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願意。”

海波深沉,遠處的樓房重疊掩映,間或有燈,像落下來的星星。

夏逐溪伸手撥動海水,水波層層漾開,零星的光暈融在水裏,粼粼的閃耀。

夏逐溪問沈靜松:“盛京的海和柳霖的海哪個更好?”

沈靜松把一條擱淺的小魚放進水裏:“都好。”又說:“都和你一起看過。”

夏逐溪滿眼映着水裏晃悠的星燈,琢磨沈靜松的話。她說都好,是兩個城市的大海她都喜歡,還是因為是夏逐溪陪她一起看海所以都喜歡?

不論是哪種,只要能讓浪聲帶走沈靜松的不快樂就好。

夜空的濃雲松開縫,讓風擁着慢慢飄遠。

彎彎的月亮露出來,掉進海水。

沈靜松沿着海潮的邊界慢慢走,她沒有像教夏逐溪的那樣把煩惱走在沙灘,而是彎腰去撈水裏搖搖晃晃的月亮。

夏逐溪走在她身側,看她的指尖穿過水花,月牙在波浪裏碎成一片片光。

這是鏡花水月呀,強求不到的。月亮不會讓人捉住,人只能想辦法讓月亮自己落進手心。

沈靜松的聲音追随月影波光:“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告訴我,撈起月亮有好運。”她注意到夏逐溪的目光,不再執着地撈月亮,“這樣很傻吧,明明是撈不起來的。”

“靜松姐。”夏逐溪掬起一泓海水,“你掌心向上,把手并在一起。”

沈靜松捧着雙手:“這樣嗎?”

“嗯嗯。”夏逐溪仰望夜空,向一旁挪了幾步,沈靜松跟着她,夏逐溪站定,緩緩擡高雙手,垂落指尖,掬着的海水流進沈靜松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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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涼,帶着夏逐溪的溫度,她們一齊低頭,站在這個位置,月亮正好掉在沈靜松掌心。

夏逐溪開心:“好運有了。”

沈靜松眼波潋滟:“哇。”擡眸含笑:“小溪給我的。”

夏逐溪:“月亮喜歡你。”

沈靜松把月亮給她:“小溪也有好運了。”

夏逐溪感受着手心的溫柔:“我喜歡月亮。”

沈靜松,你是我的月亮。

月牙并沒有在天上挂太久,烏雲很快遮住了它。

冷風從遠方的海面刮來,微微鹹濕。

先前返回碧玺華庭時擋風玻璃上就飄了一點小雨絲,沒下大,看來風雨降至。

夏逐溪在沙灘上尋到沈靜松的身影:“靜松姐,要回家嗎?”

沈靜松轉向她,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

夏逐溪脫下夾克,踏過海水和細沙跑過去,罩住沈靜松頭頂,雨遮過夏逐溪的聲音:“先上車。”

雨勢磅礴。

車窗外傾瀉灰蒙蒙的雨水,一層層推開波紋。

夏逐溪坐在副駕駛:“靜松姐,後座下面有個背包。”

沈靜松在後邊:“看見了。”拿起來:“你要嗎?”

“嗯。”夏逐溪脫了外套,裏面都濕透了,深色的單衣顏色加重,貼在身上。

她拉開背包,拿出兩件備用的衣裳,一件灰色長袖,一件白色襯衣。夏逐溪把肩寬稍窄的白襯衣給沈靜松:“靜松姐,換這個吧。”

“謝謝。”沈靜松的後背和肩膀沾了雨水,但遠遠沒有夏逐溪淋濕得厲害。她拿着襯衣,有淡淡的柔順劑香味,幹淨清爽的白依蘭。她看到透明的扣子上刻着雪花模樣的圖案。

夏逐溪以為她覺得不方便,把燈關了,“這樣可以嗎?”

車廂裏陷入昏暗,雨嘩啦啦撲着窗,狹小的空間裏混着雨水浸濕皮膚的氣味。

夏逐溪聽着後座輕微的呼吸和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響,後視鏡映出模糊的影子。

海崖上的燈塔射過一束光,從車前一晃而過,短暫的微亮,夏逐溪看到鏡子裏沈靜松披上半邊襯衫的模樣。她颔首垂着眼,發絲纏繞香肩。皓腕穿過衣袖,衣擺延展,扣子一粒粒向上,隐去精致的蕾絲。

有一瞬的圓潤瑩白闖進夏逐溪的眼,仿佛白色的可燃冰,點燃她心底的念火。

但只是一瞬。

沈靜松輕聲:“小溪,你好了嗎?”

夏逐溪回過神:“馬上。”她把內衣和外褲一并脫了,套上幹淨的長袖,把褲子搭在駕駛座,又從背包裏拿出兩個魔法抱枕,解開鋪成毯子,一條給後面的沈靜松,一條蓋在自己腿上。

沈靜松捏了捏毯子:“你的車裏像百寶箱。”

夏逐溪微笑:“哪有。有時候會在車裏過夜,所以每輛車裏都放了些必需品。”

沈靜松問:“今晚也在車裏過夜嗎?”

雨點敲打車窗的聲音變大。

夏逐溪望了眼模糊不清的窗戶,用紙巾擦臉頰上的水漬,“老實說這種天氣我也不太敢上路。”

其實她更想帶沈靜松到安靜溫暖的地方休息。夏逐溪估計沈靜松不想回碧玺華庭,那送她去別的住處,或者帶她去某個酒店,都可以。

現在确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安全最重要。

不知道雨什麽時候會停。

沈靜松随遇而安:“就在這睡吧。”赤足躺在後座。

“好。”夏逐溪把副駕駛的座椅放平,和沈靜松的腦袋靠着同一個方向。

呼吸溫軟,彼此傾聽。

“靜松姐?”

“嗯?”

“會不會難受?”心裏,還有剛剛淋過雨的身子。

安靜兩秒,沈靜松搖搖頭,長發在車座上發出沙沙聲,“不會。我很好。”

夏逐溪放下車窗的遮光簾:“晚安。”

她想問沈靜松很多問題,沈靜松家裏是什麽情況,她能幫些什麽,還有過去的九年沈靜松過得怎麽樣,那個暑假和裴梓瑩發生了什麽。

可她不能冒然地問。

夏逐溪覺得有關沈靜松的一切,都像那彎掌心的水中月,只能等待月亮掉進她,而不是莽撞地打碎。

夏逐溪閉着眼睛,感覺時間過了很久。她不知道沈靜松有沒有睡着,擔心驚擾她,便保持一個姿勢不動,盡量不要發出聲響。

後來迷迷蒙蒙睡着了。

許是心裏壓着事,夏逐溪睡得很不踏實,後半夜醒了幾次,雨聲撲簌簌的,她借着偶爾掠過的燈塔光束看看沈靜松,幫她拉好滑落的毯子。

清晨雨停了。

天蒙蒙亮,海鳥在天上鳴叫,夏逐溪看了眼手機,六點不到,沈靜松蜷縮着貼着座椅,半張臉藏在毯子裏。

夏逐溪注視她良久,雪膚瑩光,嬌唇柔潤。沈靜松清秀的眉毛微微蹙起,夏逐溪想到昨晚的糟心,心情也随着她的秀眉緊皺。

夏逐溪朝她伸出手,慢慢靠近,還差一點就要撫上她的臉頰,停頓半分,夏逐溪的眼神閃過眷戀、心疼、不忍......變換紛繁。

唉。

還是收回了手。

月亮啊月亮,你可不可以分給我你的一半心事。

沈靜松啊沈靜松,你可不可以分給我你的一半不快樂。

隐約感到有很溫暖的東西向她走來。

“呼啊——”沈靜松睜開眼,她枕着小靠墊,裹着毯子。

環顧四周,是她不熟悉的車廂,她緩了緩,惺忪的眼逐漸清明。

下意識看向前座,放平的副駕駛已經抽上去,夏逐溪不在。

擋風玻璃的正中有一個雪花形狀的車載香水,透明的瓶子泛出淺藍色的光澤。

又是雪花。

沈靜松坐起身,摸了下衣領,夏逐溪的白襯衣穿在她身上有點大。又摸摸換下的濕衣服,已經幹了。沈靜松換上原來的衣裳,打開手機,很多盼娣的未接來電,她蹙眉,拇指懸在屏幕上,猶豫片刻後把她拉進黑名單。

她坐在原地放空幾分鐘,然後屈起膝蓋抱住自己。往左右的窗外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

夏逐溪呢?

她落下雙足,想要打開車門,又放緩動作,停住。

——“沈靜松是個大山裏偷跑出來的土妞,後面還纏着一群吸血鬼。難怪給她買點小玩意就跟過來,像我宿舍樓下的流浪貓。貓還給摸呢,沈靜松可不給。”

記憶裏尖銳的話語蹦出來,刺痛沈靜松的心髒。

那是夏天的尾巴,開學就要大四。她也像現在這樣,坐在後座剛剛醒,前座的人不見了。她以為那個人在附近,便下車去找她,然後聽到那人在打電話。

沈靜松才知道,原來在有的人眼裏,她是只呼之即來還不給摸的流浪貓。

沈靜松捂住心口,強迫自己不要讓那段記憶繼續下去。再往後的暗刺只會又一次加深尊嚴的侵蝕。

但裴梓瑩有一句話說的沒錯。

她是來自窮山,身後纏了一群吸血鬼。

沒有人願意接納這樣的她,哪怕她早已被沈家收養,和那個山村沒有聯系。同學、朋友、公司都不知道她的真實過去。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這些人裏,包括夏逐溪。

根據過去不多的印象,和這些天的來往,她知道夏逐溪是個溫暖的人。

夏逐溪很好。但她沒有自信夏逐溪在知道她的出身後能夠接納她的所有。

沈靜松覺得自己好傻,怎麽忘了不是所有的飛蛾都有資格撲火,不是所有的蜉蝣都能追逐日光。

夏逐溪幫了她,她以禮相回就行了,怎麽能貪念夏逐溪的溫暖和熱情?

她只會讓夏逐溪失望,只會給夏逐溪帶去困擾......

沈靜松打開包,簡單化了個淡妝,隔空看着後視鏡,塗了個日常系口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海霧散了。

沈靜松擡着一只手遮擋海風,沿着沙灘上的腳印慢慢走。

遠遠的,她看見一個人在海浪邊往返走動。

“小溪?”

夏逐溪驀然擡首,有幾分慌亂,呆了一下跑過來。

“餓不餓,靜松姐?”夏逐溪笑着擋在她身前,從外套包裏拿出小餅幹和幾顆貝殼,“好吃的和好看的,都給你。”

沈靜松接過來,歪過身子,想看夏逐溪藏了什麽,夏逐溪連忙跟着她也歪過去。

可惜慢半拍,沈靜松看見了。

沙灘上寫了很多字,沿着海浪彎彎曲曲蔓延到看不見的海岸線。

——把沈靜松的不快樂都帶走吧

這麽多字,她不知道夏逐溪寫了多久。

“對不起,靜松姐,我很想知道你的事情,但是我明白我沒有資格幹預。所以我想......”夏逐溪側過頭,看着她在沙灘寫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至少可以用你教我的方法幫到你,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點。”

沈靜松怔神。

她不懂。

為什麽夏逐溪看到了她那樣不堪的一面,還想知道她的事?為什麽不直接問出口,認為沒有資格幹預?為什麽在這麽冷的早晨,在海邊走那麽遠?為什麽對普通人都不會相信的“海浪會帶走沙灘上的煩惱”深信不疑?

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小太陽嗎,夏逐溪?

海風吹拂夏逐溪的橙色長發,初升的陽光照在她明燦的笑臉。

沈靜松朝她向前一步,輕輕點頭,“帶走了。”

夏逐溪眉目輕柔:“嗯?”

沈靜松合上眼眸:“你聽。”

夏逐溪跟她閉上眼睛。

潮汐聲自遠方而來。

朝陽爍金,海浪與沙灘擁吻,一個影子靠近另一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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