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節

甘拜下風。”

莫良這話說完，連一向不茍言笑的杜揚也不禁莞爾。景傑唯有在心中低嘆一聲，任由二人取笑。

“折騰了這些天，今日懷碧居又說了些什麽？”杜揚道，“給我也瞧瞧那信中是怎麽揶揄任珉的。”說着，便向景傑伸出手來。

景傑和莫良又來回對視幾眼。“杜法使，”景傑率先開口，“任暮山倒沒說什麽特別的，只是那信怕是不便給你看。”

“怎麽？”

“是這樣的，莫二今日喝多了，直接趴在我這書案上睡着了，”莫良狐疑地盯着景傑，不知他要瞎掰些什麽，只聽景傑一本正經地繼續道，“結果，他不小心把任暮山的信枕在了腦袋底下。”

“那為何……”杜揚剛張口，景傑已岔過話口狡黠一笑，“那信現在不幸挂滿莫二的口水，所以，實在不便給杜法使看。”

莫良聽罷，下巴差點掉下來，心道，這小子可真能扯，居然連腹稿都不用打。

杜揚知道他倆平日逗鬧慣了，只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兩人，半晌之後，話鋒一轉，終于說到此行的正事，他重又現出嚴肅神情，只是開口前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遲疑，“聖主，我這裏倒有一封信想請你過目。”

杜揚做事一向直白爽快，這回卻刻意由着他們胡鬧了半天才說正事，景傑登時便覺奇怪，接過杜揚遞來的信封，掂了掂，那信很厚，至少有十幾頁。

“莫法使，”杜揚道，“上次勞你處理的幾宗案件的卷冊已整理好，還請你移步過來确認下，沒問題的話，我就讓可人收入卷庫了。”

莫良知道杜揚是有意讓景傑獨自閱信，他鬧歸鬧，卻一向拎得清輕重，當即随杜揚步出書齋。

景傑心中似有所感知，他将信在手中颠來複去好一會兒，才沉下一口氣，把信皮撕開。

這其實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探查手劄。杜揚親筆寫就，他的字一如既往工整有力，每一頁紙都密密滿滿，首頁伊始，便是讓他心頭一跳的三個字，“景宸天”。

這是一份與他父親有關的手劄，圍繞二十年前發生的舉世震驚的離水疫。

離水疫至今仍未能蓋棺定論，但已知的是那是一場江湖恩怨引起的人禍。連日暴雨後的某日晚間，縛住閘口的鐵索被人割開，引致洪水驟洩，呼嘯數百裏，死傷的無辜百姓達千人之衆。摧枯拉朽的洪水經二十餘日才漸漸褪去，災後景象慘厲無比，所經之處，村舍房屋毀失殆盡，浮殍遍野，瘟疫橫行。

景傑自小對水莫名恐懼，而且總是反複做一個關于大水的夢，一直到他十一二歲的時候，才狠下心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将自己醫好。其實也不算醫好，即使現在，在他已長成一呼百應的聖域之主時，面對飄搖浩瀚的離水，也總還有種漂泊無依的感覺，只是那感覺很淺，無從捕捉，亦或是，埋得太深，早已紮根于他的骨髓，這麽多年過來，不剖開皮肉，倒是看不到了。

那一場陳年舊案涵蓋了太多複雜的因果，誰是誰非早已難以定論，但是，有一點他不能不注目，二十年前的死難者中，除了權傾一時的顏淵，還有自己的父親，以及父親想與之私奔的女子和他們的孩子。據說那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說起來，應該算是他的——兄弟。

這些他老早就知道，但他從不肯深想。多少年，外婆說過多少次，死于離水疫，是那對奸夫淫婦的果報，而那個孽種，本就不該來到世上。外婆一直都是個溫婉娴雅的婦人，但當她提到景宸天時，立時像變了一個人，從來不吝于用最惡毒的字眼去咒罵，即使，他們都已不在世上。她恨那三個人，恨到骨子裏，并且，她要景傑同她一起去恨，雖然，那是他的父親，和，他的兄弟……

此刻，無論想與不想，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捧着那沓手劄，景傑在恍恍惚惚中重看當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或者說，他生平第一次，認真地解讀當年，解讀自己的父親。

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心裏像被揉進一把沙子，粗砺地疼，疼到極致，竟又有一切洞悉的暢痛。

同逆風交手他都不曾如此疲憊，讀完最後一頁，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光，虛脫坐倒，将自己蜷縮在寬大的椅子裏，一顆心，時而刺痛，時而緊縮，時而空茫無措。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把那封信徑直扔到窗外離水中，可到底，還是緊緊抓着那份沉甸甸的、關于他父親的手劄，深深按在心口。

四十、佐酒（上）

是夜，星河璀璨，流雲浮動。

長夏城北，是一片敞闊空地，空地之上青草如鏡，油油綠意中，建有一座恢弘的二層樓臺，喚作昭彰臺。昭彰臺建成已有五十餘載，歷來是聖域各門派聚集點校之所，在聖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昭彰臺近旁，平地拔起一座磐雲石柱，名為雲隐。石柱極高，直抵雲天，在迷蒙夜色中，仍可見柱體上青冥色的光暈，精心雕琢的流雲紋盤桓而上，隐隐現出經年滄桑遮不住的雍容端肅。雲隐頂端是一塊雄渾雲石，石上紋路剛勁流暢，蒼勁如鬼斧之工，飄逸如流水行雲，遠遠看去，雲隐磐石，鉛華洗盡，透出拓落激揚的姿态。

一人在雲隐頂端，拎着一壇酒盤膝安坐，昂首看星辰。自下望去，只覺他離星子那麽近，彷佛擡手可觸。

噗一聲，莫良吐掉斜咬着的甘味草，他手中亦提着一壇酒，沉口氣，腰身用力，幾個騰躍，轉眼便上到雲石上。

這日傍晚，他來書齋找景傑時，人已不在，只見桌案上留有淺淺的茶水殘跡，細看，是一排字。

雲隐好月，同來痛飲三百盞。

站在極高處，夜風明顯烈了幾分。莫良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睥睨了景傑一眼，毫不客氣地在他腿上踢一腳，讓他為自己騰出一塊地來，仰頭灌了口酒，這才大喇喇坐下。

他探頭嗅了嗅景傑手中的酒，笑了，“沒勁，原來是秋江。”說着，身子向後半仰，半個腦袋淩空懸着，翹起二郎腿，“就你那三杯倒的量，居然也敢約本少爺痛飲三百盞。我還怕你已經醉了，一個倒栽蔥掉下去摔斷脖子來着，真是瞎操心。”

景傑亦笑了笑，他把秋江與莫良手中的春水碰了碰，舉壇也飲一口。

他們自小混在一起，但除了與衆人一起聚會宴飲，由于景傑酒量不佳，兩人倒是極少對飲，而這般坐在雲隐之巅置酒相對，夜風凜凜，居高俯瞰，滿城燈火游龍，群山肅殺靜穆，真正是頭一遭。星光不算亮，但莫良還是一眼看出，景傑眉間隐忍的苦澀。

春水醉心，秋江怡神，兩人在夜色中以酒壇閑閑相碰，不緊不慢地輕酌淺飲。酒壇容量并不很大，景傑心事重重，只是小口輕抿，莫良關心則亂，亦無甚酒興，兩人無聲對飲了好一會兒，壇中酒竟還剩了大半。

莫良雖然一向口無遮攔，此時看看景傑沉郁的臉色，竟也不知從何開口。他知道，能讓景傑這種無比禁摔耐打無賴兼假正經的家夥都失了魂、變了臉，必是出了大事。他只待景傑開口告訴他，杜揚信中，究竟說了些什麽。

平日裏，他們兩人拌嘴饒舌慣了，看似莫良更潑皮放肆些，但私下反而是景傑的話更多。景傑自小跟着黃夫人看病施藥，随梁霄深山練劍，商販走卒，山野村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見的倒比高門貴府出身的莫良多些，因此，兩人東拉西扯時，多是景傑東西南北說得歡，許多時候，堂堂莫二少爺也只有敲邊鼓的份。但這一次，直到月上中天，景傑還是沒有一句話，他的沉默，讓莫良更加心慌意亂起來。

又默默對飲一陣，景傑把酒壇按在懷裏，低下頭。那一刻，莫良沒來由地覺得，他許是哭了。

景傑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很低，怕驚擾了什麽似的，“我選秋江，是因為怕自己真的醉了，就不能明明白白說給你聽……”

說到這，又是好一陣沉默。景傑再擡起頭來的時候，莫良看到，他并沒有哭。他面上的神情很複雜，有悵然，有難過，隐隐約約的，也還有一絲驕傲的笑意。

“你知道麽，原來，我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莫良怔了片刻，似是需要一點點時間來消化他的話。

景宸天一直是個避忌的名字，不單是因為他當年抛妻棄子不忠不義的行徑，更因為他和蒼翼之間暗昧不明、晦澀難言的關系。雖然這個人也未見有何其他差評，甚至，偶爾會聞說他為人貌似不壞，但僅這兩件事，已足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