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40 童年
殷棠豐和童上言并沒有在演武堂逗留太久。
童上言之前已經和方鈞信、周益廣約定,要商量出一套給孫炳辦和兩個弟子的藥膳食譜,眼看着時間不早,他便主動提出先去齋堂。
殷棠豐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主動跟着一起過去。
食譜制定得很順利,不過其中幾道三煲四炖的菜有些麻煩,超出了周大廚技能範疇,需要童上言給他做上一遍才行,畢竟藥膳不是一餐兩餐的事情,總不能讓童上言一直住在雲錦觀給孫炳辦做飯。
正好差不多到了晚飯時間,童上言撸起衣袖,套上圍裙,開始準備煲補湯的材料。
他今天要做的湯是從四君子湯裏得來的靈感,配合廚房現有的材料,在雞湯裏加入适量人參、白術、茯苓、甘草,具有補氣健脾的功效,溫而不燥,補而不峻,正适合現在的孫炳辦。
周益廣給童上言打下手,他做慣了大鍋飯,廚藝大開大合,像童上言這麽精細地處理食材、掌控火候,還要掐算時間,周益廣自愧不如。
童上言聽着周大廚方言口音濃重的彩虹屁,興致不甚高昂地笑笑,沒有說話,目光轉回竈上,眼看着鍋裏的湯水要滿溢出來,直接伸手去揭鍋蓋。
沒有隔熱措施的手掌結結實實落到砂鍋蓋上,燙得他倒吸一口冷氣,鍋裏的湯水“噗”一聲沸騰出來,順着砂鍋外壁全都澆到竈火上。
沾了湯水的竈火“滋啦”作響,童上言甩着手掌驚慌失措,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什麽。
就在這時,斜裏伸出一只手掌,先關掉竈臺的火,再墊着抹布打開砂鍋鍋蓋放到一邊,最後有條不紊抓過童上言手腕,放到水龍頭下沖冷水。
冷水沖刷過泛紅的肌膚,緩解了手上的疼痛,童上言眨眨眼,側過頭注視嘴唇緊抿的殷棠豐,怔愣片刻,傻呆呆地說:“謝、謝……老板……”
殷棠豐卻脾氣不太好地呵斥他:“你閉嘴!”
說完,他關掉水龍頭,卻沒有松開童上言手腕,叮囑周益廣接手童上言的事情之後,直接拉着人去到方鈞信那裏,要了燙傷膏給他抹上,臉色才有所好轉。
方??藥膏提供者??均信看看殷棠豐,又看看童上言,感覺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頭,故意重重咳嗽兩聲,打破屋裏靜谧:“沒破皮沒出泡,大小夥子手上稍微燙紅一丁點兒,晚來一會兒藥都能省了,這兩天也沒必要太注意了。”
童上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謝過方鈞信後率先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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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棠豐跟在後面出來,大踏步追上他,又是毫無預兆抓住他手腕,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這一聲不是詢問也不是征求,只是一個通知,并不需要童上言任何回應,殷棠豐帶着他穿過雲錦觀,從東側門出去,沿着小道一路走上觀景臺,這才把人放開。
殷棠豐身體好,一路上來臉不紅氣不喘,童上言卻不行,爬這十幾分鐘的山路不帶歇的,已經足夠他坐在石凳上大喘氣。
等到他氣息平複得差不多了,殷棠豐開門見山直接說:“別裝了,你很在乎你的身世。”
殷老板做不來心靈導師,卻擅長看人,和童上言同屋共住這麽久,這人是個什麽性格脾氣,高興時如何,消沉時怎樣,他早了解了七七八八。
所以,在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後,童上言越是表現得若無其事,只會越凸顯他的反常。
殷棠豐還記得剛找到童上言那會兒,他雖被吓得傻不愣登,但提到童霄水的身份和他的命格時,眼裏明顯有掙紮和渴望。
他那麽在意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哪怕一絲一毫,又怎麽會如此灑脫、淡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的遭遇?
他還是那麽容易心軟的一個人,對潘建強、趙老板的遭遇都要忍不住同情幾分,對自己生身父母的經歷卻能無動于衷?
殷棠豐一點都不相信!
事實上,他也是正确的,童上言并不如自己說得那樣輕松,在和方鈞信周益廣讨論菜譜的時候,他不知走神了多少次;在準備食材的時候,他好幾次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
心不在焉又神思不屬,怎麽看都不像他說的“挺好”!
“小童,坦白說,我無法理解你的心情,我只知道,你不需要懼怕你的出生,它并不可恥。”殷棠豐不會安慰人,也不想說冠冕堂皇的話敷衍,童上言的身世太過曲折,沒有人有資格,用“感同身受”這樣的話去哄騙他。
童上言低垂着頭,雙眼對着自己腳尖,眼神卻已經失焦:“我、沒事,老板,真的,我、沒什麽……”
殷棠豐吞咽一下,童上言顯然還在逞強,他輕“啧”一聲,微微嘆息,移動腳步,面向觀景臺外,悠悠出聲:“父母過世那年,我十一歲,好像正巧是期末考試之前,舅舅帶我去的醫院,到了之後……
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了,葬禮也好,住進觀裏也好,現在回憶起來,都像隔了一層紗,全都記不大清了。”
他停頓下來,轉頭看童上言,見他擡頭看自己一眼,又很快把頭低下去。
殷棠豐淺笑一下,還願意聽自己說話就好,于是繼續道:“小時候的事情,我很多都記不大清了,但很奇怪,有幾件,我卻一直記到現在。
其中一件,是爸媽為了我,和掌門爺爺吵架,搬出了擎山派;另一件……就是爸媽為什麽會為了我和掌門爺爺吵架。”
彼時殷棠豐不過六歲,正是男孩子調皮愛鬧的年紀,他在擎山派長大,長相好、天賦高、腦子也靈活,是同齡人裏的孩子王。
殷齊峪這一輩,除了拜在掌門這一支下的七個同門,還有拜入其他師叔門下的同輩,一大門派的人都住在一起,孩子們也都一塊兒長大。
本來該是一團和氣,但也難免會有高下相争,尤其小男生,練功比不過殷棠豐,學習也沒有他好,勝負欲上來,口不擇言用命格中傷殷棠豐。
一次兩次或許沒什麽,但日積月累,惡毒的語言如附骨之疽,徹底刺激了殷棠豐骨子裏的暴戾,才幾歲大的孩子,以一敵三,把同齡的小男孩打得鼻青臉腫,哭着回家喊爹媽。
孩子們的父母有同門之誼,顧念情面不好理論,最後便假借請掌門教導孩子為由,把事情直接捅到了殷齊峪的師父那裏。
理論來理論去,最後殷齊峪夫妻便搬出了擎山派,決定再不過問玄門之事。
搬離從小長大的“家”,對那個年紀的殷棠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很害怕是因為自己做錯事情,連累父母被“趕”出擎山派,驚懼交加之下,發了三天高燒。
母親魏媛萬再三安慰,反複保證這事無他無關,殷棠豐的病才好轉起來。
然而事後,殷棠豐卻已經在心裏默默認定,自己的命格會連累身邊親近的人,甚至在父母過世的時候,他一度認為是自己的命格害死了他們。
要不是魏超啓夫婦那時對他悉心照料,他很可能一時想不開,做出無法挽回的極端舉動。
十幾年過去,現在的殷棠豐已經成長為足夠強大的男人,他清楚自己的命格,願意面對它、接受它,也學會了……對抗它。
“小童,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也不是我們要選的這破命格,這些……不是從來我們的錯。”殷棠豐走到童上言面前,等童上言擡起頭看向他,才繼續說,“我們都曾獨自背負這段命運,但從締結命契那天開始,我與你,命數相連,氣運相交,此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不再需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痛苦,你有我,有什麽想說的,都可以……”
不等殷棠豐說完,童上言猛然撲到他身上,雙臂緊緊環住他腰身,整張臉埋在他腹部,好像鑽進沙洞的鴕鳥。
過了片刻,抵在腰腹上的毛絨腦袋開始抽抽搭搭,一邊哭還一邊委屈:“老板,我……我原來不是被丢掉的小孩,不是他們不要我,是……是……”
童上言說着說着詞窮了,悶聲哭了一會兒,又繼續說:“如果……我、不是那樣出生的,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他卻沒有再說下去,殷棠豐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到他後背輕拍兩下。
感覺到無聲的安慰,童上言圈住殷棠豐手臂更加用力,好像要把自己嵌到殷棠豐身上一樣。
殷棠豐被他一勒,身體瞬間僵硬,生平第一次體驗被人“投懷送抱”……好像有點喘不上氣。
但不過他并沒有推開童上言,反而任由他貼着自己哭得肩膀一聳一聳。
好在童上言并沒有持續太久,情緒宣.洩出來之後理智回籠,松開手臂見到殷棠豐衣服上被洇濕的痕跡,尴尬得臉紅耳朵燙:“老、老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以前、以前爺爺還在的時候,我不開心都會抱着他,我剛才一時……一時……衣服、衣服我會負責洗幹淨的……”
想到自己剛才抱着殷棠豐又是哭又是撒嬌,童上言腦子一團漿糊,語無倫次,又正好對着眼前明晃晃的“鐵證”,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下意識伸手去撣殷棠豐衣服上那一片痕跡。
輕薄的春衣濕了之後貼着皮肉,童上言這一碰,簡直就像隔着衣服在摸殷棠豐的腹肌。
殷棠豐被他來回揉了幾下,又感覺有點喘不上氣了,一把捉住那只胡來的右手,不太自然地說:“別、擦了,你……擦擦自己吧。”
被這麽一提,童上言才想到自己臉上肯定非常“精彩”,連忙掏出紙巾打理幹淨。
“老板,謝謝你,我好多了。”丢人的一面都已經展現給殷棠豐,童上言也放下心房,敞開心扉坦承自己,“老板,我說謊了,其實我心裏一直是有恨的。
小時候提起父母時,爺爺除了安慰我,也曾說過,在生死面前,我那點兒執念不值一提。
那時太小,并不懂爺爺的話,嘴上答應他不會怨恨父母,但心裏一直記恨他們生下我又抛棄我。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爺爺為何會那樣說,生下我的那兩人……他們……不該被記恨,我……我也不會再怨他們了……”
“嗯,這樣很好。”殷棠豐伸手揉揉童上言發頂,溫言道,“以後會更好的。”
童上言吸吸鼻子,仰頭看他,夕陽下,那人的臉龐,像鍍了一層緋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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