抻長脖子激動地說道:“大帥,您醒了?!”

楊帆聽出這是親衛的聲音,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下來。

親衛道:“您中了刺客的暗器,上頭還淬了毒,虧得丁先生和這位王姑娘經過,助咱們擊退刺客,又費心替您解毒。”

楊帆一愣:“丁先生?”

下一瞬,探頭張望的換了人,丁如安的笑臉出現在窗口:“侯爺,又見面了。”

楊帆這回是貨真價實地詫異了:“先生怎麽會在這兒?”

丁如安笑了笑:“這不是齊達勒互市動靜鬧得挺大,搶了咱們不少生意,我家主子不放心,讓我去探探底細,誰知中途撞見了侯爺……”

他頓了頓,轉向王璇:“侯爺既然醒了,毒傷應該沒大礙吧?”

王璇神色淡淡:“性命是無礙,不過這條腿能不能保住,就不好說了。”

楊帆和丁如安同時一驚:“什麽?!”

“他腿上的暗器很是歹毒,不光兩側開刃,還帶着倒刺,”王璇說,“這個位置離血脈和腿筋太近,稍不留神就會傷及血管,不能硬拔,只能割開皮肉,取出暗器,再将皮肉重重縫合。”

楊帆聽得頭皮發麻,丁如安卻若無其事,仿佛縫傷口跟縫衣裳一樣司空見慣:“這麽麻煩?看來只能主子親自出手……”

楊帆忍了半日,終于尋到開口的機會:“怎麽,你們主子也要去齊達勒互市?”

丁如安對楊帆十分客氣,那并非對“定邊侯”的恭敬,更像是礙着什麽人,殷勤中透着親近:“正是主子将我們召去齊達勒互市的,他已經先行一步,我們約好在互市碰面,沒想到會在半路撞見侯爺。”

楊帆攢了半天力氣,終于勉強撐起身:“聽丁先生的意思,你家主子有辦法醫治我?”

丁如安點點頭:“我家主子醫術精湛,好些手藝我們想都想不到,如果他肯出手,鐵定萬無一失。”

他頓了下,又笑道:“自然,若是主子知道受傷的是侯爺,斷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楊帆心念微動,被他勾起一腔好奇:“你怎知你家主子一定會醫治本侯?莫非是本侯的舊相識?”

丁如安笑而不答,只道:“齊達勒互市就在前頭,侯爺若信得過在下,就請在車裏稍事休息,一切有在下安排。”

楊帆看不透丁如安的來歷,但這并不妨礙他信任這個男人,哪怕丁如安曾在他手底下逃過一次,楊帆依然下意識地相信,他沒有惡意。

定邊侯沙場來去幾回,已經過了熱血上頭推心置腹的年紀,但是丁如安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氣質,讓他想起某位多年不見的故人。

“一晃眼,已經四年了,”楊帆躺在馬車裏想,“這麽久沒見,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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