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奸細

“……我家裏沒多少錢,但也不算太貧困,小時候,父母問我想學什麽,我說想學醫,”張景澈笑了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學了醫,父母要是傷了病了,就不用麻煩去醫館,我自己就能幫他們看好。”

楊帆想說“你不是孤兒,被養母一手帶大的嗎”,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那一刻,楊帆隐約意識到,張景澈心裏那扇嚴防死守的門,打開的縫隙已經越來越大。楊帆像一只被火光吸引的飛蛾,不受控制的走上前,試探着伸出觸須,去觸碰那團奇異的光暈。

“真的學了醫才知道,醫術沒想象中那麽神聖,”張景澈站累了,幹脆席地而坐,從懷裏摸出面餅,撕了一半遞給楊帆,“學醫很枯燥,也很繁重,為了練手穩,我甚至試過用手術刀片折出紙鶴,還買了豬心回來練習縫合傷口……”

楊帆将滿心疑惑暫且按捺下去,順着他的話音問道:“為什麽要買豬心?”

張景澈笑了笑:“因為豬心和人的心髒構造最像。”

楊帆:“……”

他心頭浮起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念頭,脫口道:“難不成,你還給人心動過刀子?”

張景澈含笑望着他,眨了眨眼:“你猜?”

楊帆:“……”

“我當時的學校……書院,是專門教人醫術的,”張景澈說,“我們這一派的醫術和別家不同,要對人體結構十分了解,屋子裏常年放着人體骨架模型,有時還會從別的地方弄來或新鮮或幹癟的屍體,給我們這些學生解剖研究。”

楊帆竄起一身雞皮疙瘩,手裏的面餅突然有點食不下咽。

“你們……你們這一派的醫術還真、真挺獨樹一幟的,”定邊侯在張景澈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将“邪性”兩個字咽回去,“研究屍體,還得開膛破肚……你們下得去手嗎?”

“剛開始也覺得別扭,”張景澈說,“習慣了就好了,有時要考核了,我們就在解剖室裏溫書,對着屍體吃飯、背醫理,困了還能打個盹,自在的不得了。”

定邊侯終于明白,前錦衣衛指揮使的心狠手辣是怎麽練出來的。

“有一回,我在屋裏睡着了,巡察的先生不知道,熄了燈,又把門鎖了。我一覺醒來,屋裏黑漆漆的,只有幾具屍體和屋角的骷髅陪我,”張景澈眉眼含笑,仿佛浸着桃花,“當時也沒覺得怎樣,就拿幾把椅子拼一起,在屋裏睡了一宿,等第二天早上先生來了,才被放出去。”

楊帆有點僵硬地笑了笑,只見張景澈偏頭斜睨他,折扇在定邊侯面皮上輕拍了拍:“怎麽,侯爺怕了?”

定邊侯是鐵血漢子,這輩子最忌諱別人說他“不行”和“怕了”,聞言,這打腫臉充胖子的楊侯爺挺一挺胸膛,色厲內荏道:“誰怕了?本侯十五歲上戰場,宰過的賊寇不計其數,會怕這個?”

張景澈忍俊不禁地微笑起來。

楊帆腿傷未愈,張景澈沒在外面耽擱太久,眼看夜風漸起,便催着馬車回了營地。楊帆憋了一肚子疑問,只是不知從何問起,只得有一搭沒一搭觑着張景澈。張景澈也不避諱,笑吟吟地望着他:“想問什麽?”

楊帆其實有一堆問題想問,話到嘴邊,卻微妙地打了個彎:“我在途中接連遇襲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張景澈肅整了神色。

帳房燈火通明,張景澈命人送上一壺奶茶,又将随從屏退,僅留自己和楊帆對坐案前。

“你們來時的遭遇,我聽如安說了,”張景澈倒了碗奶茶,“前後兩撥伏擊,時機、地點卡得都很準,就像放了眼線在你身邊。”

“不僅如此!”楊帆說,“見過山裏人打兔子嗎?先排好包圍圈,然後大喊大叫,将吓破膽的兔子趕進陷阱裏,再一網打盡……跟這兩撥人的套路幾乎一模一樣!”

張景澈沉吟道:“可是據你所說,這兩撥人并非同一路人馬?”

“不錯!”楊帆點了點頭,“前一撥是回纥摩尼教的長老,叫什麽明力……身手還算不錯,麾下的小喽羅卻很是一般。後一撥則完全不同,下手狠辣、配合默契,顯然訓練有素,擱在戰場上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我見過的人裏,除了侯府親兵,只有北勒鐵騎有這個戰力。”

兩人對視一眼,看不見的驚濤駭浪從心頭卷過。

“但這兩撥人馬顯然是通過氣的,”張景澈補充道,“回纥人的伏擊叫你知道前路艱險,你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趕回西北大營,只能快馬加鞭地趕到齊達勒——如此一來,正中他們下懷,被早就等在齊達勒附近的北勒人逮了個正着。”

“更可怕的是,他們算準了我的行蹤,”楊帆有些沮喪,他沒法不失落,因為這意味着敵人把自己摸透了,他卻對敵人毫無所知,“娘的……我現在覺得,你說的裏通外國、偷賣軍糧之事很可能是真的!要不然,這幫北勒蠻子怎麽對老子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要布下這麽大一盤局,光在你身邊安插眼線還不夠,必須占據一個高瞻遠矚、統觀全局的位置。”張景澈說,“我的推斷是,北勒人能否在西北大營動手腳姑且不論,他們在京中有人卻是不容置疑的。”

楊帆仔細想了想,只覺得京裏有奸細比西北大營被人滲透了還要令人毛骨悚然:“你是說,京中有人跟北勒私下勾結?”

他仔細想了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不錯,倒賣軍糧、偷運北勒是多大的罪過?如果沒個位高權重的人扛着,誰敢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幹這些吃裏爬外的勾當?”

“那麽下一個問題是,這個人是誰?”張景澈在案板上寫下一個“簡”字,“最方便的自然是戶部尚書簡思晦,但我個人覺得,他沒必要這麽做。”

楊帆單手托腮,饒有興味地看着他:“為什麽這麽說?姓簡的老頭可重利得很,什麽事幹不出來?”

“他雖重利,卻不是短視之人,”張景澈說,“他是天子岳丈,又是世家之首,未來的儲君很可能是他外孫,哪怕因循守舊,一輩子的尊榮富貴也是穩穩到手,他沒必要頂着‘國賊’的名頭,和北勒人勾結在一起。”

楊帆蹭了蹭鼻梁:“聽上去有些道理,可若不是他……戶部裏頭,我想不出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這麽大的本事!”

“也許并不是戶部,”張景澈分析道,“從軍糧調配到運送離京,中途需要經過無數關卡,每一道都有做手腳的餘地……前提是,這個人得有能耐打通個中關卡,将有問題的糧車送到西北大營。”

楊帆沉默片刻,冷笑一聲:“京中真是藏龍卧虎,不知何方神聖如此手腕通天,連軍糧都敢動手腳!我以前還真是小看了這些人!”

張景澈往楊帆空了的茶碗裏續了些熱奶茶:“想不明白就算了,此人既然有所圖謀,後續必定還有動作……與其大海撈針,咱們不如想想,他斷了西北大營的軍糧,目的到底是什麽?”

楊帆順着他的話音往深處想了想,臉色越來越嚴峻:“西北斷糧,軍心必定大亂,若是外族趁虛而入……”

他畢竟久經戰陣,短暫的震驚後,飛快平靜下來:“可西北駐軍是老侯爺一手磨砺出來的,非尋常駐軍可比。就算一時斷糧,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穩住陣腳,只要撐到京中收到戰報、派出支援……”

張景澈平靜地看着他:“如果戰報根本傳不到京城呢?”

楊帆聽明白他的暗示,微微抽了口涼氣。

張景澈離京多年,對朝中局勢依舊了如指掌,楊帆隐約猜測,當年留在京中的幽雲衛,有人一直在和張景澈保持聯系。

楊帆天生待不住,在帳房裏又忍了三天,忍到傷處收口,終于忍無可忍。張景澈拿他沒轍,只得給定邊侯換了副面孔,兩人都做尋常行商打扮,在齊達勒互市四處轉悠。

“中原的鹽鐵都是禁售品,但是在齊達勒,你只要有門路、肯出價錢,想要多少都能買到,”張景澈說,“這也是胡商喜歡來齊達勒換貨的原因,能來這裏交易的人,各個出手闊綽,背後更是牽了無數條線……遠舟之所以冒險深入虎穴,怕是也想來這兒碰碰運氣,淘換些糧食回去吧?”

楊帆知道瞞不過他,也壓根不打算隐瞞:“可不是……原本聽說張公子是商會魁首,還想抱你的大腿,誰知張公子忒小氣,拿幾盞孔明燈就把我打發了,連一二百萬輛銀子都舍不得出。”

張景澈被他氣笑了,瞅着周遭沒人,在定邊侯耳朵上揪了下:“不知好歹的,你以為我手頭上的活錢都去哪了?糧車已經置辦得七七八八,等侯爺回到西北大營時,西北大營的将士們應該已經吃飽肚子了。”

楊帆習慣了一個人孤軍奮戰,西北駐軍數萬将士的性命和前程壓在他肩上,他必須每時每刻都繃得很緊。但是這一刻,他突然有了“并肩作戰”的感覺,這些年無從傾訴的委屈和苦楚,被另一個人毫無芥蒂地全盤接收了。

比起森嚴雄偉的城郭,齊達勒更像是草原部族的聚居地,散落各處的帳篷看似淩亂,其實頗有章法——最外圍是商隊營地,往裏才是真正交易的地方。林立的帳篷遮天蔽日,迎面而來的沙風中裹挾着馬糞和汗漬的味道,聽到辘辘的馬車聲,牲畜和胡商同時扭過頭,仿佛野狼盯着誤闖領地的同類,虎視眈眈地盯着突然出現的不速客。

馬車車門打開,張景澈和楊帆先後下車。只聽帳簾“嘩啦”一響,交易的大帳裏迎出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子,正是當初在高昌古城主持競寶大會的梅霓雅。她面朝兩人,盈盈下拜:“主子,何老板已經到了。”

楊帆跟着張景澈走進大帳,先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他在軍中鮮少沾酒,此時不由垂涎三尺:“這是馬奶酒的香味吧?別的不用說,先給我……”

話因未落,就被張景澈打斷了:“你有傷在身,不能飲酒,頂多喝碗奶茶。”

楊帆一雙眼睛瞪成銅鈴:“都忍了這麽久,還要忍?老子嘴裏都淡出鳥了,再忍,我幹脆當和尚算了!”

張景澈皺了皺眉,終究扛不住定邊侯撒潑耍賴的能耐:“……只能喝一杯。”

楊帆沖他打了個響指。

帳篷裏早就備好了酒宴,裹着皮裘的青年長身而起,對張景澈拱手作禮:“張公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

青年歲數不大,看着比張景澈年長不了多少,生得風神俊朗,不像銅臭滿身的行商,倒是更有幾分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派頭。

張景澈握着折扇,對他回了一禮:“何老板,久仰。”

何老板大名何翎,祖籍寶雞,在當地也是數得着的名門望族。這位何公子來頭不小,身世卻有些坎坷,他并非本家嫡系,而是何老爺小妾所生,在家中原本不受待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年長他三個月的嫡兄出海經商時,不幸遭遇風暴,居然一命嗚呼了。

這對何老爺的發妻是個巨大的打擊,從此一病不起,沒兩年便撒手人寰。何老板沒了轍,只能将偌大的家業交到這個庶子手裏。原也不指望他怎樣,能保住現有的家業就行,誰知這個庶出的小兒子非但承擔起何家家業,還青出于藍,将家業經營得越發紅火。

由此可見,這位何公子也是個能人,可惜太能耐了,區區一個何家容不下他海納百川的心胸,只能将目光轉向更西邊。

“早就聽聞張魁首在西域商路上的作為,在下一直想見您一面,”何翎微笑道,“相逢即是緣,這頓我做東,張魁首在齊達勒期間,一應住行都包在我何某的賬上,您只管盡興。”

梅霓雅捧起酒壺,給張景澈滿斟一杯,趁機低聲道:“婢子已經探聽過,齊達勒能興辦互市,這位何老板居功至偉……他對西域商道觊觎已久,主子千萬要小心。”

張景澈不動聲色,手中折扇輕轉,在定邊侯偷摸去端酒碗的手背上敲了下:“……一口!”

楊帆瞪圓了眼:“剛才不還是一杯,怎麽又減了?”

張景澈面無表情:“嫌少?那就半口。”

楊帆不吭聲了,湊到酒碗邊緣喝了口,燃後飛快放下。

張景澈這才轉向何翎,舉起酒碗晃了晃:“如此,多謝何老板盛情款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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