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可告人◎

四下無人,枝葉沙沙作響,瀑布墜落,濺起珠玉般的水花。

靜谧的夜裏只有蟲鳴與兩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

朝辭壓下心慌,悄悄退後,卻發現退無可退,雙手推拒他的胸膛,強作鎮定:“我不冷。”

暮遠被那柔軟的小手一推,明明沒什麽力道,卻當真停下。

她在水裏發抖,不知道是冷還是別的什麽,頭發濕噠噠的還在滴水,水珠滾落臉頰,眼圈微微發紅,看上去仿佛在哭。

他忽而不忍心。

伸手将她撈進懷裏,她驀然尖叫,他伸手捂住她的唇,盯着她的眼睛。

“別怕,只是抱你回去。”

她軟下來,乖乖巧巧,像一只顫抖的貓崽兒。

·

戰鬥過後的大殿一片荒蕪。

雲虛确定暮遠已經離開,這才從藏身處走出,沒走兩步便看見躺倒在地的屍體,他上前檢查,發現一切靈物法寶皆已毀損。

他自然知道許婉兒、易長霖與朝辭的交易,因為師祖給了他一枚靈寶,名曰水鏡,可勉強破除屏障,他原本打算等許婉兒等人困住暮遠,坐收漁翁之利,沒想到朝辭最終沒出手,結果許婉兒與易長霖身死,他沒把握打過暮遠,便不敢現身。

沒想到這麽多人加上這麽多靈寶,在暮遠最混亂的時候都無法近身,看來這次的任務鐵定完不成了。

他挫敗的踢開腳下碎石,其實只差一步,當時朝辭離暮遠十分近,若是肯點燃引魔香,勝負還未可知,可這個女人竟然沒有動手,浪費大好時機。

不過暮遠确實待她特殊,竟然在戰鬥中允許她站在身側,暮遠難道真的……喜歡她?

雲虛覺得不可能,可事實擺在眼前,那女人确實漂亮,柔弱的時候很能唬人。

暮遠為了她甚至殺了關離……那天響動那般大,所有人都聽見了,暮遠絕對是故意的,就是為了警告他們,別碰朝辭。

暮遠為朝辭殺了關離……

等等,雲虛臉色一白,暮遠殺了關離?

師祖說過,關離同他們一樣,都與暮遠有舊,似是曾同窗入學過,暮遠之所以留他們下來,是因為走火入魔,回憶起過去的情意,一時無法動手。

那他為何會殺了關離?

暮遠一開始的确無法對他們動手,不然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允許他們活着,大抵是殺關離的時候,混亂減輕了,那同樣也可以對他們動手,為什麽不把他們都殺了?都殺了他們就不會開啓斬魔陣,他也不至于傷的那麽重。

雲虛來回踱步,拼命思考,除非……除非他是故意的……

雲虛腳步一停,忽而明悟,他是為了朝辭,他的确是為了朝辭……

朝辭從鑄劍靈火中存活,表示她對暮遠沒有惡念,暮遠便對她另眼相待,但暮遠疑心如此之重,豈會輕易相信他人。

不背叛并不代表忠誠,也可能是知道的線索不夠,或是籌碼太少。

于是他刻意待她特別,引起衆人注意,又替她殺了關離,叫她與自己同住,警告衆人不能碰她,碰了會死,這樣一來,衆人便徹底察覺到她的特殊,想要與她合作,合作便要提條件,在不能殺她只能拉攏的情況下,籌碼便一天比一天豐厚。

豐厚到無法不心動。

暮遠還殺了接近他的連翹,意在告訴衆人,只有朝辭可以接近他,那籌碼便陡然翻倍,許婉兒也是在得知連翹身死後,拿出了能提供的所有。

這些還不止……

他還故意露出破綻,逼着那兩人動手,甚至不惜重傷,引誘出許婉兒與易長霖。

最後,他站在大殿前,等她的選擇。

他給了她一堆克制自己的寶物,給了最親近方便動手的位置,給了豐厚的獎品,給了重傷無法反抗的自己……

在這過程中,凡有一絲意動,最後都無法克制不出手。

他們不過是暮遠用來試探朝辭的棋子,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游戲。

那朝辭呢?朝辭也不過是他信不過的玩物。

雲虛理清一切,冷汗直冒,若他是朝辭,絕無可能從這場試探中活下來。

他轉念一想,朝辭活下來又如何?暮遠這樣的人,能信的過誰?這次活下來,下次呢?

他剛想明白,便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擡眼便瞧見暮遠抱着朝辭,正往大殿來。

朝辭濕漉漉的窩在暮遠懷裏,嬌小柔弱,一雙眼睛清澈見底。

她總是這樣,看上去很天真。

雲虛知道自己躲不過,待兩人到了近前,幹脆冷笑道:“朝辭,你以為他真的待你特別麽?他不過在玩一場游……”

他話還沒說完,便陡然炸成了一片血霧。

朝辭擰起眉:“他說什麽?”

暮遠淡聲:“沒什麽。”

朝辭嘀嘀咕咕:“他說什麽一場游……什麽?”

暮遠抱着她往前走:“胡說的。”

朝辭不再多言,再往前走了一段,便看見地上鋪了好幾樣東西,引魔香、傀儡符之類的,正是方才朝辭儲物袋掉出來的東西。

瞧見這些,朝辭依然覺得尴尬,她是沒用,但看上去很不合理,于是她小聲道:“我可以解釋。”

暮遠放下朝辭,俯身将東西撿起,一一裝回儲物袋,遞還給她:“不用。”

朝辭抓着儲物袋,覺得燙手,便道:“我丢掉好了。”

暮遠淡聲道:“你可以留着。”

留着,在你想用的時候用。

後半句他沒說。

·

因為打鬥,整個宮殿毀于一旦,好在暮遠的寝宮偏後,勉強保留。

暮遠對于毀損毫不在意,他只要有個地兒可以入睡便行,要不然也不會住在雜草蔓延且荒蕪的寝宮裏。

朝辭不行,第二天她便開始打掃整理,可宮殿這般大,她一個人不知道要掃到什麽時候。

暮遠瞧見,便獨自一人去了遍布枯骨的後山,掐訣凝出黑色絲線,細致精巧的将枯骨縫在一起,很快,一個搖搖晃晃的骷髅便站在他面前,他丢給骷髅一件衣服,那骷髅撿起來,很快便穿好。

暮遠依樣做了二十多個,最後掐個幻術訣,那些骷髅便瞧上去與真人無異。

·

朝辭掃着掃着聽見嘈雜的腳步聲,停下一瞧,竟看到二十多個黑衣侍衛從遠處來,他們不與她交談,而是進入廢墟開始整理重建。

朝辭沒想到一時間跑出這麽多人,有些發愣。

暮遠走過來,從她手中取走掃帚丢在一旁:“你不用做這個,讓他們做。”

朝辭問:“哪來的這些人?是你的手下?”

暮遠:“嗯。”

朝辭很困惑:“先前都在哪裏?”

暮遠指指密林深處:“在裏面看守。”

朝辭想起先前的黑衣侍衛,也是第一日出現過,随後便消失不見,大概正是藏在密林深處。

這是暮遠的秘密,朝辭不再過問。

廢墟有人休整,朝辭便往林中去,走到深處掏出自個兒的斧子開始砍樹。

暮遠在後面看,問:“做什麽?”

朝辭道:“大殿毀了,我的那些燈籠也毀了,夜裏黑,我喜歡光亮。”

暮遠抿抿唇,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只道:“嗯。”

朝辭掄起斧子砍樹,不一會兒,便砍了一堆,劈成細小的木條,她抱着木條走到溪邊,盤膝坐在地上,開始做燈籠。

暮色降臨,餘晖在溪水上落下細碎暖光,魚兒“嗖”的游過,濺起一蓬水花。

暮遠盤膝坐在朝辭身側,垂眸看她做燈籠,她很細致,卷翹的眼睫濃密,眨動間,像是有蝶在飛。

暮遠忽而道:“你的燈籠……”

朝辭頭也不擡:“怎麽了,哪裏做的不對?”

暮遠搖頭:“沒事兒。”

夕陽墜落,照在暮遠身後的儲物袋上。

儲物袋深處,并排放着幾只畫着胖鳥的燈籠,整整齊齊,一個都沒少。

她的燈籠沒壞,他在大戰之前取下來收好了。

可他不能告訴她。

因為他無法解釋,他怎麽會在大戰開始前,未蔔先知将燈籠收起來,除非他告訴她,他策劃了這一切。

那怎麽能說。

他那些濃重的、卑劣的、黑暗的想法都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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