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節

一、驚變

細雨的夜裏，一切都罩上一層迷離水霧。

不過兩個騰躍，少年韓羽翻過并不算高的院牆，終于脫身困住他半年之久的小院。他不辨方向，也無從分辨，只是提一口氣，一頭紮進雨霧中。屋宇重重，雨落為幕，他只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和飛快落在積水中的腳步聲。

這方宅邸竟似無邊無際，穹宇黑沉，亦沉沉壓向他心頭，韓羽在迷宮一般的宅邸裏東奔西突，終于，無奈地猝然停在一個精瘦身影前。

那人一襲灰色道袍，瘦如枯槁，似是早就候在那裏，悠然舉着一把傘，看着眼前的少年似笑非笑，“羽，你想去哪？”

韓羽抿了抿唇，知道自己再無脫身的可能，瀕死的驚悸再次浮上心頭，他卻莫名平靜下來。

此時的韓羽不過十二歲，素綢白衫，身量已略為拔起，縱使衣履沾了泥污，濕發散于額際，雨夜微光中，仍然一眼可見他清雅俊美的少年身姿。

“季無塵，”韓羽的聲音清冷如當下的雨夜。“咱們不如做個交易，”他徐徐道，“我做你養血的蠱，你放了邊伯伯。”

季無塵施施然一笑，“你憑什麽跟我讨價還價？”

韓羽未置一語，卻看着季無塵輕輕笑了，即使是在暗夜雨幕中，他的笑容依然隽美逼人。

韓羽後退半步，忽又猛地向前沖去。季無塵從容看他，作為南瑮第一門派無影門的掌門，他并不擔心一個半大孩子能把他如何，但是，轉瞬間，他的眉頭便蹙成一線。韓羽并非向他出手，而是拼盡全力撞向他身側的牆壁。季無塵迅即出手勾住韓羽衣襟，若不是他動作夠快，韓羽怕是已經撞死在他面前。

季無塵萬想不到這麽一個斯文秀氣的孩子竟有勇氣尋死，袍袖一甩，将韓羽按在掌下，直勾勾地盯着韓羽漆黑的眸子，“你想死？”

韓羽昂首，目光清冷，“至少，我不懼死。”

季無塵眉梢輕挑，“好，我就跟你做這個交易。”

邊成的親筆信于次日送到，紙張襦軟，墨香猶在，端方遒勁的三個字，“千江月”。

韓羽看着無比熟悉的字跡，眼前一熱。他不認為季無塵真能放了邊成，他只是在這一刻終于确認他還活着。如今離家千裏，邊成已是他唯一的親人。

千江月……

相與還……

家鄉的冬日，邊成曾帶着他一起坐在松間看霜冷長河。覆冰的離水上，月影重重，松枝之後，寒鴉數點，結隊遠去。當時，邊成望着月影輕言，千江月，他則遠看寒鴉，接道，相與還。

千江月，是邊成引領他看到的廣闊人世。相與還，則是他源自心底的對家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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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羽生長在北方，那裏有蒼松翠柏，浩瀚冰原。那樣一個四季分明、清朗冷峭的地方卻有一個溫暖的名字—長夏。

聖域，長夏。

那一年的雪走得格外晚。

已是三月間了，落雪的清晨，六歲的顔羽抱着炭盆光腳跑過走廊，一下撞開房門，氣還沒喘勻便對榻上的母親笑道，“娘，那株寒櫻開花了……”

韓荻蕊側靠在軟枕上，看着調皮的孩兒，柔柔一笑。她懷中，一張玉雪小臉探了出來，雪團一樣白嫩，大眼睛閃一閃，奶聲奶氣道，“真的麽？”

顔羽放下火盆，三兩步來到榻邊，刮一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大人一般道，“真的，大哥什麽時候騙過你。”

韓荻蕊為幼女套上雪白的輕裘外罩，擡手之間，現出腕上一只瑩潤的镯子，镯子造型小巧，襯得她手腕益發纖細，她又囑顔羽穿好鞋子，笑意盈盈看着兩個孩子跑到屋外薄雪中。她輕咳幾聲，自行掖了掖身上衾被，癡癡望向窗外嬉笑追逐的身影。

她自小體弱，嫁人生子後，這兩年身子越發不好，時常需要卧床靜養，由于畏寒，雖然已屆三月，家中卻還生着炭火。

太陽逐漸轉高，炭盆中的木炭蒙上一層白灰，炭火漸漸暗了下去。

韓荻蕊悠然聽着院中一雙兒女嬉笑打鬧，唇畔含笑，似也能聞到寒櫻的清香。

這不過是個尋常之日，她渾然未覺，這竟是他們母子三人最後的相聚。

那日午後，許久沒露面的父親忽然出現。

父親顏淵是聖域之主，統轄着以長夏為中心的北方之地，他手下率領着法使、四執、二十大幫派，皆是武林中的翹楚，然而他的威嚴和霸氣卻無人能及，顔羽也一向敬慕自己的父親。

顏淵身上似有酒氣，看着稚子的目光諱莫難言，靜默良久，方牽了顔羽的手，道，“陪爹爹賞雪去。”

顔羽同父親向來親昵，當即蹦蹦跳跳随他出門。他們行過生滿松柏的山路，來到一處土崖前。此處地勢頗高，雪勢尤盛，舉目遠眺，孤山危崖下水浪翻卷，蒼松翠柏間雪滿群山。

他們腳下的大河名離水，離水滔滔，可曾有人能夠真的離開這裏？

顏淵俯下身，寬大的手掌撫上幼子面龐，目中滿是疼惜。“羽，”他輕嘆，“你為什麽偏偏是個男孩子，為什麽流着和我一樣的血……”

顏氏家族歷來為人矚目，不是因為這個家族出過兩位聖主，而是因為他們身上的血。顏氏族中男子的鮮血被世人稱為聖血，只消得到一輕半點便對練功行氣大有助益，甚至可以醫病驅毒乃至延命，然而事實上，真正擁有聖血的顏氏一族卻難享常人之壽，所謂滿則溢吧，世人争相想要得到的聖血對顏氏男子來說不過是有着嚴重缺陷的重症之血，這種家族血症傳男不傳女，而顏氏男子也罕有人能活過三十歲，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位創制了獨門武功天地同壽的顏氏先人，也即開建了聖域的首位聖主。

薄雪肆意而落，寒涼浸透心底，顏淵将愛子擁入懷中，心如刀割。

既然我已無法給你一個完滿的人生，不如，在一切痛苦來臨之前，就此終結。

顔羽伏在父親懷中，覺察到一絲異樣，正要開口詢問，一道寒光忽然閃了他的眼睛。面前石壁結有薄霜，他依稀看見雪白冰霜上浮現一把匕首的暗影。

下意識一掙，匕首走空，顔羽後退數步，一跤摔倒。他坐在殘雪中，看着平日對自己無比寵愛的父親陡然變成一個冷酷的陌生人，手持匕首，向他一步步迫近。

驚懼扼住他的咽喉，他想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在雪中一點點蹭着後退，無助地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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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韓羽

“顏淵，你瘋了麽？！”母親的聲音忽然傳來，顔羽回頭，看見母親抱着妹妹出現在山路盡頭，她們身邊，跟着一位素袍緩帶的中年秀士，那人他認得，是聖域右法使邊成。

顏淵紅了眼睛，啞聲道，“羽，我是為你好。”說着，又是一刀刺下，邊成身子一晃，風一般隔在二人中間，輕巧擋開顏淵心神俱亂的一刺，将顔羽提起，一把扔到正匆匆趕來的韓荻蕊身邊。

“為何如此？”韓荻蕊護住顔羽，又驚又怒，“這血症又不是不能醫治？”

顏淵怔怔看了他們母子好一會兒，眼底蒙上水霧，“醫治血症，唯有天地同壽，可我手中的，竟然是假的……”

韓荻蕊不解，正要再說，卻見顏淵驟然擡手，擊飛樹梢上一支冰淩，冰淩如箭，徑直刺向顔羽，她本能擡手去擋，叮一聲，冰淩斜飛出去，腕上玉镯碎成三截，随着鮮血一起落在薄雪中。

原本伏在母親臂彎裏的小女孩滑到地上，懵懂地看着衆人，她好奇地彎腰揀了兩截碎玉握在手心，不明所以地又擡頭看看驚懼的母親和哥哥。

風過林梢，雪屑揚起，迷蒙了顔羽的雙眼，他至此仍是不敢相信，他一心愛慕的父親竟要殺他。

顏淵再次出手，邊成橫掌相隔，死死封住狹窄的山路，将韓荻蕊母子護在身後。

韓荻蕊知道顏淵已失去理智，只是将顔羽死死摟在懷中。

小女孩迷茫地看着這一切，又看一眼地上最後一截碎玉，俯身去抓，拾起這一個，卻又遺落原本握着的一個。掉落的碎玉向崖邊滾去，被一叢枯草接住，小女孩胖胖的小手探了又探，如何也夠不到，索性一步跨到懸崖邊上。

“拿到了。”小女孩開心地直起身，緊接着，卻是啊一聲驚叫，腳下一滑，竟是跌落下去。

韓荻蕊一直把目光放在纏鬥不休的顏淵和邊成身上，此刻聽到女兒驚呼，猛然回頭，只見一團雪白自崖邊墜落，待她狂奔至崖畔俯身看去，陡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