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籌碼
何翎很健談,他雖是祖籍寶雞,卻對天南海北的風土人情了如指掌,北至遼東、北疆,南至嶺南、安南、暹羅,沒什麽是他不知道的,也沒什麽是他不敢說的。
更有意思的是,在某些地方,他和張景澈不謀而合,稱得上“英雄所見略同”。
“……不瞞張公子,依在下看,如今的朝廷抱殘守缺,守成姑且罷了,開拓進取卻是萬萬不能,”何翎給自己倒了碗馬奶酒,“其實中原遍地是金,單是西域和閩浙兩處,就能吸引無數財源。”
馬奶酒香氣濃郁,楊帆饞得不行,偷偷摸摸地伸出爪子,堪堪沾到酒碗的邊,卻被張景澈一扇子打斷。
張魁首不動聲色,将一盤牛肉幹推到楊帆面前,用眼神做出示意:“你吃這個!”
定邊侯露出委屈的模樣,卻不敢違拗,摸了塊牛肉幹塞進嘴裏。
“何老板說的是絲路商道和南洋通貿,”張景澈坦然道,“在下略有耳聞……只是先帝年間,朝廷發布禁海令,一應私人船隊不許出航,何老板想要打通南洋商道,怕是沒那麽容易。”
帳簾就在這時掀開,兩名美婢合力端上銀盤,裏面是剛烤好的羊羔,羊肉色若赤金,冒着豐盈的油脂。何翎站起身,親自将羊肉切開,分到張景澈和楊帆面前。他額外打量了楊帆兩眼,意味深長道:“這位兄弟看着氣宇不凡,不像尋常跟班,敢問怎麽稱呼?”
楊帆從張景澈盤子裏偷了塊羊肉塞進嘴裏,對何翎露出一個同樣意味深長的笑:“我跟我家公子共用一個盤子吃飯,你說我倆是什麽關系?”
張景澈一口奶酒卡在喉嚨裏,差點嗆出來。
何翎确實見多識廣,居然沒被定邊侯的神來一筆震懵了,只是稍一錯愕,就飛快回過神:“原來如此,是在下冒昧了,想不到兩位……哈哈,張公子果然玩得開,不愧是走過海運的人!”
張景澈微微眯眼,端着酒碗的手不易察覺地一頓。
“張公子方才說,朝廷下達禁海令,話雖不假,卻只能糊弄住外行人,”何翎用手托腮,笑意盎然地看着張景澈,“據在下所知,過往兩三年,您每年都派商隊出海,雖說要打通沿海關卡,但這一來一回的利潤,足夠養活一支強軍。”
楊帆刷地扭過頭,直勾勾地盯着張景澈,那意思大約是:你還幹過這種勾當?
張景澈略有些不自在,不是因為何翎一語道破他私自出海的不法勾當,而是姓何的當着定邊侯的面揭破這事,叫他有種光天化日當街裸奔的錯覺。
雖說張魁首已經下定坦誠相對的決心,可終歸沒“坦誠”到這份上。
“南洋确實遍地藏金……據在下所知,何老板的嫡兄就是在出海途中遭遇風暴,不幸罹難身亡,”回過神的張景澈不緊不慢地反将何翎一軍,“何家對外宣稱,令兄是暴病身往,恐怕也是不想讓朝廷知道,何家幹過私自出海的勾當吧?”
就像何翎對張景澈在西域的作為了如指掌,張景澈同樣将何家查了個底掉。被前錦衣衛指揮使一層一層扒掉僞裝,何翎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好看。
就在這時,方才送上羊肉的美婢撩開帳簾,匆匆走到近前,俯身在何翎耳畔說了句什麽。何翎神色微變,扭頭道:“人呢?”
美婢低聲道:“就在後頭帳內。”
何翎神色微凜,對張景澈道了聲“抱歉,失陪”,起身往帳外走去。
待到何翎離去,楊帆才湊到張景澈耳畔,低聲道:“又是西域,又是遠下南洋,張公子手筆真不小……從實招來,你這些年還幹了什麽好事?”
張景澈面無表情:“除了開拓西域商道和遣船南下,還有私煉銅鐵和組建私軍……怎麽,侯爺打算将我緝拿歸案,押送回京受審嗎?”
楊帆:“……”
定邊侯發現自己費盡心思挖的坑,最後竟然把自己埋了。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轉開話頭:“南洋那灘水可深得很,不是知根知底的,輕易打不開局面……你是怎麽找到門路的?”
張景澈無意瞞他:“你還記得海潮幫的宗老板嗎?”
楊帆恍然。
海潮幫是江南第一大幫,從商船幫工到沿岸漁家,都被網羅其中。張景澈要遣船入海,打通南洋商路,向海潮幫尋求幫助是最便捷的方式。
“我和宗老板略有交情,能在南洋打開局面,多虧他幫忙,”張景澈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将遣船南下的坎坷過程一言蔽之,“南洋紅利之豐厚,猶在西域絲路之上,難怪遠在寶雞的何家也想在這上頭分一杯羹。只可惜,海運利潤豐厚,風險更大,何家嫡子……也就是何翎的嫡長兄,就是在私自走船途中意外身亡,要不然,何家家業也落不到何翎頭上。”
楊帆下意識端起酒碗,被張景澈一扇子打在手背上,才悻悻放下:“這個何翎也是個能耐人,何家老爺子不算看錯人……可惜太能耐了,西北這方小水潭容不下他。他想興風作浪,遲早會被自己掀起的風浪一口吞了。”
張景澈笑了笑,看來頗為贊同。
何翎這一去就消失了半個時辰,張景澈和楊帆等在大帳內,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楊帆甚至偷摸探出一只手,抓着張景澈的腕子反複摩挲,似乎在享受肌膚的細膩質感。
張景澈扭過頭,給了他一記面無表情的注視。
楊帆嬉皮笑臉:“你說你天天走南闖北,風裏來雨裏去,皮膚怎麽還是這麽好?”
張景澈一看他笑就手癢,十分想在定邊侯腦袋上敲一折扇,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挑起,離開多時的何翎終于回來了。
“抱歉,勞兩位久等,”何翎滿面歉疚,一上來就舉杯示意,“臨時有些變故,手下人沒用,非得我這個主事的親自跑一趟,還請張公子別見怪。”
“無妨,”張景澈顯得很寬容,“何老板家大業大,貴人事多是應該的。”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何翎順勢接過話茬,“有幾個從北邊來的朋友,總得招呼一二……據這幾位朋友說,他們是追着一位貴人來的,大約會在齊達勒盤桓數日。”
張景澈偏過頭,和楊帆不着痕跡地交換過一個眼神。
何翎仿佛沒注意到這兩人私下裏的互動,兀自微笑道:“這幾位朋友性子急,到齊達勒的第一天,已經将裏裏外外尋了個底朝天,可惜一無所獲……他們實在沒辦法,只能找我幫忙。”
張景澈若無其事,甚至有閑心摸出手巾,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嘴:“找人?不瞞何老板,在下來齊達勒數日,對這裏的情況有些了解,如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何老板盡管開口。”
他表現得太坦然,何琳狐疑的目光在這兩人間隐晦地掃了個來回,難以察覺地皺了下眉。
“不是什麽大事,不值當張公子費心,”何翎很快放下疑心,将重心轉移到南洋商路上,“南洋商路固然利潤豐厚,風險卻不小,張公子貴為商路魁首,比起進取,眼下更應該求穩……您就沒想過,為自己接納一個可靠的盟友?”
張景澈撩了下眼簾,直接道破他的目的:“何老板是想在南洋商路上分一杯羹?”
何翎笑得真誠:“張公子是聰明人,‘獨食難肥’的道理,您一定比任何人都明白。”
張景澈托臉想了下,很幹脆道:“可以啊。”
何翎和楊帆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何翎沒想到張景澈答應得這麽幹脆,非但沒驚喜,反而越發狐疑:“張公子……莫不是有什麽條件?”
張景澈沖他飛了個眼色……眼角剛挑起弧度,手腕猛地一痛,卻是被楊帆狠狠擰了下。
張魁首微一皺眉,不動聲色地斂下眼角:“這是自然……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道理,何老板是聰明人,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吧?”
何翎面露凝重:“張公子想要什麽?”
張景澈同樣單手托腮,含笑望着何翎:“我想要何老板和北疆的來往糧道,何老板也能答應嗎?”
何翎驀地收斂笑容,眼神近乎淩厲。
張景澈不慌不忙,依舊含笑望着他,繃緊的肩膀微乎其微地松弛了少許。
何翎在氣勢外放的一瞬間,就意識到自己落了下風——張景澈未必真心想要北邊的糧道,他是在試探。他懷疑何翎,又沒有确鑿的憑據,只能單刀直入,用最直接的方式試探何翎的反應。
而何翎表露出的警惕與殺意,已經昭示了答案。
半晌,何翎微微呼出一口氣:“張公子會這麽問,想來已經抓住确鑿的把柄。我若是否認,豈非顯得不夠誠意?”
張景澈展開折扇,在盤盞上敲了敲:“南海商道的紅利有多豐厚,何老板心知肚明,您想在肥肉上咬一口,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何翎沉吟片刻,忽然轉開話頭:“說到誠意,在下也有個問題——張公子可知,我從北邊來的朋友是在追誰?”
張景澈不以為意,甚至接過匕首,在冷透的烤羊上割了塊肉:“誰啊?”
何翎一字一頓:“定邊侯,楊帆。”
張景澈“哦”了一聲,把肉送進嘴裏慢慢咀嚼。
何翎:“……”
何老板一時鬧不清這位是真心大,還是裝腔作勢,幹脆進一步試探道:“在下聽說,張公子和定邊侯關系匪淺?”
張景澈仿佛沒聽出他話裏話外的鋒芒,甚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你猜?”
何翎垂落眼簾,端着酒碗的手在桌案上重重叩了下,下一瞬,帳簾被人掀開,披堅執銳的黑衣人沖進帳房,刀兵出鞘,将一行人團團圍在中央。
這一出突如其來,張景澈和楊帆卻誰也沒流露訝異。楊帆下意識去摸腰間利器,張景澈藏在案下的手突然探過,一把摁住定邊侯的手腕。
他依然從容不迫,甚至端起酒碗喝了口:“何老板,你請來的客人這般放肆,你這個當主人的都不管管嗎?”
何翎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把核桃,慢慢剝了:“張公子,結盟貴在以誠待人,事已至此,你不打算向咱們介紹你身邊這位的……朋友嗎?”
楊帆瞧了眼張景澈,見他沒有異議,于是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當定邊侯的本來面目暴露的一瞬,圍在四遭的黑衣人不約而同地後退半步。
仿佛單槍匹馬的定邊侯身後藏着千軍萬馬,不知會随着哪一陣沙風卷來。
何翎的笑容染上一絲冷意:“果然是定邊侯……久仰。”
楊帆皮笑肉不笑:“何老板太客氣了。”
他忍不住看了張景澈一眼,這位魁首先生依然不動如山地坐在原位,對架在脖子上的刀兵視若無睹:“何老板,你交代好後事了嗎?”
何翎簡直要笑出聲:“張公子,此時此地,你覺得咱倆誰更應該交代後事?”
張景澈掀起眼簾:“你既然知道我身邊這位是定邊侯,就該知道,楊侯是大殷朝堂的一根定海神針。如果這根定海神針折在這裏,你猜,京中會是什麽反應?”
何翎逐漸收斂了笑容。
“楊侯或許不受京中待見,但他畢竟是四境統帥,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地,就算是給各地駐軍交代,也必定要查一個水落石出,”張景澈将冰冷的刀鋒推開,前傾身體,直逼何翎雙眼,“何老板,你猜,誰會是朝廷的第一只刀下鬼?”
何翎的神色越來越嚴峻,說不出是凜然還是冷戾。
“當然,何老板可以把這件事捂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風聲,”張景澈慢條斯理地道出何翎心裏的盤算,“不過你要想清楚,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是不是真的能将消息捂得滴水不漏?不說旁的,在定邊侯抵達齊達勒的一刻,消息已經傳回中原,倘若十日內,沒有第二封信報傳回,自然有人将消息告知甘陝布政使司和都軍使司……乃至京中的幽雲衛和錦衣衛!”
何翎瞳孔驟縮。
張景澈面露微笑,笑容卻帶着鋒芒:“何老板,要是在下沒記錯,你的族人都在寶雞吧?到時天子一怒、赤地千裏……何老板,你可受得住九族盡誅的罪孽?”
何翎轉了轉腕上的翠玉珠串:“張公子,你在威脅我?”
張景澈搖了搖頭:“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提醒……在下以為,比起北勒人,定邊侯才是更理想的合作人選,您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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