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出事

葉建鴻是個大老粗，腦袋裏永遠缺一根人際關系的神經。他的想法筆直筆直，就是靠手藝吃飯，有手藝到哪裏都餓不死。所以他東學一點，西學一點，木工會一點，電工會一點，廚藝會一點，水泥活會一點，但全靠偷師，然後自己埋頭琢磨，樣樣不專精。

幹了五年建築，他的手藝确實不錯，幹得比別人細致，什麽都懂一點，好像很厲害。他也覺得自己很厲害。所以周軍放一個小工程讓他做主，他答應了。

這個小工程就是周軍自己的房子，三層的小樓房。都是做慣做熟的，誰都以為沒問題。誰知道偏偏出事了，直接導致兩人關系破裂。

這出的事還很離譜，葉建鴻把人家的小樓房建歪了，差點塌方，原因好像是砌牆的磚頭一邊多了一邊少了，直到牆身鋪完了水泥才發現。

這件事葉建鴻的責任占了七分，周軍的責任占了三分。周軍是好不容易接了大工程，顧不上家裏那頭，又過于信任葉建鴻能力，想省點人工費，全權放手讓他做主。但他一邊又稀罕葉建鴻的手藝，讓他參與大工程的重頭部分，想做得盡善盡美。葉建鴻一條蠟燭兩頭燒，超了負荷卻不自覺。大工程有周軍盯着出不了錯，小樓房他精力不足，不可能時時盯着，又覺得做慣做熟了出不了差錯，輕忽了，于是被下面的人一頓騷操作坑死了。

出了事，自然要處理。周軍這次可謂面子裏子全丢了，多花了一筆冤枉錢，被對頭嘲笑。況且，他建的可是新房子，這麽個結果，晦氣極了。

周軍沒讓葉建鴻賠償損失，但借口另一隊建築隊人手不夠，把他調過去了。新的建築隊的包工頭是建築公司另一個老板的人，不像周軍那樣看在賀世南的面子上遷就葉建鴻的臭脾氣，葉建鴻被打壓，幹得不順心，很快就不幹了。

葉建鴻以為憑自己的手藝很快能找到新的工程幹。但他沒有人脈，不會來事，又梗着脖子不想再靠大舅子，最後幹脆買了一輛摩托車，載客賺錢。他考駕駛證，筆試是用錢買的，對交通規則懵懵懂懂，犯了規被撞進醫院，不但得不到賠償，做手術休養花的錢，不但把家裏的積蓄全部折騰完，還借了債，使得葉青棠上初中差點要申請救濟金。

然而，此時此刻的葉建鴻對自己的“本事”一無所知，他趕着洗澡吃飯：“別問東問西，快去幫你媽幹活。”

葉青棠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無奈搖頭。在他們一家四口的小家裏，除了葉建鴻自己，誰都沒有話語權。

“青棠，過來搬碗筷！”

葉青棠應答了一聲，很快忙得像個小陀螺。

忙來忙外的都是女人，男人們下班了才帶着孩子來。除了親爺爺葉鳴，請的親戚都來了。大舅舅賀世南壓軸出場，開着一輛簇新的桑塔納，腰懸大哥大，西裝革履，一米六的身高，走出二米八的氣場。

便是葉家裏混得最好，最傲慢的大伯父，對着比他矮一個頭的賀世南，都主動問好。

更令人驚喜的是，賀世南把周軍帶來了。

周軍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笑眯眯的面相和善，可能最近太過操心大工程，足足瘦了一圈，肚腩都縮回去了，眼底發青，但精神極好，意氣風發的。他給了賀麗華一個大紅包，長型的，有點厚度。葉青棠目測可能有兩千塊。葉建鴻累死累活幹一個月，也才兩千五百塊左右。賀麗華趕緊推回去，被周軍三言兩語鎮住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賀世南說：“周軍一點心意，收下吧，沒事。”

賀麗華這才收下。

葉建鴻盯着紅包，臉上閃過不贊同。但賀世南積威已久，他做的事，沒人敢反駁，至少今晚這個場合，沒人敢反駁。

這邊的風俗重舅家，賀世南又是如此威勢。他在主桌坐下，才正式開飯。

飯菜很豐盛，有魚有肉，酒水敞開喝。賓客們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吃完飯後，叔伯很快帶着孩子走了，嬸母幫忙收拾，大姨小姨也幫忙。奶奶王四妹拿着塑料袋子把剩飯剩菜全部裝走，賀麗華抱着小女兒站着一邊，有些心疼地看着，但不敢作聲。

賀世南沒走，大舅母坐在他身邊，姨丈們也沒走，坐到一塊喝茶吃水果，吞雲吐霧，天南地北地聊天。

賀世南招招手，把周軍和葉建鴻叫到一邊，問他們工程進度。

葉青棠趕緊擠過去，給他們倒茶，順勢站在旁邊。

賀世南和葉建鴻沒把她當回事，周軍看到她倒是一笑，摸出一張十元塞給她：“乖孩子，拿去買糖食。”

葉青棠眼疾手快，在葉建鴻伸手攔之前接過，塞進褲兜裏，甜甜說：“謝謝周叔叔。”

葉建鴻說：“快還給周叔叔。小孩子家家，要別人的錢幹什麽？”

葉青棠假裝沒聽見：“我給周叔叔剝荔枝，恭喜叔叔建新房子！叔叔的房子又寬又高！”

周軍哈哈一笑。這時候，人人手頭都不寬裕，比起進廠打工一個月幾百塊，做建築工人一個月能賺一兩千，做包工頭收入更好。建房子對每家人來說都是大事，大多數人建一兩層紅磚房子已經很了不起了。葉青棠家現在是一層的紅磚屋，兩年前建的，花光家裏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債才建好。周軍的新房子建三層，不算裝修要七八萬，在他們那邊的村子算是獨一份。周軍也是窮苦出身，怎能不得意？

“你跟爸爸去看過了？”周軍接過葉青棠剝的荔枝，咬了一口，贊一句：“真甜！”

葉青棠确實去過一次，在外婆家藏太久了，纏着葉建鴻要放風。

“看過了，很漂亮！”葉青棠露出羨慕的表情，天真無邪地随口說：“就是有點歪。”

“什麽？”周軍被荔枝卡了一下。

葉建鴻皺起眉說：“你胡說啥？”

葉青棠困惑歪頭：“周叔叔的新房子很漂亮，又寬又高，就是有點歪。”她豎起一只手掌，手指向一邊倒了一點點，形象地做了一個“歪”的動作。

葉建鴻立刻斥道：“不要胡說八道！”他親自督工的房子，怎麽可能出問題？他感到受質疑了，臉色黑沉。

葉青棠眨眨眼，一臉無辜地表示“不能說歪？歪不好？”。

周軍安撫說：“好好的房子怎麽會歪？青棠看錯了吧！”

葉建鴻說：“肯定看錯了。你是不是近視了？就不該天天看電視！”

葉青棠不好意思撓頭，改口說：“嗯，可能是我看錯了，沒有歪。”

賀世南皺起眉，問周軍：“你自己建房子，沒去看過？”

周軍說：“沙邊的廠房不是正忙着嗎？我都住在那邊。房子交給建鴻了……”

賀世南一錘定音：“明天回去看看。”

葉建鴻急了：“小孩子胡說八道，你們還信了？房子我看着呢，沒問題！”

周軍拍着他的肩說：“我當然信得過你。但賀總說得對，我該回去看看了。明天請你們下館子，這段時間辛苦了。”

葉建鴻無奈，瞪了葉青棠一眼：“以後不帶你去工地玩。”

葉青棠目的達到，懶得理他。工地又髒又亂，塵土飛揚，真以為她樂意去哦！還不是為了撿廢品賣了補貼家用。

第二天天不亮葉建鴻就走了，不到中午又回來了，一回來就摔打東西，憤怒大罵：“陳明這王八羔子！”

葉欣棠被驚得哇哇大哭，賀麗華讓葉青棠抱住妹妹，出來問道：“怎麽回事？”

葉建鴻繼續罵罵咧咧。

葉青棠拍着妹妹聽牆角。

周軍的房子果然建歪了，是負責砌磚的一個叫陳明的工人的鍋，一邊外牆多鋪了一層半的磚。他在砌樓梯的時候就發現了，怕房主追責，硬着頭皮建下去，偷偷補了樓梯，讓樓梯看起來是平的。因為砌磚的外牆歪掉不明顯，等鋪完水泥鋪平整的時候才明顯，葉建鴻被糊弄過去了。

但經驗豐富的建築工人一看就看出違和之處，再用工具測一測便知道是不是真的歪了。所以周軍過來一看馬上發現問題。

也幸虧現在就發現問題。磚牆可以敲掉再重新砌，磚頭可以重新利用，浪費的水泥不是特別多。如果等鋪了水泥再發現問題，損失可慘重了。這個時候生産水泥的技術還不過關，水泥價格貴，鋪水泥都講究一次性成功。周軍的房子光是買水泥就花去三萬多。一旦要推倒重建，他吃人的心都有了。

但即便及早發現問題，葉建鴻也逃不掉一個監管不力的罪責。這是他第一次做監工，出了這麽離譜的漏子，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我不想幹了。”葉建鴻對賀麗華說。他覺得在賀世南和周軍面前丢臉了。

賀麗華為難說：“妹妹還沒上戶口。”

超生的二胎上戶口要交一萬二的罰款，家裏全部的錢加起來才八千多。昨天周軍給了兩千塊的紅包，本來幫上不少忙，但葉建鴻堅持不收，今天就還給周軍了。現在出了事，更沒道理拿周軍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