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重逢
一行人連夜趕路,于次日晌午時分趕到了齊達勒。這裏并非像高昌城那樣立起高大的城牆,而是圍繞着綠洲,撐起散落的帳篷。遠遠望去,帳篷連成一片,圍繞着潋滟湖水,成了明珠旁叢生的雲霞。
乍一看去,這些帳篷搭建得十分随意,仔細分辨就能看出,帳篷之間泾渭分明,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劃分出楚河漢界。
丁如安怕楊帆氣悶,縱馬陪在馬車一側,探頭指點道:“侯爺您看,能在齊達勒做生意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家底豐厚,或多或少都有後臺,好些更是道上叫得出名號的人物。這邊是胡商紮堆的營地,除了回纥,姑墨、焉耆和龜茲也來湊了熱鬧,那邊是大食人的營地……唔,這幫胡人遠道而來,随身帶的護衛可不少,多半是運來了好東西,唯恐被人惦記上。”
定邊侯身份貴重,不便以本來面目示人,經王璇巧手改裝,搖身變成一個面皮焦黃的中年漢子。他循着丁如安的指點看過去,只見各路胡商看似水乳交融,實則透着說不出的疏離,營帳之間立起拒馬,将互市分割成一塊塊國中之國。
披堅執銳的護衛守在馬車和駱駝旁,警惕地望着這一行來客。純白的駱駝和渾身赤紅的汗血馬不安地尥着蹶子,仿佛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味。營帳門口點起火把和燈籠,通明的火光倒映在湖水中,像是逆卷而下的星河。
馬車忽然停住,丁如安再次探頭:“侯爺,到了。”
楊帆餘毒未清,半邊身體依然是麻木的。但他不願讓外人看出自己的孱弱,喚了親衛進來,扶着自己下了馬車。這是一片單獨的營帳,門口同樣挂着風燈,四面蒙的并非明紙,而是透明的琉璃片。
火光映照着夜色,黑暗被短暫驅散。
風中飄來烤肉的香味,那是先一步趕到營地的旅人在款待後來的同伴。定邊侯帶來的親衛不敢懈怠,重重疊疊地把守着營帳。帳篷裏點起篝火,大床鋪得綿軟厚實,讓楊帆沒想到的是,床頭竟然還有一只青銅鎏金博山爐,白霧盤旋而起,幽香氤氲滿室。
定邊侯亦是浸潤富貴的世家子弟,可聞了半天,硬是沒分辨出香料的來歷:“這是什麽香?”
丁如安笑道:“是我家主子調制的,我也不清楚配方是什麽……只知道這香有凝神止痛的效用。”
他頓了頓,難得解釋了一句:“幹咱們這一行,跟人動手是免不了的。有些兄弟得了傷病,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聞了這香,倒能睡得沉些。”
楊帆随口道:“你家主子還挺有閑情雅致……他人呢?”
丁如安從親衛手裏接過藥碗,遞給楊帆:“方才問過了,主子有事出去,怕是得過一個時辰才能回來……侯爺有傷在身,不妨歇息片刻,等主子回來了我再叫您。”
他大約是得了誰的吩咐,對定邊侯的态度越發恭敬,見楊帆躊躇着沒接藥碗,于是主動嘗了一口:“已經有些涼了……侯爺,這藥還是趁熱喝得好。”
楊帆不動聲色地接過藥碗,仰脖一飲而盡,然後被苦得微微皺眉:“叨擾你家主子,本侯甚是過意不去……不知你家主子如何稱呼?本侯必要親自相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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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如安笑了笑:“侯爺不必着急,我家主子片刻就回,等見了人……您有多少話都問得。”
他盯着楊帆喝了藥,便退了出去,偌大的帳篷裏只剩定邊侯一人。楊帆手伸在袍袖裏,摸到光滑潤澤的竹扇骨,他想:這姓丁的主子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人?
如果是……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麽,是如何做起這麽大一盤生意的?苦心經營起絲路商會,又是為了什麽?
如果不是……他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襄助自己?甚至不惜頂着“謀逆”的罪名,吃力不讨好的為自己供應糧草?
是單純的急公好義,還是別有所圖?
如果有所圖……他圖的是什麽?
楊帆想不通,只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仿佛霧裏看花,隔了一層似的隐隐綽綽。可能是安神香發揮作用,也可能是楊帆喝的藥本身就有寧神止痛的效果,不多會兒,定邊侯就陷在皮褥裏沉沉睡着了。
楊帆并不是容易放下戒備的人,但他身下的皮褥太舒服,營帳裏的氛圍也太安全,周圍是他的心腹親衛,再外頭是丁如安的人,他就像藏在繭子裏的蛹,身心一旦松懈,便無法自拔地陷入黑暗。
……直到帳簾被人掀開,清冷的夜風溜進帳篷,他才猛然驚醒。
楊帆沒睜眼,他聽到了腳步聲,來人小心得很,每一步都放得極輕——不是做賊心虛的輕法,而是體貼又從容,唯恐驚動了什麽,而後慢慢在床邊坐下。他小心翼翼揭開被褥,撩起楊帆褲腿,似乎想看他傷得如何,定邊侯卻閃電般探出手,一把攥住他腕子。
楊帆迅雷不及掩耳地睜開眼,下一瞬,帳篷裏的光線潮水般褪去,被那副極盡豔麗的眉目蓋住了。
定邊侯突然覺得喉頭幹澀,片刻前翻來覆去的推論與揣摩,忽然被忘光了。
那人有些詫異,還有些歉疚:“我吵醒你了?”
四年多不見,擋在中間的是一千多個日夜,楊帆本以為自己會生疏、會不習慣,誰知所有的忐忑和近情情怯都在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裏煙消雲散。
鐵血殺伐的定邊侯鼻子一酸,沒來由泛上一層委屈:“你怎麽才回來!”
張景澈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按說睽違已久的兩個人,突然相見,記憶跟不上光陰的腳步,怎麽着都得重新熟悉一陣。他卻沒有半點疏離,依稀還是當年步入竹林中,身影潇潇的白衣公子。
他歪頭端詳了楊帆兩眼,用手指比劃了下:“瘦了……這陣子沒好好吃飯吧?”
楊帆沙場征戰多年,自忖早已心如鐵石、刀槍不入,今兒個卻不知怎麽了,被張景澈兩句話連捅兩處軟肋。
他揉了揉鼻子,沒好氣道:“吃什麽吃!朝廷送來的軍糧都是黴米爛面,将士們餓着肚子,我這個當主帥的哪有不身先士卒的道理!”
張景澈失笑:“我說你怎麽一見面就受氣小媳婦的模樣,原來是為了這個……多大點事兒,至于嗎?有我在,還能讓你們餓肚子不成?”
楊帆忽然說不出話來。
時隔多年,他終究發現了這個人的不同,當年身不由己的孤憤和偏激大浪淘沙般沉澱下去,溫和與包容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當張景澈微笑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時,定邊侯這些年孤軍作戰的疲憊和苦楚,突然有了發洩口。
他就像一口深潭、一片湖水,來者不拒地接納了楊帆的委屈。
西北大營缺糧的窘境,張景澈是真的沒放在心上,他幹的就是聚天下之財的買賣,支應五萬将士的軍糧雖說麻煩了些,但也不算太難。相形之下,定邊侯的腿傷更棘手,他卷起楊帆的褲腿,發現傷口皮肉并沒有長合的跡象,不由皺了皺眉:“暗器有毒?”
楊帆“唔”了一聲,語氣波瀾不驚:“虧得那位王姑娘,把毒性封在傷口附近,才沒蔓延到全身。”
“那是治标不治本!”張景澈毫不客氣道,“怎麽不設法取出來?任由暗器留在體內,你身上的毒只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作!”
楊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張景澈,舍不得挪開:“王姑娘說難度太大,她沒把握,只能等你回來。”
張景澈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刀鋒只有半個巴掌大小,與其說是“匕首”,不如說是一把鋒利的小刀。他就着篝火烤了烤刀鋒,替楊帆卷起褲腿,耐心解釋道:“暗器還是盡早取出來的好……我要割開皮肉,看看有多深,可能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楊帆故作不耐:“少羅嗦,趕緊動手便是!”
張景澈笑罵一句,沒跟他一般見識。很快,他就知道王璇不敢動手的原因——暗器帶着倒刺,離血管的距離很近,如果強行取出,就會勾破血管。更要命的是,那并非普通的血管,而是腿部的主動脈,一旦破裂,大量的失血會讓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昏迷休克。
張景澈嘆了口氣:“你這傷可真寸,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楊帆對他何其了解,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張景澈至少有七八分把握。定邊侯懸了一路的心終于徹底放下,甚至有心情調侃道:“是啊,王姑娘說,我這條腿很有可能保不住……要是真成了殘廢,張公子可得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賞我一口飯吃。”
張景澈從懷裏摸出羊皮紙和炭筆,在上頭寫寫畫畫:“這有什麽?這些年我也沒少賞你們飯吃……知道襲擊你的刺客是什麽人嗎?”
“刺客穿着黑衣,蒙着面孔,我沒看清長相,只聞到他們身上有一股味道,”楊帆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羊膻味!”
張景澈飛快撩了下眼皮。
楊帆探頭一瞧,見張景澈居然是在羊皮紙上畫下傷口的大致形容,以及暗器卡住的位置,不由好奇道:“你……你居然懂醫術?”
張景澈頭也不擡地答道:“我學這個的。”
楊帆一愣:“學這個的?你不是被你養母帶大的?我記得她……”
只是個普通的鄉村農婦,靠給人洗衣艱難度日,大字不識得幾個,連廬州城也沒去過幾回?
張景澈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有那麽一瞬間,楊帆看着他波瀾不驚的臉色,無端覺得自己觸碰到了這個人隐藏極深的內心。
或者說,他在試圖将自己深深隐藏的一面,展示給別人看。
楊帆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麽,他在口幹舌燥中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心意,試着更進一步:“你是……什麽時候學的醫術?”
張景澈擡起頭,沖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上輩子。”
楊帆:“……”
這聽上去像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定邊侯有種莫名的預感,這個回答或許不止是“玩笑”這麽簡單。
然而他沒來得及追問,張景澈突然豎起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叩:“有精神操心別人,看來楊侯是真的沒什麽大礙……那咱們也不用等明天了,就今晚解決吧。”
楊帆:“……啥?”
很快,定邊侯明白了張景澈的意思——他被親衛攙扶着挪動到另外一間帳房,裏面全無擺設,打掃得一塵不染。帳房中央擺了一張木榻,楊帆将自己艱難地挪動到榻上,好奇地四下打量:“這就是你給人治傷的地方?”
帳房裏挂滿風燈,亮如白晝。張景澈從床頭拖出一只木匣,打開後,寒光乍然躍出。楊帆抻脖一瞧,登時驚了:“這、這是……”
只見匣子裏裝滿各種尺寸的刀具,大的有成人巴掌大小,小的只有手指長短,刀鋒收成窄窄一線,在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張景澈挑了一把,用拇指試了試刀鋒的銳利程度,擡頭對楊帆溫柔一笑:“別緊張。”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抛出來,定邊侯開始瘋狂冒冷汗,一個人面對黑衣刺客的圍追堵截時都沒這麽緊張過:“你……你想幹什麽?”
丁如安剛好進來送藥,冷不防聽到這麽一句,登時炸開寒毛。他一只腳猶猶豫豫地踩在門檻上,正在進退兩難,張景澈已經頭也不回地問道:“藥好了?”
丁如安幹咳兩聲,若無其事地走到近前:“主子,藥來了。”
張景澈擡手接過,親自嘗了一口,往楊帆跟前遞了遞:“把藥喝了。”
楊帆盯着那碗冒着熱氣的湯藥,不着痕跡地縮了縮:“這是……什麽?”
張景澈面不改色:“麻沸散,喝完會讓你短暫地失去痛感,手術過程中沒那麽難熬。”
定邊侯舌頭打了結:“手、手術?”
“簡單說來,就是把你傷口皮肉切開,取出裏面的暗器,”張景澈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手術本身沒多大困難,只是暗器卡的位置比較寸,一旦拔出,很可能勾破血脈,造成大量出血……”
楊帆的神色逐漸嚴肅。
“……楊侯久經沙場,應該知道失血過多會造成什麽後果,我要做的是在出血量超出你的承受能力之前将血脈縫合,”張景澈說,“而你要做的,就是在手術過程中保持清醒,可以嗎?”
張景澈說得輕巧,楊帆卻知道,治療的過程必定比他描述得艱巨許多。他沉默片刻,做出決定:“我不喝這藥。”
張景澈微乎其微地挑了下眉。
楊帆堅持道:“不就是割開皮肉,再重新縫上嗎?我忍得了,你直接動刀吧。”
張景澈收斂了笑意,面無表情:“兩個選擇,要麽你自己喝,要麽我把湯藥給你灌下去!”
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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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