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閉上眼,想了一會,說:“他說他想見盧思永一面。”

“盧思永早就死了……”江亦閑有些頭疼,“看能不能勸他自己去輪回了……勸不下來再動手吧……”

一陣寒意自骨子裏泛起,蘇晨身子一陣一陣的發冷,他打了個寒噤,手重重的抖動,拿着的水杯掉在地上,嘩啦玻璃水花四濺,褲子浸濕了一大片,江亦閑抽了張紙巾要給他擦,卻見地上他的影子上慢慢拖出了一道長長的黑影。

黑影慢慢變成一個人形,手上還拿着長長的一根什麽。

“王哥,你先回房。”江亦閑喊道,捏出一張符紙,戒備的看着黑影。王珩吓得拔腿往房裏跑,房門卻砰的一聲關上,用盡氣力也推不開。

黑影從蘇晨的影子中脫離,立起來,慢慢浮出顏色,現出一個人的五官。眉眼很溫柔,帶着一點點迷茫和期待,他支着一支拐杖,右腿沒有立在地上,歪頭看了蘇晨和江亦閑一眼,問:“思永呢?”

蘇晨抖得厲害,渾身仿佛浸在冰水裏,面色蒼白如紙,嘴唇泛起烏青。江亦閑把他抱在懷裏,摸摸他的臉,冷冷看着對面的人:“你做的過了。活人死人兩不相犯,你為了離開房子抽他的陽氣,這一點夠我收了你了。”

“思永呢?”何君明不理他,慢慢的往裏面走,拐杖頓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王珩三步并做兩步跑到江亦閑身邊,聲音直打顫:“現在……怎麽辦?”

“思永?我來了思永。思永……”

何君明揚着聲音喊。

江亦閑把蘇晨放在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客廳中間:“盧思永早就死了。”

“我沒有走,他也應該沒有走才對。”何君明固執的搖搖頭,一道淡淡的黑氣從他身體裏冒出來,萦繞在他身側。

蘇晨咬着牙支起身子,看着兩人,他抖着嗓子輕聲問:“……他是……是……借我的陽氣……出來的?”

何君明淡淡瞥了他一眼,身上的黑氣更濃了,幾乎遮住了他整個人。

“這裏除了你,沒有別的鬼。”江亦閑淡淡的說。

“你說謊!”何君明冷聲道。他整個人都被黑氣所缭繞,面目扭曲,原本溫柔地面容被一片扭曲猙獰扯碎。這時他才露出可怖的面容來,眼睛下面有着濃重的黑眼圈,臉瘦的怕人,好似只覆了一層皮。

江亦閑不再廢話,手指一彈,符紙直直飛出去。

何君明不躲,輕聲笑起來,符紙貼在他身上,火光一閃,他重重退了兩步,輕咳一聲,又重新站穩。沙發上坐着的蘇晨胸口一疼,重重咳嗽起來,口裏漫起淡淡的血腥氣,一絲殷紅順着嘴角流下來。

“我找到了思永,自然會走。”何君明在黑氣後面,告誡江亦閑:“你再出手,傷的也是蘇先生。我無意傷你們。”

“你要入魔了。”江亦閑搖搖頭,“你也找不到他的。時間拖久了,蘇晨陽氣消耗過甚,一樣受不了。”

他在這棟房子裏呆了半個晚上,确實沒發現別的鬼魂。

“思永,思永!”何君明不再理他,滿臉焦急的叫着盧思永的名字,他身上的黑氣籠住他整個人。

江亦閑回頭看了蘇晨一眼,蘇晨咬着牙,沖他笑:“我沒事。”

王珩站在沙發旁邊不知所措,江亦閑就着暖瓶倒了小半杯溫水在杯子裏,倒進去朱砂和雄黃,搖了搖,蘸着水拉過蘇晨的手畫了個符咒,又叫王珩伸出手,在他手上畫了個同樣的符咒。

又倒了一杯水,燒了張符紙進去,遞給蘇晨。

蘇晨咬着牙關,滿臉嫌惡,搖搖頭,再搖搖頭。

“思永,思永!”何君明還在喊,他的音調越來越高,越來越凄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可怖而又凄恻。

江亦閑無奈,溫聲道:“蘇晨,別耍性子了。”

苦大仇深的盯着渾濁的符水,蘇晨抖着手接過來,艱難地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哇的一聲,又全吐出來。把心一橫,一口氣又全灌進去,胃裏惡心直翻騰。

蘇晨喝下符水,那邊何君明身形一晃,變成一道虛影,又立刻變得厚實。他轉身恨恨的盯着江亦閑,啞聲道:“你非要和我作對?”

符水是切斷他和蘇晨陽氣的聯系。沒了陽氣支撐,他撐不了多久,便要消失。他本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房子,借蘇晨的陽氣才能來到這裏。

江亦閑撒出一把符紙,何君明身形一晃,閃開。

他整個人都變成一團黑氣,朝四邊散開。順着牆壁朝三人包圍而來。

江亦閑抓了把朱砂撒出去,不及躲閃的黑氣沾到朱砂,立時冰消雪融。何君明發出一聲慘叫,黑氣劇烈的翻滾起來,從中伸出一根黑氣組成的繩索,朝江亦閑甩來。

江亦閑揚手一道符,繩索一轉,卻纏上了蘇晨的脖子。

蘇晨用手去抓繩索,黑氣碰到他手上的符咒,劇烈的顫動起來,把他的脖子勒的死緊。江亦閑抄起桌上用剩的朱砂雄黃水,潑過去,繩索猛地一收,松開蘇晨,縮回去。

那邊卻又一根繩索纏住了王珩的腳,拖着他往牆壁撞去。這一下要是撞實了,王珩大概下半輩子得在醫院裏度過。這邊黑氣又分出幾道黑繩,朝他纏來。

江亦閑因王珩一分心,已被纏住雙手。

王珩将将要撞到牆壁,他身上卻浮起一個淡淡的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影,擋在他和牆壁之前,接住他。王珩瞪大眼睛,看着接住自己的人,張張嘴,又張張嘴,用力眨眨眼,仿佛看錯了一般:“哥?”

人影朝他笑笑,擡手砍在那道黑色繩索上,将繩索砍斷。抱着他退到房間一角,将他放下,飄到江亦閑面前,替他截斷縛住雙手的黑色繩索。

而後人影又回頭朝王珩笑了一下,慢慢消失。

“哥!”王珩大叫一聲,正要撲上來,江亦閑喊道:“別過來!”

時鐘嘀嘀的響了。

一點鐘。

子時極陰,過了子時天地便開始轉陽,先前江亦閑在大廳裏做的準備也能派上用場。江亦閑把早就準備好的符紙點燃,客廳地板上頓時冒出了無數紅光,組成一個個符咒的形狀。

黑氣在紅光照耀下,劇烈翻滾,消散。

何君明大聲慘叫着。

先前江亦閑便在客廳裏畫下了符陣,誰知何君明正好挑了子時過來,天地間最陰的時候。符陣屬陽,不能發動,江亦閑自己以前的一點修為在食壽事件中全消散了,只能靠着符咒和何君明糾纏。

現在符陣順利發動,便再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只是江亦閑向來不愛殺鬼殺妖,本想着能勸他投胎就勸下來,現在符陣發動,何君明只落得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何君明和黑氣一齊消散在符陣的紅光下。王珩呆呆站在牆角,想着什麽。

蘇晨面色如白紙,站起來,問:“沒事了?”

“沒事了。”江亦閑回身,見蘇晨臉色蒼白,脖子上被黑氣纏出來一道紅腫的印子,伸手想去抱抱他,卻又縮回來。

他有些讪讪的站着,客廳符陣的紅光慢慢黯淡,映的他臉上一片落寞。

作者有話要說:

☆、雙子(一)

王珩忽然大步走過來,按着江亦閑的肩膀,神情激動:“你也看到了對吧,那個影子。”

“看到了。”江亦閑點點頭。

“哥,哥,是你,我知道是你。”王珩激動地大喊着,“你出來,哥!”

他在客廳裏轉來轉去,像是被何君明附身了。

門突然被人大力敲響,一個聲音帶着怒氣吼道:“你們不睡覺別人還要睡覺呢!信不信我明天去物業投訴你們家!”

王珩終于安靜下來,坐在沙發上想着什麽。

蘇晨疲憊的坐下來。暮秋的夜晚冷得怕人,他的衣服褲子被水打濕了,這時候才覺得寒冷徹骨。先前被何君明抽了陽氣,這時溫度又低,他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止住。

“王哥,你有多的衣服麽,拿來給蘇晨換上。”江亦閑指揮王珩去拿衣服,自己鼓起勇氣坐到蘇晨旁邊,問,“好點了沒?”

“冷。”蘇晨回了一個字。

江亦閑起身倒了杯熱水給他,蘇晨搖搖頭,縮在沙發裏,垂着眼,睫毛妥貼的伏下來,睡着了一般。

江亦閑心裏七上八下無數念頭翻來湧去,賊心大起之餘又忍不住犯慫。正當他要伸爪子的時候,王珩拿着一套衣服走出來:“蘇哥,你先換我的衣服穿着吧。”

江亦閑所有的勇氣就如同一只被戳破的氣球,“噗”的一聲,就漏光了。

蘇晨去換衣服,王珩湊到江亦閑身邊,道:“小江啊……亦閑啊,你有沒有辦法讓我能再見到先前那個人影?”

“王哥你是迷上見鬼了吧?”江亦閑沒好氣的說。

“我覺得那是我哥……他很早前就去世了……我一直想見他一面……”王珩忽然傷感起來。

江亦閑擺擺手:“明天再說吧,你先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遲到了要扣獎金的。”

王珩身量比蘇晨高大些,蘇晨穿着他的衣服有些大。

“今晚你和我擠擠吧。”江亦閑推開房門,努力讓臉上一派正經。

蘇晨懶懶看他一眼,進門一頭紮在床上,扯上被子。江亦閑在他旁邊躺下,分了一小半被子,翻來覆去始終沒有睡意。

蘇晨終于忍無可忍:“你到底睡不睡?”

江亦閑不敢再動,可憐兮兮的側躺着對着他的後腦勺發呆,好久,睡意才慢慢襲來,做了個夢,夢到蘇晨自動投懷送抱這樣那樣,躺在他懷裏紅暈滿面雙目含春。

隔壁房間,王珩也輾轉反側。

許久,他長長嘆了口氣,對着空中說:“哥,對不起。”

翌日,三個人頂着黑眼圈去上班。

趙行舟滿臉古怪的看着三人,最後還是沒忍住,在桌前捧腹大笑。江亦閑坐下來,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趙哥,昨晚有個女鬼出現了,長得美若天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真的麽真的麽?”趙行舟連聲問。

“當然是真的。”江亦閑胡扯,“每天給王珩家送信的就是那女鬼,昨晚找到他家去了,想和他春宵一度,不過王珩有媳婦了不願意接受他,我就做了件好事超度女鬼往生了。”

王珩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江亦閑說的都是實話。

趙行舟慘叫一聲:“你們太不珍惜美女了,太可恥了,下次有女鬼請記住四個字:請聯系我,我會替你們和她一度春宵的。”

“你們最近很閑?”蘇晨聽到外間聲響,蹙眉走出來,把一疊客戶資料重重拍在趙行舟桌上,“聯系一下客戶,最近公司客源流失了一部分,打聽下是什麽原因。不想被裁員就安心工作。”

蘇晨才進門,趙行三份把資料等分三份:“來來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江亦閑把資料扔回去:“與我無關。”

王珩瞥了一眼資料,語重心長:“小趙啊,改明兒得請我吃飯啊。”抖抖厚厚一疊資料,“這可是個重活。”

“這是當然……”趙行舟滿臉谄媚。

下午下班王珩非着要請蘇晨和江亦閑吃飯。蘇晨一整天人還沒緩過來,精神不振恹恹欲睡。他擺擺手道:“你倆去吧,我還要去接孩子。”

“蘇哥把孩子也帶來一起吃飯吧。昨晚幫那麽大忙,只請你們吃頓飯我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王珩語氣殷切,“總要給我個道謝的機會吧。”

蘇晨實在不好拒絕,只好點點頭。

江亦閑跟在他後頭,一副唯他馬首是瞻的模樣。

吃完一頓飯,王珩還不肯走,一臉殷切的看着江亦閑。蘇晨實在困得很,牽着囡囡站在旁邊滿臉不耐煩。

江亦閑有些無奈,問王珩:“王哥,你還有什麽事?”

“昨天……那個人影……”王珩吞吞吐吐,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亦閑你能讓我再見到他麽?”

江亦閑頓時想起來,昨晚王珩也提過這事。今天上了天班,他倒是把這事忘了。不過……

“王哥,你确定要見到他麽?或者說,你确定他想見你麽?”

“這個……我想他是不太想見我的……”王珩笑得有些苦澀,又打起精神道,“不論如何我都要再見他一次的……”

“蘇晨,你和囡囡先回去吧。我去王哥家。”江亦閑對一旁不停打哈欠的的蘇晨說。

“有危險?”蘇晨問。

江亦閑搖搖頭,老實說:“應該沒有。”

“我和囡囡也去。”蘇晨說着,又打了個哈欠。

王珩這時候才後知後覺:“你們住一起?”

江亦閑點點頭,說謊的時候幹淨利落臉色也不變一下:“從老家回來沒租到房子,就借住在他家。”

王珩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囡囡下車的時候驚呼了一聲,蹦蹦跳跳的奔進王桁家院子,湊在月季上聞聞,又跑去摸摸開的正盛的菊花。

“王叔叔家真漂亮。”她轉了一圈,又乖乖巧巧的站回蘇晨旁邊。

“囡囡自己玩吧。”蘇晨寵溺的摸摸她的頭:“我們還有點事。”

囡囡歡呼一聲,自己跑去院子裏擺弄花花草草。蘇晨江亦閑王珩到了王珩房間裏。拉上窗簾,江亦閑用朱砂在地上畫了幾個符號,又點燃一對在路上買的紅燭。

王珩惴惴不安,又是激動又是期待,又有些愧疚,他眉頭皺起又平複,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蘇晨在旁邊看江亦閑忙活,問道:“你準備怎麽讓他看到那個人影?”

打那天車棚裏那檔子事以後,這是蘇晨第一次主動用正常語氣跟他講話。江亦閑一激動,手上一抖,就把符畫錯了。

他淡定的把符紙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低聲道:“那鬼應該是附在他身上,要把它召出來,然後給王珩開眼。”

說話間他已經畫好了符。把王珩叫過來,讓他站在剛才畫好的一個小圈中間,小圈周邊畫了幾個符咒,他解釋道:“這是引鬼的符咒。”

蘇晨低頭去看,忽然腦子裏有什麽一閃而過。

鬼使神差,他伸手指着邊上一個符號說:“畫錯了。這裏應該是這樣。”他擡手在空中一橫一折,畫了個轉折。

江亦閑低頭去看,果然畫錯了。伸手擦掉重畫,一邊道:“……還好你發現了……”話一出口,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咦?蘇晨,你怎麽懂這個?”

蘇晨有些茫然,搖搖頭。他不知那個符號是什麽意思,方才腦子裏有什麽閃過去,再仔細捉摸,有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江亦閑也不追問,燒了一張符紙在水裏,讓王珩喝下去,給他開眼。

“好了。”他拍拍手,起身去廚房找了個碗,遞給王珩厚厚一疊黃裱紙和一個打火機,“燒紙,一張一張的燒,在心裏念着那個人的名字,隔一會它就會出來了。”

王珩滿臉虔誠的蹲下,點燃了一張紙。

江亦閑站在一旁,蘇晨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和自己出去。

兩人到了客廳,江亦閑吊兒郎當的靠着門,看着外邊鑽在花叢裏不知道幹什麽的囡囡,忍不住點了根煙,才問蘇晨:“出來幹什麽?”

“我想王珩大概不太希望我們知道他的事。”蘇晨對他的遲鈍很是無奈,“你沒看到他的表情麽,欲言又止,他只是不好意思讓我們出來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希望被他人知道的秘密,在恰當的時候需要給他人留出足夠的空間。”

江亦閑叼着煙把臉湊到他面前來,一句話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不知我有沒有榮幸和蘇經理共享密呢?”

拿下他嘴上的煙,蘇晨抽了一口,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眼角浮起淚花。他皺起眉,把煙掐了,別過頭看外面的囡囡,淡淡道:“你要是把煙戒了,也不是沒可能。”

江亦閑心花怒放,恍如一陣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他掐了自己一把,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蘇晨和他并肩而立,靠着門框微微合了眼打盹。江亦閑手伸進口袋,把一盒煙捏了個稀爛,心裏跟貓爪子在撓一般,撓的心肝脾肺都在發癢。

他仔仔細細的看蘇晨,看了看,然後再看,反反複複。

大着膽子親了他的臉一下。

蘇晨跟睡着了一般,沒有動靜,只是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江亦閑笑得跟偷了油的老鼠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雙子(完)

“小珩,專心寫作業。”女人圍着圍裙,挽起一只袖子,臉上表情嚴厲,“你要向哥哥學習,哥哥這次又拿了第一名呢。”

八歲的王珩嘟着嘴,重重的把手上的連環畫摔在桌子上,不情願的攤開作業,開始咬使勁咬筆頭。

桌子另一側坐着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子,正埋頭寫作業,擡頭見他這模樣,莞爾一笑道:“小珩,快寫吧,寫完了咱們去動畫片,還等半個小時就要放新世紀福音戰士了。”

王珩忿忿的看着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小聲道:“就你會裝好孩子,害我每天被媽媽拿來和你比,每天挨罵。”

王珉無奈的搖搖頭,沒有說話。

王珩在八歲以前都對自己的雙胞胎哥哥懷着一種羨慕和痛恨的心情,在羨慕和痛恨裏面,也有一絲對哥哥的崇拜。

而八歲以後,他只希望自己和哥哥能永遠停留在八歲以前的日子,哪怕每天被爸媽斥責貪玩調皮不努力學習。

二十年後,二十八歲的王珩,虔誠的蹲在房間裏,在心裏默默念着自己哥哥的名字,一張又一張的點燃燒給死人的黃裱紙,期待着和哥哥的再次相見。

明明滅滅的火光落在他眼底,像是将墜未墜的淚。

“哥。”他啞着聲音說,“出來見我一面吧。”

王珉從小就聰明,聽話又乖巧。才懂事就知道幫爸爸媽媽掃地擦桌子,碰着人了甜甜的叫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稍大點上了小學,認真上課積極思考按時完成作業,考試常年名列前茅,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鄰裏四舍都愛拿他和自己孩子比,因此一條街上沒同齡人願意搭理他。。王珩和他雖然只差十五分鐘,性格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王珩屬于典型的熊孩子,上樹掏鳥窩,下河摸螺蛳,在學校裏偶爾也欺負女孩子,在家把爹媽的收音機拆了研究零件組成,寫作業愛拖拉,成績常年穩定在中游。

爹媽也和街坊鄰居一樣總愛拿他和王珉比,時間久了口頭禪就變成:“你要向哥哥學習……”

那時候的王珩內心陰暗,每每看到哥哥乖巧模樣就想把他揍一頓出氣,不過思來想去始終不敢動手,主要是怕回頭被老爹揍得屁股開花。

從懂事起,一直到八歲,他都活在優秀的哥哥的陰影裏。于是他也就愈發的調皮搗蛋,招老爹揍。

八歲那年年底,老媽在廚房裏忙活,爹去上班,前晚下了很大的雪,粉妝玉砌銀裝素裹。他突發奇想,去爬一爬院子裏的大槐樹。

槐樹兩人有合抱粗,枝幹繁茂,覆着一層薄薄的素白的雪。他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坐在一個大枝杈上,俯視下面大地蒼茫一片素白,院子外幾個小毛孩子在打雪仗,心裏忽然升起一股豪氣。

王珉站在樹下,小臉皺成一團,仰頭看着王珩說:“小珩,下來吧,上面危險。”

“王珉你是乖孩子我可不是,怕這怕那的。”他嗤笑一聲,不屑的說:“連樹都不敢爬,算什麽男子漢。”

王珉垂下頭,沒有說話。

他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撸起袖子,抱着樹幹慢慢爬上來,戰戰兢兢的挨着王珩坐下。王珩扶着樹幹站起來,對他說:“你坐着,我試試看能不能從這邊走到圍牆上去。”

槐樹有幾根枝幹一直伸到圍牆外邊去,熊孩子王珩想踩着樹幹走到圍牆上去。王珉伸出手要阻止他,伸到一半又縮回來。

王珩往前走了一步,腳下樹幹上的雪簌簌的落下去。王珉擔心的望着他,他得意地回頭一笑,一腳踏出去,枝幹滑溜溜的,腳下一歪,他就要往下掉。

王珉手忙腳亂,一手抱着樹幹一手去拉他。他們坐的枝杈有點高,地面是王珩他爹撿磚頭鋪的,掉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王珉咬着牙,臉漲得通紅,死死拉着他往後挪,王珩努力伸直了手,攀住一根樹枝,翻了個身,趴坐上去。

王珉心有餘悸,有些猶豫地說:“小珩,我們下去吧。”

王珩小臉蒼白,難得順從的點點頭。

小心翼翼的側身,王珉準備順着樹幹溜下去。樹幹濕滑,他手上一個沒抓穩,整個人往後倒去,王珩要伸手去拉他,卻又有些遲疑。

一直以來對哥哥的羨慕嫉妒不忿都一時湧上來。

沒了哥哥,就沒有人會總是壓自己一頭,爸爸媽媽會更疼愛自己而不是總是呵斥自己……可是……他也就這麽一個哥哥啊……

他再次伸出了手,卻抓了個空。

又下起了雪,紛紛揚揚,像是一層紗,飄得他的視線模糊不清。

王珉摔下去的時候頭向下着地,雖然及時送到醫院,卻還是沒有搶救過來。母親情緒崩潰,撲在手術床上放聲大哭,撕心裂肺。

“不在家好好呆着,叫你們爬樹,爬樹,小兔崽子!”爸爸抓着王珩的胳膊,巴掌高高擡起,舉了半天卻沒落下來,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甩手松開王珩,用袖子擦了一下泛紅的眼角,然後再擦一下,再擦一下,終于慢慢的擦出了淚水。

王珩呆呆的站了很久。

久得像是有天早晨,他和王珉出去玩,結果回家時迷路了。他們轉啊轉,轉了好久又轉回原地,日頭升的很高,後來又慢慢往西邊落下去。王珉牽着他,兩人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風吹的長草飄搖,兩人背對着夕陽,身前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那時他覺得,小路遠得好像永遠不會有盡頭。

有人把病房的窗戶拉開,一陣冷風灌進來。他打了個寒噤,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沒有哥哥了,永遠沒有了。

燭光跳躍了一下,一瞬間房間裏的光線被壓得極暗,而後猛的亮起來,燭火熊熊燃燒。面前瓷碗裏的紙灰打了個旋,火光大盛。

王珩似有所覺,猛的擡頭大叫:“哥!王珉!”

“小時候你總是不肯叫我哥哥的。”有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平平靜靜聽不出情緒。

王珩站起轉身,張張嘴,想說什麽,卻都噎在喉嚨裏。黃裱紙從他手中落下來,撒了一地。

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臉上帶着一點點溫柔地笑意。他努力忍住眼淚,哽咽着叫了聲:“哥。”

“小珩,你長大了。”王珉側眼端詳他片刻,笑道。

王珩不想哭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他胡亂擦着臉上的淚水,又忍不住咧嘴笑起來。

“小珩,男子漢可不會哭鼻子。”王珩走近了些,伸手去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他眼裏掠過一絲失落,又重新被微笑所覆蓋。

“哥,對不起……”王珩努力地讓語氣平靜下來,微微顫抖的話音卻暴露了他的心情,“當時要是我……”

“都過去了。”王珉打斷他的話,“都過去了。”

他溫柔地看着自己的胞弟,眉眼還是如小時候一般溫和無害,帶着一點點關切:“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你不必一直記着。”

“不。”王珩倔強的搖搖頭,擡眼看着他:“那時我能拉住你的,是我害死了你。”

“你小時候總是很優秀,爸媽總是讓我向你學習。我沒有你那樣聰明的頭腦,也不像你那樣能安下心學習。”王珩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人,“那時,我想,要是沒了你,爸媽會更疼我,可是我又想,我只有你這一個哥哥啊,陪我出去玩,和我一起上學放學,教我做題。”

王珩長長吸了口氣,勉強露出一個笑:“可是我想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什麽也抓不住了。”

“哥,我能抱抱你麽?”王珩張開了雙臂。

王珉上前一步,輕輕地抱住他。

王珩緊緊的抱他,手卻穿過他的身體。

他彎起唇角笑,笑着笑着又哭起來:“哥,我好想你。”

“嗯。”王珉低低應了一聲。

“別哭,小珩。我一直在。”

“嗯。”

房裏沒有開燈,蠟燭拉出長長的影子。兩人靜靜地并肩坐在地板上,就像多年在在母親的子宮裏,他們便相依相靠。

王珉知道自己死了。他站在病房裏,茫然的看着崩潰的母親,偷偷擦淚的父親,還有木然站在角落裏的弟弟。病床上自己的身體慢慢冷下來。

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鬼沒有眼淚。他伸手去拉媽媽的袖子,他伸手去摸弟弟的頭,都摸了個空。

他就這樣茫然的跟着家人,看他們給自己辦葬禮,銷去戶口,弟弟慢慢的長大,爸爸媽媽慢慢老去。弟弟越來越懂事了,大學畢業,工作,交女朋友。爸爸媽媽在老家喂幾只雞,種幾畝田,等着兒子結婚抱孫子。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以這樣的形态存在,也不知自己該往哪裏去。

他沒想過要現身,直到昨晚弟弟出現危險。

——他原本一直碰不到人,昨晚卻不知為何,竟然能接住弟弟。

久違的,碰觸到實物的感覺。

“哥。”

“嗯?”

“不要再離開了。”

“嗯。”

多年前的小路上,迷路的雙胞胎男孩手拉着手,一直往前走。落日殘照,晚霞绮麗,遠處的荒草樹林,高樓矮房,都染上一層淡金光澤。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夕陽慢慢沉下去。

路遠的,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_┳).。。。堅持就是勝利~越來越冷了T_T

☆、番外-撒嬌的江亦閑

作者有話要說: 見文案傳送門

“據專家評估,二零一三年的金融市場有回暖趨勢……”

電視上的財經欄目女主播字腔正圓,蘇晨窩在沙發上看的聚精會神。江亦閑抱着靠枕,打了個哈欠。

“蘇晨,她電視比我好看麽?”他像只期待主人愛撫的狗熊,把臉湊到蘇晨面前。

蘇晨把他推開,敷衍的點點頭:“是比你好看。別擋着我。”

江亦閑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在他身邊蹭啊蹭啊蹭:“蘇晨你太傷我的心了。”

蘇晨眼神都不轉一下。

“蘇晨。”江亦閑可憐兮兮。

蘇晨忍無可忍,轉過頭惡狠狠地盯着他:“閉嘴。很吵。”

江亦閑揪着靠枕一角,委委屈屈:“蘇晨你越來越兇了。”

“……你是小孩麽?”蘇晨有些頭痛。

江亦閑更委屈了:“蘇晨,你最近一心撲在工作上,都不重視我。”

“……”蘇晨額角青筋直跳,“最近公司忙。”

“這不是借口!”江亦閑理直氣壯。

蘇晨別過頭放大電視音量懶得理他。

“蘇晨。”

“蘇晨……”

“蘇晨蘇晨蘇晨……”

“喂,生氣啦。”

“蘇晨……我錯了……”

“行了行了……”蘇晨不堪其擾,把膩在自己身上的人往外推,“別鬧了。這麽大個人,就不能成熟點。”

“我已經很成熟了。”江亦閑把嘴湊到他耳邊,語氣輕佻而暧昧,粗重的呼吸撲進蘇晨耳朵裏,“蘇晨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蘇晨一個激靈,還沒反應過來,江亦閑的手已經順着他睡衣衣襟摸進去。

他倒吸一口涼氣,按住胸口那只不安分的爪子,顫聲道:“別胡鬧,明天還要上班。”

☆、蟬(一)

秋風蕭瑟,白浪滔滔。

不遠處的長江大橋上,車來車往,江面上一艘大船拉響鳴笛,悠長的飄出好遠。

江亦閑蹲在堤邊,用手在水泥面的白痕上抹了一道,放在鼻子下面聞聞,而後眉頭深深地皺起來,在眉心擰成一個川字。

蘇晨站在他旁邊,問:“看出來怎麽回事了沒?”

江亦閑搖搖頭,道:“沒,妖氣很重,但看不出是什麽留下的痕跡。”

兩天前,武漢市發生了一件讓市民們在驚懼之餘而又津津樂道的事。

那天清晨,天光堪明,一艘采砂船在長江大橋附近開工挖沙的時候,工人們看到江裏漂浮着一個人形物體。本以為是有人溺水,趕忙拿工具來打撈,結果撈的時候發現那人輕飄飄的,等近了拿照明燈一照,才發現那人居然只有一張皮!

工人們吓得夠嗆,把那皮撈也不是不撈也不是,後來總算有個頭腦清楚的,說不撈怕是回頭警察追究起來自己也有責任。于是大家把手忙腳亂的把那人皮撈起來,打電話報了警。

說來也怪,那人皮薄薄一層,卻五官分明恍若生時。身上還套穿着襯衣褲子,打着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領帶,就是沒穿鞋子。

長江那一塊是劃歸錢安他們管,當時錢安還沒上班,接到警局那邊的通知,匆匆就從他和宋昕租住的地方出發,到了警局,領着幾個下屬和法醫急吼吼的去了長江大橋。

那人皮完完整整的,看正面沒一個傷口。要不是法醫鑒定那确實是人的皮,錢安還以為那是哪家賣惡作劇小玩意的店裏留出來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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