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大禮
在前錦衣衛指揮使無言的注視下,定邊侯的鬓角很快被冷汗打濕,他掂量再三,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劈手奪過藥碗,仰脖一飲而盡。
然後被苦得半晌說不出話。
一炷香後,麻沸散藥效發作,楊帆渾身乏軟地往後栽倒,半途被張景澈一把撈住,輕拿輕放地送回榻上。
“要是撐不住,稍微睡一會兒也沒關系,”前錦衣衛指揮使果斷反悔,将自己方才“保持清醒”的叮咛丢到一邊,溫和又縱容地說道,“放心,我搞得掂。”
楊帆渾身麻木,說不出話,只能沖他龇牙咧嘴地僵笑了笑。
張景澈并不打算一個人完成手術,很快,王璇走了進來,十分娴熟地接過助手的工作:“咱們的蒸餾酒不多了……”
張景澈瞥了眼:“無妨,夠用了。”
王璇又道:“看傷口的位置,暗器離主要血脈的位置很近,一旦勾破,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造成大量出血,楊侯輕則失血昏迷,重則……”
張景澈看了她一眼,王璇話音猝然中斷。
楊帆發不出聲音,只能轉動眼珠,用過分活份的眼神表達出疑問:重則怎樣?
張景澈将“可能造成腿部截肢,乃至失血休克而亡”的診斷吃進肚子裏,用戴着羊腸手套的手在定邊侯眼皮上虛虛覆了下:“沒事,你安心休息吧。”
楊帆雖然渾身麻木,卻并沒完全失去知覺,他能感覺到刀鋒劃過皮肉、切開傷口的涼意,甚至聽到鮮血噴濺而出時很輕的“嗤”一聲。
楊帆竭盡全力的扭過頭,發現這樣近的距離,鮮血果然噴濺在張景澈臉上。他卻渾不在意,只是偏過臉示意了下。王璇駕輕就熟的探出手,替他擦淨臉上的血跡。
張景澈心無旁骛,只聽“嗆啷”兩聲,拔出的暗器掉落銅盆。那的确是一種十分罕見的利器,兩頭尖銳,三面開出血槽,邊緣挂着倒刺。然而此時此地,在場三個人誰也無心留意這些細節,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根細細的血管上。
張景澈動作飛快地勾出血管,又從王璇手裏接過事先準備好的羊腸線,在血脈上飛針走線,精細程度堪比繡娘刺繡。王璇努力想看清他的動作,然而張景澈速度太快,幾乎化成一道殘影,好像只是一眨眼,手指粗的血脈上已經留下蜿蜒的縫痕。
“他是怎麽做到的?”王璇難以置信地想,“他的手怎麽這麽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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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一分神,張景澈的手已經伸過來。王璇回過神,将烤火消毒的匕首遞到張景澈手裏。
縫合血管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清洗傷口、割除爛肉、消毒上藥,最後縫合傷口。一重重工序下來,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王璇這個旁觀者尚且捏了滿手冷汗,張景澈卻不慌不忙,手指從始至終穩如磐石。
直到最後一針縫完,王璇才長出一口氣,回味方才的手術過程,自覺獲益良多:“主子……這算是成功了吧?”
暗器順利取出,血管及時縫合,出血量控制在最低,在王璇看來,這已經是大獲全勝。
但張景澈知道,這只是剛開始。
“楊侯受毒藥侵蝕,體質有所削弱,真正的難點不在于縫合手術,而是手術之後的恢複,”張景澈說,“今晚我親自照看楊侯,只要這三天裏,楊侯沒有發燒昏迷的症狀,就算度過難關了。”
王璇小心翼翼道:“主子一路趕來,本就沒怎麽休息,還是稍微歇一歇吧。這裏有我盯着,如果出現症狀……”
“如果出現症狀,事情就麻煩了,”張景澈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我意已決,不必再争。”
王璇敢對丁如安爆粗,卻萬萬不敢用同樣的态度對待張景澈。她的勇氣只夠委婉提出一句質疑,被張景澈駁回後,她屁都不敢放一個,将滿地狼藉飛快收拾好,夾着尾巴走了。
定邊侯沙場錘煉多年,身體素質過硬,命格更是過硬。旁人經歷這樣一場手術,無異于生死邊緣滾過一遭,他卻第二天就醒了來,沒發燒也沒不适,還沒來得及開口,肚子先轟鳴一聲。
彼時張景澈正斜倚榻角打盹,被這一下直接吵醒了。他揉揉眼,懶洋洋地坐起身,擡手在楊帆額頭上輕輕碰觸了下:“還好,沒發燒。”
楊帆微微眯眼,眼看那只白皙的手從自己眼前溜走,電光火石間,他不知哪根筋沒搭對,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一把撈住張景澈的腕子。
張景澈被他鐵箍似的卡住,試探着掙了下,發現沒掙動,索性任由他攥着:“怎麽,哪裏不舒服嗎?”
楊帆意識到這麽做不妥,但他舍不得撒手,這男人的手腕太細膩,仿佛最好的絲綢,定邊侯意猶未盡,拇指在他手腕內側輕輕刮擦了下。
張景澈有些無奈,卻并不覺得冒犯,只是在楊帆金貴的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行了,知道你撿回一條命,也不用這麽興奮,老實躺着,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楊帆傷後初愈,張景澈本想弄點清淡的粥水,可惜這裏不是應有盡有的繁華帝都,而是西北不毛之地。他轉了一圈,端着奶茶和面餅走進來,楊帆抻脖一瞧,登時有些不滿:“怎麽都是素的?一點肉星沒有,嘴裏都淡出鳥了!”
張景澈嗔怪地盯了他一眼:“你剛醒,餘毒也沒清幹淨,脾胃還很虛弱……”
話沒說完,就被淡出鳥的定邊侯打斷了:“不就是腿上劃了一道口子?又不是開膛破肚!想當年駐守邊關,胸口挨了一箭,照樣該幹啥幹啥,該吃啥吃啥,也沒見……”
張景澈撕了塊面餅,塞進楊帆嘴裏,将他沒說完的話堵回去:“那是以前!以後有我看着,這些不講究的毛病都得改過來!”
被數落的定邊侯不吱聲了。
楊帆在邊關摔打多年,身體素質确實過硬,他在帳房裏歇了一天,第二天就生龍活虎。張景澈拗不過滿血複活的定邊侯,只得弄了輛馬車,拉着他在齊達勒互市裏到處轉悠。
“齊達勒互市是這兩年發展起來的,”張景澈沒問楊帆近況,是沒必要,也是對定邊侯這些年的動向了如指掌,“雖然西域商路開通了,但是能往西邊來的商隊,都得被朝廷和西北大營拔一層毛,有些行商幹脆另辟蹊徑,在齊達勒辦起了小互市。”
定邊侯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私底下的動作瞞不過張景澈——這兩年來,朝廷對西北大營的掣肘變本加厲,楊帆不能坐視将士餓死,只能變着法地撈錢。往來商戶除了向朝廷繳納稅額,還得被他盤剝一層,雖然定邊侯小心控制着撈財的比例,架不住賦稅太高,叫好些唯利是圖的商戶打起铤而走險的主意。
張景澈不是兩院清流,不會逮着定邊侯的把柄不放,很自然地岔開話題:“齊達勒互市搶了西域商道不少生意,這兩年,我沒少往這邊派人,只是齊達勒太亂了,查了很久才查到些端倪。”
楊帆肅整了神色:“願聞其詳。”
張景澈伸指點在茶幾上,虛虛畫了個三角:“此地位于中原、回纥、北勒的交界處,但我留心觀察過,來往胡商雖多,來自北勒的商隊卻少之又少,這本身就不合理。”
楊帆毫不猶豫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北勒又不是什麽物資豐足的地界,怎麽可能沒有商隊來互換物品?”
他頓了頓,補充道:“除非是北勒的新可汗下了禁令!”
“這有兩個可能性,”張景澈早已全盤揣摩過,此時說來有條不紊,“要麽是北勒新可汗妄自尊大,覺得不需要派出商隊互換商品……”
楊帆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太可能!雖然北勒一慣看不上中原,新上位的北勒可汗卻不是善茬,不會幹這麽傻缺的事。”
“那就是北勒可汗有所圖謀,他不想太惹眼,所以刻意控制北勒商隊在齊達勒出現的頻率,”張景澈說,“問題在于……他為什麽這麽做?”
楊帆并非一根筋的愣頭青,張景澈稍一提點,他已經反應過來:“他是在故意避嫌!互市就在北勒眼皮底下,他卻故意避嫌,說明北勒人所圖非小!”
張景澈手指并攏,在案幾上輕輕敲打:“遠舟這些年的處境,我略有耳聞,朝廷錢糧不豐,層層盤剝下來,送到西北的軍糧逐年遞減……可我想不通的是,當今心明眼亮,又曾親眼目睹北疆之亂,不會不懂西北大營的重要性。他就算要限制兵權,會采取這種自毀長城的方式嗎?”
楊帆從他含而不露的話音裏聽出言外之意,後脊竄出一層涼汗。
“你是說,有人調換了西北大營的軍糧,偷偷運到齊達勒互市,和北勒人做交易?”楊帆一口道出張景澈未竟的潛臺詞,“怎麽可能……這不是、不是吃裏爬外嗎?”
“這只是個猜想,但并非無跡可尋,”張景澈平靜地說道,“能吞下這麽大筆糧食的,只有兩個去處,要麽是遼東,要麽是西北……東北雖然氣候苦寒,但是土地肥沃,開墾了不少軍屯。這些年,三韓和女真也算消停,對糧食的消耗量其實沒那麽大。那麽,只剩一個答案。”
楊帆撩開車簾,往外張望一眼,連綿如雲的帳篷倒映在眼底,仿佛當頭罩下的陰霾。
張景澈忽然奪過車簾,截斷了楊帆望向遠處的視線:“別看了,走吧。”
楊帆一愣:“去哪?”
張景澈笑了笑:“侯爺不是呆不住嗎?帶你出去轉轉。”
楊帆從前錦衣衛指揮使的笑容中莫名察覺到一絲危險。
馬車在互市裏兜了兩圈,忽然離開營地,往大漠深處而去。随行親衛面面相觑,眼看自家侯爺沒有表示異議的跡象,還是聰明地閉緊嘴,默默跟在後面。
楊帆觑着張景澈的臉色,将車簾偷偷掀開一角,只見臨近黃昏,天際浮起大片彤霞,天光燦若赤金,被偶爾疾馳過的飛隼掀起層層漣漪。越往前,大漠打開一覽無餘的懷抱,将兩個不速客擁入懷中。
楊帆艱難地滑動了下咽喉,往車廂角落裏縮了縮:“你……你把我帶到這裏,想幹嘛?”
張景澈笑得溫柔:“怎麽,侯爺怕我把你賣了?”
楊帆其實心裏打鼓,偏要假裝毫不在意:“切!本侯身份貴重、千金難換,誰敢買?誰又買得起!”
張景澈下意識撚動手指,似乎想把玩什麽,楊帆見狀,把袖子裏的折扇摸出來,塞到張景澈手裏。
錦衣衛指揮使摩挲着闊別多年的折扇,幾不可察地笑了。
“定邊侯乃是我朝棟梁,當然不能随随便便買了,”他饒有興味地蹭了蹭上唇,“敢問侯爺,開價幾何啊?”
楊帆像是沒聽出他的調侃,當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若是旁人,一二百萬兩銀子都太便宜了,不過,若是張公子嘛……”
張景澈手腕一翻,折扇膽大包天地勾起定邊侯下巴:“怎樣?”
楊帆被他勾起滿心渴望,他費了無數口舌,告訴自己要耐心,不能着急,寧可潤物無聲、細水長流,也不能窮追猛打,觸及對方心底那根冰冷又堅硬的線。
但他沒想到張景澈會做出這樣的表示,對定邊侯而言,這無異于本以為嚴防死守的大門,悄然開了一道縫隙。
馬車就在這時停下,張景澈見好就收,當先跳下馬車,楊帆緊随其後。親衛翻身下馬,本想上前攙扶,卻被同伴一把拖回來。
“有沒有點眼力見?”年長的同伴低聲道,“你看看這情形,大帥明擺着是跟張公子相談甚歡,你現在上去不是找打?”
年輕的同伴恍然大悟,默默縮到後面。
楊帆往前走了兩步,才發現馬車來到一處沙丘,腳底是黃沙萬裏,頭頂是夜幕如水,萬千星辰從沙丘背後搖曳升起,映亮夜空。
楊帆愣了下:“這是……孔明燈?”
張景澈微微一笑:“一二百萬兩銀子,在下暫且拿不出來,一二百盞孔明燈還是不成問題的……侯爺,我送你一片星空可好?”
楊帆喉頭微哽,臉上卻故作淡然:“這可真是份大禮……無功不受祿,要本侯平白無故接受這樣大一份恩惠,實在于心難安。”
張景澈轉動折扇,在他肩頭處輕輕一拍:“既然于心難安,侯爺……不如以身相許?”
他說得輕巧,定邊侯卻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他、他說什麽?”楊帆難以置信地想,“以身相許……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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