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翻臉

何翎眯着眼,狐疑地端詳張景澈,張景澈不動聲色,任由他打量。

被張魁首點名的定邊侯神色悠然,仿佛眼前這檔爛攤子跟自己沒半點幹系,若無其事地倒了碗馬奶酒,見縫插針地往嘴裏塞去。待到張景澈反應過來時,馬奶酒已經去了小半,只得在楊帆手腕上敲了一扇子。

須臾,何翎冷笑道:“和定邊侯合作?張公子,你當我傻嗎?這跟與虎謀皮有什麽區別!”

“你現在就不是與虎謀皮了嗎?”張景澈不知從哪摸出個橘子,剝皮慢慢吃了,“北勒人是什麽德性,何老板應該沒少見識,這就是一幫翻臉不認人的狼,你就不怕哪天引狼入室,将你偌大的身家吃得一絲不剩?”

他話音一頓,似笑非笑地托着腮:“其實何老板比我看得明白,要不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又何必急着開拓南洋商路?”

何翎面色微沉,不說話了。

沖進來的黑衣人沒露出面孔,張嘴卻是粗犷的草原腔:“何先生,跟他們廢話什麽?直接宰了便是!”

張景澈從楊帆手裏奪過剩下的半碗馬奶酒,沖何翎晃了晃:“我和楊侯此行,就是為了引出藏身齊達勒的北勒探子……如今目的達成,何老板功勞不小,等回了西北大營,楊侯必會據實上奏,為何老板請功。”

這是明目張膽的離間之計,何翎看得分明,那幫黑衣人卻不這麽想。為首的北勒探子果然轉向何翎,怒氣沖沖道:“何先生,你敢背叛可汗?”

何翎心下暗惱,沉着臉道:“蠢貨!你沒聽出來,他是故意挑撥離間嗎!”

“是挑撥離間還是就事論事,何老板自己清楚!”張景澈淡淡道,“從你将掉包的軍糧賣給北勒人的一刻起,你就成了喪家犬——中原朝廷視你為叛徒,北勒視你為走狗,誰都恨你入骨,誰也不将你放在眼裏!”

何翎暗暗咬緊牙根。

“別指望京中貴人會救你,一旦事發,他們會第一個推你出來當替罪羊。”張景澈冷冷道,“至于北勒人……哈,你以為他們想要的真是幾車糧食?”

何翎倏爾擡頭,目光冰冷地盯住他。

張景澈旁若無人道:“正好,北勒的勇士就在這裏,你不妨問問他們,是不是打着長驅直入的主意?到時,中原關內赤地千裏,你們寶雞何家第一個逃不掉!”

何翎很清楚,這人是在妖言惑衆,但他沒法不跟着張景澈的思緒走。他将信将疑地轉過頭,就見為首的北勒人眼神微沉,長刀猝然斬落!

一直紋絲不動的楊帆閃電般拂過桌面,兩根筷子激射而出,和刀鋒撞擊出清脆的響動。張景澈微微偏頭,刀鋒擦着他耳廓過去,“嘭”一聲砍入桌案,木屑四飛。

電光火石間,何翎終于找回他的聲音:“先住手!”

北勒人狐疑地盯着他,眼神中透着濃濃的不信任:“何先生,你真的跟他們勾結在一起?”

何翎深吸一口氣:“他說的沒錯,定邊侯不能死在這兒,否則再不會有什麽齊達勒互市。”

為首的北勒人不以為意:“沒有就沒有……他日,北勒揮師南下,平定中原,何先生必是首功,封王拜相指日可待,一個小小的互市算什麽?”

何翎臉色煞白,活像被人捅了一刀。

張景澈知道自己沒猜錯,何翎或許重利,或許會暗地裏幹出倒賣軍糧的勾當,但他絕對沒真的做好裏通外國的準備。那是叛國之罪,死了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寶雞何家世代望族,他們擔不起這樣的罵名!

“北勒騎兵南下,中原必定流血漂橹!”張景澈眼瞳幽黑,字句利如刀鋒,“人都死了,哪來做生意的商隊?沒有油水可榨,寶雞何家比馴養的牛羊還不如,只配踩在腳下,像狗一樣在爛泥裏搖尾乞憐!”

何翎臉頰繃得死緊,北勒人大喝一聲,從桌上拔出長刀,只是稍一遲緩,張景澈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轉過身,袖口寒光閃爍,寸許長的小刀靈蛇般探出頭,穩準狠地送入心髒。

鮮血疾速飙出,張景澈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手指穩如磐石。

他目送北勒人高大的身軀倒在地上,不緊不慢地抽出刀鋒,用絲帕緩緩拭淨,旋即轉過頭,對何翎微微一笑:“你沒有選擇了。”

何翎明白他的意思,當北勒勇士倒在腳下的一刻,他就被打上“叛徒”的烙印,就算現在回過神,和北勒人一起殺了張景澈,北勒可汗也不會信任他。

他只有向定邊侯投誠一條路可走。

這個決心并不容易下,然而北勒人沒給他猶豫的機會,刀光瓢潑盆傾般落下,桌案登時粉身碎骨。

杯盤碗盞掃落一地,楊帆拖過張景澈,和兩把北勒長刀險伶伶地擦肩而過。

北勒人揮刀怒吼:“将這些不講信用的中原人都宰了,一個不留!”

與此同時,何翎也終于下定決心:“殺了北勒人,京中那邊,我自會交代!”

下一瞬,帳簾被人掀開,裝備精良的護衛魚貫而入,帳房內的局面瞬間颠覆過來,北勒人戰力再強,在精銳護衛的圍攻下依然不可挽回地陷入劣勢。

楊帆擡腿踹開一名北勒人武士,順手奪過長刀,刀光大開大阖,每一刀都必定收割一條性命。北勒人既驚且怒:“姓何的,你真要背叛可汗?你就不怕主子要了你的狗命!”

何翎咬緊牙根,一言不發。

張景澈朗聲笑道:“何老板已經棄暗投明,投入定邊侯麾下,定邊侯要保的人,世間沒人動得了——爾等不妨試試!”

北勒武士大怒,提刀沖向張景澈,此舉正中張景澈下懷。他将擋在身前的楊帆輕輕一搡,手腕飛快擡起,寬大的袍袖中寒光驟現,只聽很輕的“咻咻”兩聲,原本氣勢如虹的北勒人突然定住了。

半晌,他睜着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直挺挺地往後栽倒。

帳篷裏充斥着厮殺聲,桌椅板凳摔落一地,在刀光劍影裏粉身碎骨。何翎在手下人的重重護衛下擡起眼,和角落裏的張景澈一觸即分。

張景澈站在楊帆身後,在刀叢劍雨中從容篤定,甚至舉起酒杯,沖他遙遙致意。

“他在玩命,而且是在別人的命!”何翎冷靜又陰沉地想,“誰給他的底氣,在別人的地盤上這麽篤定?”

這念頭閃得很快,消失的瞬間,帳篷裏的鏖戰也塵埃落定。楊帆挂着滿不在乎的笑,将長刀從北勒人頸側緩緩劃過,鮮血飛濺飙起,模糊了視野,他用手背蹭了下,眼前一片猩紅。

張景澈被楊帆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一滴血也沒濺上。他扣着楊帆肩膀,将身量高大的定邊侯輕輕撥拉到一旁,然後掀起衣擺,半蹲下身。

“達魯将軍,”張景澈溫文爾雅地笑了笑,“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達魯胸口挨了一刀,雖然血如泉湧,但他憑着強悍的體質,居然強挨到現在。他口角滲血,咬牙切齒地瞪着張景澈:“你、你是……”

張景澈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隐藏其下的真面目,那是一張白皙到近乎蒼白的面孔,五官濃墨重彩,豔麗的驚心動魄。

達魯先是震驚到極點,繼而發出一聲怒吼,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掙紮着撲向張景澈。張景澈早有準備,閃身退後,楊帆擡起腿,将人踹回地上。

達魯癱倒在血泊裏,再也爬不起身,然而他惡狠狠地瞪着張景澈:“你……你還活着!”

張景澈摸出被小心護在懷裏的折扇:“我還活着,圖門可汗應該很失望吧?”

“是你!”達魯神色猙獰,“是你在搗鬼!可汗當年就該一刀殺了你!”

“可惜他殺不了我,所以死的是你!”張景澈輕言細語,“拜貴國可汗所賜,在下當年差點命喪北勒,這份恩德,我一直記在心裏。來日,必定将貴國可汗送入黃泉,與閣下共赴長生天!”

達魯目眦欲裂,伸手去抓張景澈,剛擡到一半,就被楊帆擡腿踩住,用力碾壓到塵埃裏。

“收回你的髒手!”楊帆森然道,“再讓我看到你伸出那只爪子,我就剁碎了它!”

達魯喉間“荷荷”有聲:“你們……等不到那天!”

張景澈微微眯眼:“你什麽意思?”

達魯勾起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我北勒的鐵蹄即将從天而降,他們會勢如破竹地踏平齊達勒,踩碎你的心髒!”

張景澈神色微凜,下意識去扯北勒人的衣領,達魯卻在這時咧開嘴。楊帆心頭陡生異樣,一把扯過張景澈,尖銳的牛毛小針從北勒人嘴裏噴出,天女散花似的釘入木柱。

張景澈被楊帆擋在身後,鼻子撞在他結實的背脊上,他捂着臉,将撞出來的淚花憋了回去,在淚眼朦胧中瞧見定邊侯手起刀落,收割了最後一顆人頭。

不過一眨眼,北勒武士已經傷亡大半,僅剩的幾個活口也被何翎帶來的護衛拿下,拖出去枭首示衆。何翎接過侍從遞來的布巾,将臉上血跡擦幹淨,又換過一身幹淨衣裳,對張景澈露出笑臉:“張公子,咱們現在能談談了嗎?”

潑濺上血跡的帳簾被人揭開,梅霓雅快步而入,明豔的臉上帶着驚惶。她低聲說了句什麽,引得張景撤回頭問道:“确定嗎?”

梅霓雅毫不猶豫:“咱們的人接連收到兩撥信鴿,絕不會有錯。按腳程推算,北勒人距此不過百裏,最多兩個時辰就能趕到!”

張景澈倏爾擡頭:“何老板,你我恐怕沒時間詳談——我的人傳了口信,北勒派出兩千騎兵,正往齊達勒而來,不出兩個時辰便能将此地夷為平地。”

何翎驀地變了臉色。

張景澈不懷疑自己手中的情報,那是他一手建立的情報網,原身是幽雲衛留在北勒的暗樁。消息傳來的一刻,張景澈立刻明白,自己只有兩個選擇:要麽立刻離開,連夜逃回中原境內;要麽留在齊達勒,和北勒鐵騎正面周旋,支撐到援兵到來的一刻……如果他們有援兵的話。

張景澈并沒猶豫太久,已經做出決定:“我打算留下來,盡力拖住北勒騎兵,何老板怎麽說?要帶着你的人馬上撤走嗎?”

何翎大驚失色:“你瘋了?”

北勒騎兵的戰力無需贅言,沒人比張景澈更清楚。他知道這個選擇意味着什麽,但他同樣清楚此時逃走會造成什麽後果。

“你見過北勒騎兵的戰馬嗎?”張景澈冷靜地分析道,“那是草原馬和大宛名種雜交,專門為荒漠而生,速度奇快,耐力更強。就算咱們現在撤離,也會被輕易追上,更重要的是……”

何翎不知不覺被他帶走了思路:“更重要的是什麽?”

張景撤從懷裏摸出一卷羊皮,鋪開在抱殘守缺的桌案上,用炭筆圈出齊達勒,又引出兩條直線,各自畫了個小小的箭頭:“一旦攻破齊達勒,往東是一馬平川,往南只需五日就能趕抵西北大營……”

何翎眼神陰沉,卻沒打斷,顯然知道張景撤不是危言聳聽。

“若是往東,以北勒騎兵的腳程,足以在西北駐軍追上前深入中原腹地,”張景澈說,“到時,從定西到西安一帶,必定烽火燎原、赤地千裏,這其中就包括寶雞何家!”

何翎忍無可忍道:“夠了!”

楊帆根本不屑搭理他,耐着性子聽張景澈說完,轉身就往外走:“行了,跟他廢什麽話?有這個時間,不如趕緊召集人手,将齊達勒營地重新布防。”

他走到門口時,不知想到什麽,刀鞘擡起,虛虛一點何翎:“你,想走可以,但是你手下的人必須留下!”

何翎一愣,開口想嘲弄,卻被定邊侯犀利的眼神逼了回來:“我……憑什麽!”

楊帆冷冷盯着他,那一刻,何翎有種預感,如果他再說一個“不”字,定邊侯就會當場斬落他的人頭。

他喉頭微哽,發根滲出細微的冷汗。

楊帆得寸進尺,又道:“在你逃走之前,把齊達勒所有商隊的護衛力量都集中起來,配合本侯修建防禦工事。要是跑了一個,就算北勒人不要你的腦袋,我也會将寶雞何家夷為平地!”

何老板突然有種被定邊侯綁上賊船的錯覺。

先聖崇尚“威武不能屈”,奈何定邊侯太威武,不屈不行。一炷香後,偌大的齊達勒互市亂作一團,各支商隊被“北勒來襲”的消息劈了個猝不及防,暈頭轉向片刻,終于後知後覺地回過神。

“何老板,你什麽意思?”龜茲商隊的頭領怒道:“咱們打了這麽久交道,也算有些交情,你跟咱們玩這手,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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