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回

“又是一個女兒嘛……”

葉青棠從心力交瘁的窒息中猛地回到九歲，1999年，震驚得精神恍惚，強烈懷疑自己在做夢。把她的神志拉回來的正是這低低的一句話。

她九歲時最印象深刻的一句話，出自她的三嬸梁芳。

梁芳臉圓，皮膚白，長得高，身材壯胖但整體不難看，是村子裏公認的理想媳婦的模樣。她雙手環胸倚在牆邊，與過來湊熱鬧的鄰居說話，瞥向葉青棠母親賀麗華的房間的那一眼，鄙薄中帶着濃濃的優越。

這是賀麗華第二次生育。第一次她生了葉青棠，時隔九年之後，又生了葉青棠的妹妹，葉欣棠。她一輩子只有兩個女兒，成了她在葉家擡不起頭的最大根源。

事實上，梁芳也生了兩個女兒。但她夠狠，拼了第三胎。要知道，這個時候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抓得很緊。一對父母只能生育一個子女，多一個就要斷水斷電，還要繳納高額罰款。生第三個，那罰款更是天文數字。

賀麗華懷第二胎的時候就躲到娘家躲了半年，葉青棠無人看管，只能跟着休學一個學期，學習全靠在家裏自學。

梁芳生二胎和三胎時間間隔短，一樣躲得不見人影，大女兒葉麗棠和後出生的小女兒葉小棠都扔給葉青棠的奶奶王四妹帶。葉麗棠只比葉青棠大三個月，在小學讀同一個年級，不同班。有奶奶帶，她不用像葉青棠一樣休學。

梁芳第三胎終于如願生了個兒子，從此揚眉吐氣，腰杆挺直，走路帶風。

她有了兒子，和生不出兒子的妯娌就不是同一種人。

聽她說話的鄰居一臉深以為然，眼睛瞥向賀麗華的房間，沒生出兒子的傷懷感嘆，生出兒子的憐憫慶幸。

葉青棠回過神，手肘膝蓋腳趾都在火辣辣地痛，再一次證明她真的活着。

她也從久遠的記憶裏想起自己剛才幹了什麽。

今天是妹妹的滿月。家裏擺了五桌酒慶祝，父母讓葉青棠去請爺爺葉鳴過來吃飯。

葉家八年前已經分家，爺爺葉鳴跟葉青棠的大伯葉建偉一家一起住，奶奶王四妹跟葉青棠的四叔葉劍鋒一家一起住，幫三叔葉建博帶他的所有孩子。葉青棠的父親葉建鴻行二，父母都不挨他的邊兒。

葉青棠到了大伯父家，在門口叫到嗓子發痛，大伯母劉月貴才抱着小兒子慢吞吞開門，讓她上二樓叫葉鳴。葉青棠噔噔噔上二樓，看到葉鳴攤了竹席在地上躺着，背對着她，她把來意說了好幾遍，葉鳴都一動不動。真正九歲的葉青棠想不明白爺爺為什麽沒反應，就一直重複地說，直到劉月貴不耐煩說：“別吵了，你走吧，你爺爺不會去的。”

葉青棠被趕了出來，困惑又委屈，一路狂奔回家，途中狠狠摔了一跤。

回到家，三嬸看到她一身狼狽，揣着明白裝糊塗問了一句。

葉青棠老實說：“爺爺不來。”

三嬸立刻跟鄰居說：“又是一個女兒嘛……”那心照不宣的語氣，好像葉鳴不來看剛滿月的小孫女一眼是理所當然的。

真正九歲的葉青棠聽到這句話，憋了一路的眼淚哇啦哇啦落下來。她懵懵懂懂，不知為什麽傷心，但就是傷心到哭了。

現在回到九歲的葉青棠摸一把臉，也是濕漉漉的。經歷了一輩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賀麗華的房間沒有裝門，為了不漏風，挂了一道簾子。葉青棠掀了簾子進去，賀麗華坐在床上剛喂完奶，回頭看大女兒一眼立刻驚呼：“怎麽了這是？傷成這樣？”

賀麗華臉孔清秀，讀書讀到初中畢業，很有幾分書卷氣，可她的身材又瘦又矮，眼角還有一道糾結的傷疤，是小時候被毒蟲紮到，沒能及時就醫抓成的。和梁芳是村子裏公認的理想媳婦相反，她是最不受歡迎的那種媳婦。但葉家幾個妯娌中，她的家世是最好的。

賀麗華生了小女兒，從醫院回到家，賀麗華的母親楊珠過來幫忙了一個星期，又出錢請了一個月嫂給女兒做足月子。因此，母女倆都養得很好。賀麗華生葉青棠時，娘家給她也是這個待遇。但賀麗華早早就下地幹活了，因為月嫂總是被王四妹使喚去做其它事。葉家四個兒媳婦，就賀麗華生孩子請月嫂。王四妹覺得賀麗華太嬌氣，根本用不着。賀麗華是新媳婦，丈夫又不得父母喜歡，不敢吭聲。她月子沒養好，後來遲遲沒有再懷上。這次楊珠學聰明了，時不時來一趟，王四妹使喚不了月嫂，對二兒媳婦甩手不管。

今天小外孫女滿月，楊珠早早到了，盯着賀麗華不讓她下床動手。外面幹活準備滿月宴的都是月嫂和賀麗華的嫂子姐妹。王四妹要面子，雖然人沒到，也打發了三四兩個兒媳婦過來幫忙。大媳婦有葉鳴撐腰，她使喚不動。

楊珠今年六十三歲，從十八歲開始生孩子，足足生了八個，還活着的只剩下四個，脊椎都被生變形了，有些歪。但她臉容清癯，皺紋不多，斑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用細長的黑夾子夾住，周身的衣服不時興但十分貼身整潔，雙眼明亮，是個精神氣極好的老太太。

她很疼愛葉青棠，見她傷着了，立刻對賀麗華說：“我給青棠塗藥，你看好妹妹。”

葉青棠看到年輕的賀麗華和依然健朗的外婆，眼淚止不住。楊珠心疼得疊聲問：“怎麽了？很痛嗎？外婆給你吹吹，不痛啊！外婆帶了椰子糖……”一邊拿手帕給她擦臉。

葉青棠呆呆說：“外婆，我和您一樣高了……”

賀麗華的身高只有一米五，楊珠更矮，一米五不到，還好葉家人都個子高，葉建鴻一米八，又高又壯，樣貌也不差。葉青棠的身高長相都像葉建鴻。葉欣棠長大了個子也不矮。兩姐妹生的孩子也不矮。

楊珠最喜歡聽到這種話。因為賀家的人個子都不高，她的兒女生的孩子個子也不高，除了賀麗華生的。

“是啊，你媽會生孩子。看着吧，你妹妹以後也不矮，那小腿長着呢！青棠喜不喜歡妹妹？”

“喜歡！”

“我們青棠是大姐姐了，要和媽媽一起照顧妹妹哦。”

“嗯，嗯。”葉青棠不住點頭。

楊珠麻利地給葉青棠洗傷口塗藥，剝椰子糖塞她嘴裏，又拉着她換上她買給她的新衣服。楊珠沒讀過書，小時候都在躲避戰亂，買衣服都按老眼光買，除了一個新字沒別的，但葉青棠心甘情願被她擺弄。她的整個童年，除了媽媽，只有外婆買過新衣服給她。

換完衣服，收拾整齊，楊珠才帶着葉青棠回到賀麗華的房間，問她為什麽會傷着。

聽到葉鳴不肯來，楊珠和賀麗華都沉默了一下。楊珠眼裏閃過怒氣想說什麽，但葉青棠在，她忍住了，拍着賀麗華的手說：“收拾一下，我們出去。”

臨近飯點，賀麗華早把自己和小女兒收拾整齊，随時準備出房迎客。其實若不是楊珠盯着，她早出去幫忙了。出嫁後當了媽，哪有在娘家當小女兒的時候自在？也只有自己親媽依然拿她當小女兒寵。但楊珠有其他子女，內孫外孫一堆，自己也上了年紀，不可能時時關注她。賀麗華已經适應了在葉家的生活，并不覺得太委屈。

這時葉青棠的父親葉建鴻也回來了，高壯魁梧的中年男人渾身灰蒙蒙髒兮兮的。

葉家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學歷最低是葉建鴻，沒讀過書，只上過掃盲班，認識幾個字。後來工作需要認的字，都是跟賀麗華學的，但覺得夠用了就不學了。因為爹不親娘不疼，鬧饑荒的年頭，父母把他送給一個住在山區的遠親養。遠親丈夫早死，無兒無女，養了他七八年也去了，去之前又把他送回來。家裏把他養到十八歲，立刻把他分出去獨立生活。葉建鴻沒有父母幫扶，沒有學歷只有一身蠻力，一開始幹的是最髒最累的活。直到娶了賀麗華，岳家提攜，先後介紹了好幾份工作給他，他都幹不長，直到把他介紹進建築隊，學了手藝，日子才好轉。

這段時間他同時趕兩個建樓房的工程，忙得腳不沾地，天不亮出發，晚上八、九點回來，順便洗一洗倒頭就睡，家事完全不沾手。

連今晚小女兒的滿月酒都是請假回來吃的。

葉青棠一點都不想看到他，看到他就覺得厭惡，但現在的他是家裏的頂梁柱，她只能故作天真說：“爸爸，周叔叔呢？他不是說要來看妹妹嗎？”

周軍是葉建鴻所在的建築隊的包工頭。建築隊的老板之一是賀麗華的大哥賀世南。周軍看在賀世南的面子上，很提攜葉建鴻。

賀麗華人長得嬌嬌小小，但特別吃苦耐勞，生小女兒之前，她是國企的工人，一放假就到葉建鴻的工地幫忙，幹些雜事。葉青棠也跟着去撿廢品，見過周軍幾次。每次周軍對她們都很客氣，又打招呼又給水給糖，還想請她們下館子吃飯，但葉建鴻沒一次答應的。

葉建鴻在周軍手下幹了足足五年，他沒請周軍到家吃過一頓飯，過年也不送禮。倒是周軍每年過年都給葉青棠一個大紅包，足足五十塊。葉青棠春節收的紅包合起來才二百塊，還被父母全部沒收，所以她格外記得這個叔叔。

葉建鴻甕聲甕氣說：“我們親戚吃飯，他來幹什麽？”

葉青棠差點翻白眼。

她這不是想垂死掙紮一下，看能不能挽救兩人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