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朱霁的身量颀長,比沈書雲高出一截,他睫羽垂下,能看到她的鴉發垂在肩頭。

“一直不太明白,為何女子出閣以後才梳成夫人髻,難道是這樣俊秀的頸子,在閨中不許人觀瞧嗎?”

朱霁側過臉,去看沈書雲修長如天鵝的脖頸,好看的線條在頸後一片鴉發處戛然而止。

沈書雲皺眉,往後退了退,擡眼看他一雙極美的鳳眼,流溢着潋滟的肖想之色。

“這裏是佛門之地,世子還請自重。”

朱霁眨了眨眼睛,輕輕嗤笑,笑自己在她面前總是情難自已。

他轉身去再斟了一杯茶,遞給沈書雲:“倒也是,沈大姑娘是馬上要定親的人。在下看到眼睛裏,也吃不到嘴裏。”

他故意讓語氣輕浮些,想激怒她,讓她難堪。

沈書雲沒有感到意外,畢竟如今有求于他的人是自己。

她低着頭接過茶杯,大大方方将一瓯茶水一飲而盡,随後就把茶杯遞還給朱霁。

她的坦蕩,反而讓他覺得心煩。

朱霁微微皺了皺眉頭,接了過來,有些嫌惡地說:“沈大姑娘真是行事乖張,說過再不要與我私下相見,卻要路途遙遙地追到這裏。怎麽才過了這麽幾日,如此私下會面,就不怕名節有虧了?”

沈書雲一陣臉紅,剛才的淡然,朱霁的譏諷讓他又羞愧又憤恨,低聲說:"到底是有求于人,旁的便顧不上了。"

朱霁見她如此,心口一緊。

他知道匕首交還給沈書雲,她一定會來寺裏找他。

這是他精心布置的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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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淵已經死在了司禮監的牢獄中。本來他的兩個小厮扶着他要直奔太醫院,其中一個機靈的,将沈霄遺漏下的刻着名字的匕首收了起來,作為以後追責的物證。

但是他們兩個扶着已經幾乎斷了氣的洪淵出了小巷,就恰好遇到了大太監王瑾的車辇在此路過。

王瑾将他們三個扣下,得知受傷到不省人事的人是洪承恩的嫡子,瞬間就露出了殘忍而得意的笑容。

洪淵在去司禮監的路上,就斷了氣。兩個小厮知道觸了黴頭,吓得直哆嗦,如同篩糠一般。

王瑾将這把匕首取出來,命人立刻送去了榮恩公府的朱霁處。

朱霁讓四寶去把匕首交給沈書雲,而自己即刻到了甘露寺,主持宏庵安置他入住了禪房別院,他便在此等着沈書雲來尋他。

他已經不想再在沈家和她見面,這是明擺着的張機布阱。

以王瑾指鹿為馬的才能,以及與洪承恩多年的交惡,朱霁自認為幫助沈霄洗脫罪名,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他卻再也不肯如從前那般,對沈書雲一腔孤勇不計代價地一味追求。

經過中秋之夜的龃龉,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是何等的形象。

挫敗與嘆息,不是沒有。但是他是何等強勢和自負的人,從前戰場上從不吃虧,正是因為及時根據時局制定戰略,對于沈書雲,他只當是另一場難打的仗。

他知道她心裏沒有他,将來也未必會有他,那麽得到她的人和她的心的順序便不再是不能調整。

朱霁的人生,一路都是得到,對于沈書雲,也會一樣。

朱霁走近沈書雲,捏住她秀麗嬌俏的下巴,擡起她的面容,一雙美目漆黑水靈,像兩汪深潭,泛着潋滟的水光。

沈書雲看到他的眼神中的野望如燎原的火焰,騰騰燃燒、她一只手撥開他的手指,拒絕這等觀瞧。

“我想問問世子,洪淵現在是死是活?”她直奔主題,不想拖泥帶水。

“已經死了。”朱霁語氣輕飄,眼睛仍然在沈書雲身上沒有移開。

聽到這個“死”字,沈書雲微微顫抖了一下,美目驚詫:“啊?真的出了人命……”又仿佛是在否定着什麽,低聲說:“不會……不會的,霄哥那麽瘦弱的人怎麽可能殺人?”

朱霁冷冷一笑:“狗急了也會跳牆,殺人是最尋常的事情,有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麽力氣。”

沈書雲擡起頭,顫顫巍巍地對朱霁說:“他素來是個安分的,若不是洪淵欺人太甚,他不會如此的。”

朱霁從未見過沈書雲如此慌張,忍不住調笑道:“這番話,對在下說沒有用,洪淵的屍首此刻就在司禮監的大牢裏,想必還熱乎着。明日洪府還是找不到嫡長子,一定會大張旗鼓地搜城。若是最後查出來,沈大姑娘這些給弟弟伸冤的話,還是對着院判或者部堂大人說吧。”

院判……部堂……也就是說,沈霄這件事,按照朱霁的看法,至少要鬧到刑部或者大理寺了。

沈書雲喉頭輕滾,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向朱霁:“世子能把霄哥的匕首還回來,就是有意行俠仗義的意思吧?”

“行俠仗義?亂臣賊子可并沒有這等慈悲胸懷。”朱霁的語氣裏明顯帶着賭氣。

沈書雲一時間進退兩難,低頭愣愣地看着墨色如漆的石頭方磚上,映出自己窘迫的身影。

甘露寺在城郊,此時寺院當中的燈漏鳴起低沉的聲音,是子時了。

“時辰不早了,大姑娘請回去吧。”朱霁看不得她這樣失魂落魄又含淚倉惶的神色,用輕慢的規勸,掩飾他此刻內心揪緊的難受。

沈書雲卻依舊站在那處沒有動。

朱霁覺得只要她再難過片刻,或者滾落下第一滴清淚,他可能就會忍不住把她擁入懷抱,告訴她一切有他,實際上他早已交代好了一切,王瑾很清楚如何幫助沈霄遮掩過去。

他想告訴她,只要他在,她永遠不該為了這等小事哭泣。

然而未及他擁她入懷,沈書雲卻生生把眼淚忍了下去,擡起眼眸。

“世子說過,如果我有需要,會肝腦塗地,為之驅策。”沈書雲說得很慢,聽起來沒有一絲底氣。

“原來大姑娘還記得。看來在下的話,也不都是被你當成耳旁風。”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世子從前說的應該不會不算數吧?”沈書雲溫柔了語氣,卻是明晃晃的訛詐。

仗着他情難自已時的承諾,來解決眼下的巨大危機,這真的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但似乎她又別無他法。

沈書雲盡量說得溫柔,以為可以軟下他的心腸,快些得到他的幫助。

可是沈書雲這自以為溫柔的語氣,卻不知為何激起了朱霁心頭的一絲怒火。

呵,原來她也會這般委曲求全、溫柔小意。

可是他就是不喜歡。他不喜歡她如所有那些自己看不上的凡俗女子一樣,為了生計或者榮寵,去做違背自己本心的事。

他的心上人,應該永遠是盛放于高嶺懸崖之上,不染凡塵的仙花。

朱霁沒來由地怨恨起榮恩公府上的所有人,正是這些人的不争氣和窩裏鬥,讓沈書雲好端端地操心這些破事。

朱霁早已知道,在沈家,沈書雲與沈霄關系微妙,更不是一母所生,感情談不上多麽好。

然而為了這樣一個并不親厚的弟弟,她可以如此違背自己的本心,低聲下氣來求他。

朱霁竟然妒忌起沈霄來。此生此世,沈書雲恐怕都不會為了朱霁去受半點委屈。

沈書雲的眼神追問他,“世子難道變卦了?”

她問得驚慌,而朱霁卻答得有幾分冷血:“從前對大姑娘一腔熱血,所以承諾了自己做不到的事。左右我不是端方君子,信若尾聲之類的事情,不是在下行事之風。”

他耍賴到理直氣壯的程度,讓沈書雲準備好了以君子德行的道德綁架的言辭,全然沒有了用武之地。

她氣鼓鼓想罵他言而無信,然而對上他冷淡到疏離的眼神,沈書雲又覺得無禮的人是自己。

朱霁此時突然将她的手腕握住,捏住她柔荑一般的素手,輕輕放在鼻尖處輕嗅。

沈書雲大驚,想要抽手,朱霁不容置喙的強硬神色,讓她最後放棄,任憑他的唇熱幾乎要碰觸她潔白無瑕的手背。

“不過,沈大姑娘如果覺得劃算,在下也不是不能開條件。”

沈書雲蹙眉看着朱霁,難以想象這個神色清冷到有幾分輕佻的人,幾日之前對她表達思慕之情時,是何等的真摯熱忱。

或者,這般予取予奪、機關算盡的模樣,才是這個亂臣賊子的本色。

到底不過是一時腦熱,才會對她傾訴那樣動人的衷腸。

沈書雲在心裏笑自己居然會相信他的承諾,真的對自己九死不悔。

世間不會有那樣的男子,就連祖父這樣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樣在祖母生前,就收用了翁姨娘,更別提父親那般原配停靈時,就移情了何氏。

想到這裏,她竟然沒有什麽好慚愧的了,若是一場交易,只要能換得家族挺住、祖父安穩過完壽辰,平靜走完人生最後的時光,那麽她倒也沒有什麽豁不出去。

“那就請世子開條件吧,只是希望不要太過分,是書雲能夠承受得住的。”

她方才還露着怯意的神色消失無形,一雙巧笑盼兮的眼眸,再煥發出清冷而自矜的神色,明明是要吃虧的事情,反而因為心裏想清楚了,顯得那樣篤定。

朱霁心頭再次顫動了一下。

“好,你要答應本世子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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