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喜事

入秋後, 滿院丹楓如火之際,胭雪練的字從歪扭如蚯蚓,開始有了正形。

她有了一張自己的桌案, 放在屋裏一有空就會使用,在謝猙玉的示意下, 她所住的偏房越來越像一個閨房。

她自覺與謝猙玉親近不少,後來也很好奇遇刺那事最後查的如何了, 但謝猙玉在這種事情上都不會與她說,只讓她不用多管閑事,與她無關就把她打發了。

除了不談這些, 自從天越來越清爽, 謝猙玉也日日宿在她房裏, 願意與她身子貼着身子汲取火力。

胭雪聽說了一件事, 要向謝猙玉求證, “世子,府裏是不是要有喜事了?”

在屋裏謝猙玉僅僅披了件外衣,胸膛外露的貼着胭雪的背, 手裏握着一本書, 一只腿屈膝,剛好将胭雪的人困在腿間坐着。

他懶洋的問:“又聽見什麽動靜。”

胭雪目光随着他翻頁的手指落在書上,已經認得一些字的她, 還不到能把字句串起來就能領會的程度。她解釋說:“是我與來送做好的衣裳的刺繡姑姑說話時聽來的,說正在重新趕制大公子的喜服, 要在入冬臘月後送過來。我就想,是不是府裏要有什麽喜事?”

謝猙玉:“你不如直說,想問我是不是謝修宜要成親了。”

胭雪嘴乖的道:“那我哪關心那些,我只想別為了趕制喜服, 耽誤了世子的冬衣。”

謝猙玉不說話,顯然是不信的。

胭雪初始也是試探,怕他不高興自己替謝修宜,沒想到謝猙玉聲音雖然冷淡,語氣除了不屑卻還算平和。

她隔了半晌,似是糾結的不行了,終于支支吾吾的吭聲說:“那,那段小姐臘月過後就要進門了?”

謝修宜與段淑旖的婚期,本是在謝猙玉的算計下給推遲了的,真正的婚期應當是明年開春之後,沒想到這回又給提前月餘。

這背後自然還有做推手的人,是誰自然不必說了,宮中安危還需靠禁衛守護,本就延期的婚事提前也不算什麽大事。

段家和高家自然願意看着段淑旖與謝修宜盡早完婚,作為父親的謝世涥也沒有說要一直拖着兒子不讓他成親的理由,這事便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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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消息的謝猙玉沒什麽反應,謝修宜看上段淑旖是因為她背後的段鴻負責官職考核升遷,自然是想他在朝堂提拔他,只要一日不是真岳丈與真女婿,謝修宜就一日不安。

朝堂當官的,哪個不想與吏部搞好關系,就是每個府裏的下人,也都知道要與管事的打好交情,在府裏做事才有幫助。

只是,這樣一來,謝猙玉要弄的名單上,從此也就多了個段府而已。

誰與高家站隊,誰就是與他作對。

他聽見胭雪話裏話外有種莫名巧妙的擔憂不停的發問:“段小姐嫁進來會不會找我麻煩啊?”

“我以前是段府的人,段夫人一直想把我抓回去,萬一段小姐讓人把我綁走怎麽辦?”

“這樣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世子,我,我該怎生才好。”

她說個不停,滿是對段淑旖要進王府後,對她出手的妄想與不安。

謝猙玉被打攪了看書的心情,抛下書瞪着她道:“你一個賤婢真當自己是金銀珠寶什麽好物不成,段府的人要對你緊追不放。”

胭雪弱弱的說:“世子不懂。”

謝猙玉聽的氣笑了,“我不懂?”

胭雪點點頭,轉過身神态非常認真的看着謝猙玉,“世子不知,我可大有來頭呢。”

她覺得與謝猙玉已經這般親近了,他都教她讀書識字了,已是拿她當內人看,也就不想再隐瞞自己的身世。

“其實,我也是段府的主人。”

謝猙玉戲谑的問:“什麽主,什麽人?”

胭雪忐忑說完,沒想到等來的卻是謝猙玉這樣的反應,羞憤的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本身也該姓段!”

謝猙玉:“入秋了,發的什麽瘋。”

胭雪解釋不通,見謝猙玉怎麽都不肯信,還說她發瘋,登時氣呼呼的瞪着他,“世子!”

謝猙玉與她對視,“如何。”

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說出來的胭雪,這種做法已是她對他的信任和依賴,謝猙玉一派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樣子,着實讓她氣的胸悶。

當下推開謝猙玉,從他身上翻過去,縮進床榻裏面的被子裏,背對着氣人的謝猙玉獨自生悶氣。

被她一番舉動弄的有些愣神的謝猙玉反應過來,神色不善的盯着胭雪的背影,凜冽如秋霜的眸子眯起,只覺得她最近越來越恃寵而驕了,敢當他的面對他發脾氣。

謝猙玉伸手就要掀她被子,卻在挨到她時,聽見輕微的嗚咽聲。

若不是他剛才在場,聽了胭雪的話,還以為他自己做了多大的惡事,才把人惹哭了。

哭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謝猙玉僵住的手也始終沒更進一步。

他确實懷疑胭雪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才讓她說出那樣失心瘋的話,她若是在段府也是這樣子,也不怪段鴻的夫人要把她綁回去。

這種亂說話的,肯定是要關起來的。

“你夠了。”謝猙玉:“還哭?”

胭雪正傷心,就聽謝猙玉話音裏還有怪她的意思,當下更委屈了,為自己憤憤不平,“世子怎麽這樣。”

謝猙玉聽她倒打一耙,沒馬上發作:“我怎樣了?”

胭雪抽噎的說:“世子,不信我!”

謝猙玉:“你說你是段府的主子,哪有當奴婢的主子,你讓我如何信你?”

被子慢慢的滑落,露出胭雪哭的正傷心的小臉,她臉皮好似冬日的一抹白,眼皮上的胭脂色點綴在其間,霎時清雅中透着濃豔的美。

謝猙玉:“這話以後不得再說了,你想死,盡管不怕段府的找你麻煩,便可勁說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胭雪氣性大了起來,打開他的手,在謝猙玉要吃人的目光中畏畏縮縮的說:“世子既然不信,還,還怕我被段府找麻煩嗎,不如就讓我死了算了。”

胭雪不讓碰,謝猙玉反倒嘗到一點微妙的滋味,眉眼間的鋒利還在,話裏卻如同調.情一般,“你敢威脅我?”

胭雪控訴:“是世子不信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謝猙玉冷哼一聲,順着她先前的話道:“想死還不簡單,爺現在就讓人送你回段府。”

這話吓的胭雪從被子裏彈起來,往謝猙玉身上撲,“世子好狠的心。”

她嬌滴滴的哭,手沒什麽力道的捶打謝猙玉肩膀,“冤家,都侍候了世子這麽久,竟然舍得說讓我去死,難道對我就一點也不喜歡嗎。”

謝猙玉皺眉,這與喜歡有什麽關系,要死也是她自己說的,現在反倒怪起他來,果然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再哭就真的送你過去了。”

胭雪被他抓住手,謝猙玉且沒放開,還在胭雪淚眼朦胧中,把她的手指含進嘴裏,貝齒輕咬,邪肆的眼神充滿暗火的盯着她,讓她無處閃躲,他還理直氣壯道:“不就是順着你話吓唬你,不這般說你會聽?”

“不知天高地厚,像你這樣胡說,遲早被人綁去亂棍打死。懂麽?”

胭雪哭聲已經止住了,細密的睫毛打濕後如同柔順的鴉羽。

謝猙玉手指在她眼睛下碰了碰,沾到了濕潤的淚珠,意味深長的與她說:“此話你在旁人面前不可亂說,到了我這,我可以容你,你說你是段鴻他老娘都行。”

胭雪被謝猙玉的話給鎮住了,尤其是後面那句,她震驚謝猙玉話中的狂妄,又覺得不對,她怎麽是段鴻他娘呢,她是他親生女兒才是。

謝猙玉簡直不可理喻,胭雪又沒辦法,被一通打岔,氣也無力。

謝猙玉卻當她是屈從了,為了不讓胭雪再哭,還算縱容的問:“想清楚了?說吧,現在又想當自己是段府的誰?”

胭雪被他糗的羞的不行,謝猙玉就是故意戲弄她的,他就是不肯信她說的話。

在她羞臊時,謝猙玉已經解開了她的衣服,胭雪身上一涼,才驚覺謝猙玉對她動起手腳來。

床笫之間他還惡劣的在上頭發問,聽着頗為誠心,“怎麽不說了,還想說自己是誰,不是段府的也行,你想當誰便當誰。”

他越是這麽戲弄她,胭雪越是乖覺的閉上嘴不肯說了,心裏一個勁兒的腹诽,謝猙玉這麽做就是心眼壞!一肚子壞水兒!

聽不見往常嬌媚的聲音,謝猙玉并不滿意,在胭雪身上施着手段,要讓她叫給他聽。

平日裏胭雪多有配合,二人雲雨之事多有樂趣,今日胭雪不主動了,與他犟起來也另有一番風趣,謝猙玉耐心便也跟着好了起來,看他與胭雪誰能堅持得住。

最後還是他攻擊太猛,馳騁的胭雪受不住才讓她如同天上被一箭射下來的鳥,哀叫一聲才不算停,這還将将開始罷了。

作為王府裏的庶長子,謝修宜與段府的親事重新提上日程,在高氏的安排下,王府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這還沒到臘月呢,就這麽迫不及待了。”紅翠端上切塊的秋梨子,往胭雪身旁一站,不客氣的說:“今晨聽說府裏還新來了不少工匠,要給大公子的住處在擴大點地方,這敲敲打打的,又該不得清淨了。”

胭雪聽着,似乎紅翠對謝修宜的這門婚事也不怎麽看的上,她只當紅翠也是謝猙玉的婢女,主子與側妃妾室之子不和,下面的人自然也對他們有意見。

想到段淑旖要嫁到王府了,胭雪跟着嘆氣,“已經中秋了,臘月還會遠嗎?”

她為自己的小命擔憂,可再擔憂也阻止不了事情的發生,于是低下頭,繼續做着女紅。

“姑娘吃梨吧,你已經繡了一天了。”

胭雪手上不停,她手裏是用庫房裏的新布料,給謝猙玉做的貼身衣服,樣式已經裁好了,現在只要走好針線就行。不過為了顯得特別些,讓謝猙玉看出是她做的,胭雪還在他裏衣上繡了別的花樣。

“不急,等我繡完這片青竹葉子就差不多了。”

庭院響起風聲,卷落數片枯葉,唯有胭雪待的石桌這塊,旁邊有一棵月桂,滿樹的金黃,香的人心醉。

胭雪被吸引的擡起頭看着它,說:“不知世子入宮為太後慶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紅翠觀察她的神色,“姑娘這是想世子了?可世子才入宮不久,晚宴這怕是才開始。”

胭雪臉紅,口是心非的否認:“不是,我是,是想他回來的太晚,我豈不是也要等着,萬一他要我伺候……”

她越來越說不清,在紅翠的目光中嬌聲說:“怎麽連你也看我笑話呢。”

紅翠捂着嘴笑:“這哪是看姑娘你笑話,明明是看姑娘想着情郎偏偏不承認,就是認了也沒事,世子知道姑娘這麽惦記,肯定也是喜歡的。”

胭雪被她說的神思一怔,“真的嗎?”

紅翠見她問的認真,笑容斂了下去,世子心思哪是旁人猜測的,她只不過是随口應付了句,沒想到姑娘卻當了真,看着像是對世子真的上了心了。

眼看她沒等到回複,情緒低落,還故作高漲不在意的道:“不說了不說了,只要世子肯讓我留在身邊就好,喜不喜歡哪那麽重要。”

紅翠安慰:“不是我不肯說,而是這話姑娘不如自己問世子,由世子對你說了喜歡,不是更好。”

胭雪想了想謝猙玉若是真這麽說了,那她必定會很快活。

只幻想一下,她便精神抖擻的繼續為謝猙玉縫制裏衣起來,一邊挂着溫婉雀躍的笑與紅翠說:“待會,你也拿點酒來,叫上綠珠,雖然世子不讓我去,那我們就在庭子裏自己過節,吃酒吃餅,賞月。”

宴席上,謝猙玉的位置在謝世涥後頭,他旁邊則是謝修宜,這位置已經是離聖人非常近的了。

太後的壽辰,最不可缺的就是皇親貴胄,為了給太後慶生,加上今日又是中秋,聖人還特準了有資格的官員及命婦進宮一同祝壽。

宴會到中途,司天監的來報,說了月升的時間,可以出發到摘星臺去賞月,聖人便相邀衆人,請太後及皇後共同離開宮殿。

皇親貴胄,賓客大臣與命婦相随,這過程中謝猙玉聽見一道聲音在他身旁低聲響起,“世子今日送太後的生辰禮有心了,我全場看下來,也只有那只通體雪白的小鹿最為驚豔。不枉太後那般疼愛世子,連聖人和皇子們的風頭也搶。”

來人盯着謝猙玉的眼神,與他說的話一樣不懷好意。

這浩浩蕩蕩的去摘星臺的隊伍中,身為禁衛統領的高斌輕易的就混到了謝猙玉的身邊。

或許會有人注意到他與謝猙玉在說話,但因為高斌神色處處透着溫和恭敬,便看不出來怪異之處。

謝猙玉輕扯着唇角,冷眸淡淡的看着他。

高斌一身铠甲,與打扮的翩翩風流矜貴的謝猙玉完全是兩種風格,他象征着權利,謝猙玉象征着地位。

已經到了不惑之年的高斌高大而成熟,哪怕他的左臂特意請了名匠打造了一只假手,絲毫看不出他是個斷臂之人。

謝猙玉與他相比,完全是富貴不知世事的貴族纨绔王孫,一比較仿佛弱的很。

高斌笑着問:“世子在看什麽?”

謝猙玉當面勾着唇,同樣笑着,不掩厭惡的回答了他,“高統領不會以為我在看你吧。”

他同樣低沉的嗓音,彰顯着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弱的如同羊羔般的稚子,“說實話,你又在我眼底算什麽東西呢。”

高斌面色難看了一瞬,輕的像是一種錯覺,怪不得季同斐說他手段惡心,此人心性非同一般,忍常人不能忍。

可謝猙玉本來也不抱依靠唇齒譏諷就能讓高斌難受的心思,他只是有些想笑,高斌還當他是多年前那個沒長大的小廢物,吓一吓就會哭。

高斌心性能忍,不要臉,謝猙玉也半點沒有動怒的意思,他甚至特意在高斌的假肢上拍了拍,在看見他臉色變了之際,湊過去以兩人才聽的到的聲音說:“高統領,令公子們可還好啊?”

他眼中濃黑的如厲鬼般的惡意,毫不掩飾的對準高斌,“父斷臂,子瘸腿。啊,真叫人……”

“痛快淋漓。”

他輕笑着跟上前面的腳步,任由高斌在人群中停下來,臉色晦暗不明。

“姑娘,看見世子的馬車了。”

端王府門口,在月色未盡時,胭雪與紅翠綠珠出來等候。

最先停下來的是端王謝世涥的馬車,依次才是謝猙玉與謝修宜的,因端王妃去世,沒有新王妃,高氏及王氏沒有诰命,都參加不了這次的中秋太後的壽辰夜宴。

謝世涥下了馬車,在夜色的遮掩下剛開始還沒發現她們三人,待進大門時,他的庶長子謝修宜倒是多瞥去幾眼,謝世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揚眉,“這是怎麽回事。”

謝猙玉一眼就看見了被紅翠和綠珠圍在中間低着頭的胭雪,對謝世涥的發問,淡淡道:“我院裏的婢女,讓她們在此處等。”

謝修宜神色古怪,聞言無聲的冷笑一下。

謝世涥将兄弟二人之間的洶湧波濤看在眼中,他也飲了不少酒,不想這麽晚了還多管閑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象征性的說了句,“架子又大了不少。”

說歸說,他也不是真心怪謝猙玉搞這些派頭,又說了句“早些回屋歇息”便率先進門了。

謝修宜多日不見胭雪,她平日裏又躲在靜昙居不出來,此時見她面色紅潤,像是過的十分滋潤,當下表情便很複雜。

他目光停留的久了,連胭雪都發覺了,她擡頭看謝修宜一眼,便飛快的挪開目光,上到謝猙玉跟前,挽着他的手親密的依偎着他,說着嬌嬌的話語。

謝修宜獨自站在那兒讨了個沒趣,面色深沉不甘的哼了聲,甩手進去。

他走了,胭雪才松了口氣,生怕他又像以前在門口,當着謝猙玉的面鬧起來。

她仰頭對上謝猙玉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見他豐神俊秀,如風雪般凜冽到極致的好相貌,軟了嗓音,往他懷裏鑽,“世子怎麽這麽晚才回。”

就在端王府的門前,段家的馬車從此路過。

段鴻掀開簾幕,透過屋檐下的燈籠,看見端王府大門跟前站着的人,他眯眼仔細辨認,認出長身玉立的身影是端王的嫡子。

那位世子跟前嬌花般的年輕女子擡頭,好一雙熟悉的含情眼,馬車漸漸駛過了,段鴻卻還不停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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