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淩雲院內,沈廷恩正躺在竹藤的躺椅上在曬太陽,翁姨娘坐在一旁秀墩上侍奉。見沈書雲來了,忙起身讓出了地方。

“大姑娘來了,公爺方才着急派人尋你多時了,你們祖孫聊會兒。奴正好下去給公爺煎藥,”翁姨娘帶着侍女退出院子。

念春識趣,轉身去正廳裏,給主子們倒茶,屋內便只有祖孫兩個人了。

沈書雲過去,沒有坐在翁姨娘方才坐的秀墩上,而是蹲下身,坐在榮恩公躺椅前的腳踏上,依偎在祖父的藤椅邊。

祖孫倆對着明媚的夕陽都不說話,就這麽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不由得讓人聯想到“相依為命”這四個字。

最後,還是沈書雲先開了口:“祖父,我做錯事情了。”

“知道錯就好。”榮恩公起身,坐直了身子,沈書雲忙起身從他身後墊上軟枕讓他靠着。

“你說說,錯在哪裏了。”榮恩公慢條斯理地接過念春遞來的茶。

“打了二妹妹。”書雲低頭小聲說。

她打人,是被妹妹逼得沒辦法,天知道她多麽不想和沈書露一般見識,但凡能忍她便忍了。可是出了這口氣以後,書雲心頭卻爬上了一絲沒味兒的情緒。

“我不是說這個。該罰的人,你打晚了,活該你自己再受委屈。”沈廷恩心疼又無奈地看着她。

沈書雲有一絲訝然,她知道祖父會理解她,但沒想到他把話說得這樣直白。

榮恩公開口問她:“我問你,田黃石怎麽找不到了?你屋裏原來四個丫頭,現如今怎麽變成三個了?”

“祖父其實早就都知道了……”沈書雲有些意外,但片刻也就不意外了。

“這麽大的府邸,我雖老了,卻也不缺幾個耳報神。”

沈書雲了然,祖父那般明白的人,國家大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府邸能有什麽瞞得住他,必然是先一步知道了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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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半晌沒有再說話,最後從唇邊低聲擠出一句:

“那您,就不能裝着不知道嗎?”沈書雲眉眼裏滿是讓人心疼的惆悵。

沈公爺胸口一緊,沈書雲的反問,實則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孫女識大體、有主張,但他沒想過,原來從頭到尾不告訴他,除了怕惹他動氣,還有一層意思:她希望他能袖手旁觀,不要插手這件事。

還能為什麽呢?她不過是試圖在他還健在的時候,用一點退讓和妥協,消弭何氏甚至沈崇對她的敵意。不搬出祖父的威嚴,這仇恨就不至于結得太深。

這是她給自己未來找的臺階,甚至也可以稱得上是她在方寸閨閣中的精明與權謀。

但突然間,他反而更加心疼她。他感到自己已經老了,無論如何寵愛和擡舉這個沒有娘親的可憐孩子,也無法真正去改變她在這個家裏尴尬的處境。

在烏煙瘴氣的泥潭裏,她開成了奪目的花,可是驕陽總有落日的一天,她還能繼續盛放嗎?

家族式微,在他死後,她曾經得到的偏疼,或許都将成為被擠兌和欺負的原罪。

這一刻他還活着,喘息着不勻稱的呼吸,他依舊想把此生最美好的疼愛都給她。他清楚地明白,書雲不僅僅是他的血脈,還是他的知音,他一生頑強堅毅、果決豪邁的精神的唯一繼承人。

“糊塗、自以為是!”沈公爺對書雲嚴厲地說,下一句,他換了心疼的口吻,對她說:“你以為世上的事,忍忍就能過去嗎?我活着和我死了,他們對你能有什麽根本的區別?狗腦子永遠懂不了人的事。”

有時候,沈公爺甚至希望大孫女不是這樣明白事理、顧全大局的孩子,若她能有一些張狂和驕縱,遇到這些極品的家人,也不至于如此自傷。

“總歸是父親、母親、親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書雲知道再說下去,祖父要真的傷懷了,便盡力撐起笑容,對祖父說:“爺爺您瞧,晚霞真美。”

沈公爺的人生依舊夕陽西下,便不想去看晚霞。他從衣襟裏取出了一封信,遞給沈書雲,對她說:“臨安蕭家來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沈書雲看完,臉色變得凝重,撐起來的笑容也沒了。

臨安蕭家,是書雲母親的娘家,可以稱得上整個臨安府的首富。前朝歷任工部織造局的主事,有一大半出自蕭家。整個江南,蕭家盛名在外,無人不知。

母親臨終前,就曾經動心将她許配給自己的侄子蕭唯仁。但當時她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奶娃娃。這些年來,榮恩公受先帝器重,如日中天,蕭家這等商賈之家,并不能與之相配。如今蕭唯仁已至弱冠之年,他的父母死後,繼承了滔天財富,作為嫡長子便撐起家業。日前,他致信榮恩公,表達了求娶沈書雲的意願。

沈書雲已經過了十六歲生日,正在議親的年紀。兩年前,榮恩公還手握重權的時候,京中來說項的權貴不乏其人,但是榮恩公覺得哪一個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尖明珠,全都駁了回去。

如今沈家的處境尴尬,從前踏破門檻的媒人,便都不見了蹤影。為此,何氏還曾經抱怨,榮恩公的失勢,把沈書露的婚姻也連累了。

這封信裏,蕭唯仁對自己手中的財富,流露出了沾沾自喜的意味,求親的言辭雖然懇切,但總讓人感到不太舒服。

“表哥這是覺得自己義薄雲天呢。這時候想着我,仿佛救苦救難似的。”沈書雲放下信,對祖父自嘲:“祖父是不是私下裏,也求佛拜廟,希望早點把我嫁出去?”

“我?我恨不得你永遠在我身邊!這世間的臭小子一個一個都是泥猴兒,誰來提親我都想用棍子打出去。”榮恩公也跟着說笑起來,但到底沉下氣,試探着問書雲:“現在是問你,這等人家,你想嫁嗎?”

想嫁嗎?書雲一時間真的是答不上來。

表哥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沒什麽印象了。但若嫁給父母雙亡的人,便沒有翁姑的糾纏。在臨安那樣山水秀美的地方,豪門之家的主母,只要不出大錯,能和夫君維持表面和氣,過上一份舒心日子,應當是不難。

總好過,在這烏煙瘴氣的娘家,整日面對狹隘的繼母、惡毒的妹妹、無能的父親,無休無止地纏鬥要好些吧!沈書雲腦子裏飛快地轉動着對婚姻這件事有限的認識,反複掂量着。

與其說想嫁到什麽歸宿,倒不如說是想離開現在的地方。

榮恩公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做出了決策:“過了中秋,再有一個月,便是我的壽辰,讓你父親起一封請柬,把姓蕭的小子叫來相看相看,若是個人形就考慮他,若不是個東西,就攆出去揍一頓。”

天幕漸漸落下,晚霞換了稀疏的星光,注定是個月色朗朗的好夜。

榮恩公示意沈書雲扶他起來,持着拐杖往正廳的飯堂裏走。

圓桌上,翁姨娘和念春布置好飯菜,便退下了。沈書雲起身,給祖父遞湯水、夾菜蔬。這麽多年,侍奉在祖父身邊,她對這些小事已經輕車熟路。

沈公讓她坐下一起吃,她便安坐下,問道:“祖父,那田黃石父親命曹管家去找了,至今還沒有消息。”

她想既然祖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倒不妨和他商議一下對策:“這是先帝的賞賜,我怕事情敗露了,會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祖父我前半輩子都是把腦袋挂在腰帶上過來的,為人處世就是一句話:沒事兒不惹事兒,有事兒也不怕事兒。”祖父難得有好胃口,一碗粥很快喝完。

見沈書雲還是沒領會,他便笑了笑:“聖人若要治罪,随便找塊路邊的磚頭也是一樣摁給你個罪名,是不是田黃石有什麽幹系。快點吃飯,把肚子喂飽,才是頭等大事。”

道理其實她也早就想得通,但唯有祖父的,才能真的讓她真正擁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心境。

***

念春見沈書雲從淩雲院回來的時候,臉色是輕松快慰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氣。

只要主子沒有因為給她出頭為難,她便卸下了心裏的重擔,值夜時便睡得很沉。

沈書雲卻睡不着,反反複複琢磨着蕭家求親的事。

輾轉反側後,她想去墨泉邊靜靜心神。唯恐驚擾了好多天都沒睡好的念春,她便蹑手蹑腳,随手拿了一件披風套在寝衣外面,任由三千鴉發散落在肩頭,提上一雙軟繡鞋,就往外走。

才過了十五,月未下弦,穹頂上冰輪皎皎,銀輝盈盈,把園內小路照的清楚明亮。沈書雲振了振披風的衣襟,歡快了腳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墨泉邊。

沒有婢女跟着,沈書雲便縱容自己貪一回涼,她俯下身,掬一把泉水來飲,甘甜清冽的舒爽瞬間讓她感到暢快。

“沈大姑娘半夜裏偷偷跑出來喝涼水,不怕鬧肚子麽?”上首的月洞窗上,赫然坐着一個人,擡頭乍一看,吓了沈書雲一跳。

再定睛觀瞧,不是那塊燙手山芋又是誰?

作者有話說:

朱霁:興奮!激動!半夜活捉老婆!

書雲:真真喝口涼水都塞牙!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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